“什么是網絡文學”,這是網絡文學理論的重要問題。隨著當下網絡文學越來越受到關注,“什么是網絡文學”的問題也與“網絡文學到底能為文學提供怎樣的新質”“網絡文學到底更多的是文學的次級衍生,還是文學的范式轉型”等問題相聯結。當下,關于“什么是網絡文學”,諸多學者從媒介、類型化、互動性、“超文本”等多種角度加以闡釋,對于澄清網絡文學內涵具有重要貢獻。但網絡文學的發展同時也呈現出不斷突破“定義”,不斷生成新的特征,并呈現多線索、多元化發展的態勢。網絡文學難以被定性恰恰說明了網絡文學是一個充滿變化活力的新生事物。它的“不穩定性”決定著網絡文學本身仍具有多種被闡釋的可能性,具有多種打破各種“邊界”的沖擊力,生發多種融合和創新的可能。本文將呈現網絡文學發展歷程中網絡文學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和多種樣態,以期這一豐厚復雜的網絡文學發展經驗能夠給予“文學何為”更多的闡發空間。
網絡文學的多種起源和最初的多樣可能
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問題至今依舊是一個尚未分明的理論問題,學界對于這一“源起”的論爭頗多,產生了包括“網生起源說”“論壇起源說”“現象說”等諸多代表性觀點。
“網生起源說”。這一觀點將1991年4月5日誕生的全球第一份華文電子刊物《華夏文摘》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提出者歐陽友權主張,“網絡文學皆因網絡而‘生’,而‘網生’文學需要兩個基本要件:一是技術基礎,二是文學制度”。《華夏文摘》作為承載著中文網絡文學寫作的第一本原創散文、雜文、文學評論、詩歌和小說的刊物,具備著這兩個基本要件,從而真正促成了文學與網絡的結合。賀予飛認為,“網生起源說”觀點的背后蘊含了“一種以生態系統理論作為持論邏輯的文學史觀”,該觀點明確了網絡文學并非沿著單一線索發展,而是“一個多元化的生態系統”。不過,許苗苗認為,網絡文學雖與技術變革相關,但技術不應成為標志網絡文學起源的因素。邵燕君、吉云飛則指出,1991年誕生于北美的華語網絡平臺并不具備網絡基因,也不具備支撐文學制度發生變革的技術基礎。
“現象說”。這一觀點將1997年12月創建的“榕樹下”網站與1998年蔡智恒(痞子蔡)在BBS上連載《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提出者馬季強調文本與事件的影響力,因此認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大量采用網絡語言”,是“由互聯網派生的首部暢銷小說”,被改編為舞臺劇、電影、電視劇,具有非常廣泛的影響力,是“中國網絡文學第一個創作高潮”。《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兼具“草根寫作、大眾參與、社會關注”三種特質,是最能代表網絡文學起源的標志性事件。許苗苗則指出,“現象說”是多年以后建制化的網絡文學對自身起點的追認,“榕樹下”不僅缺乏原創內容,其運作模式也與傳統媒介并無二致。
“論壇起源說”。這一觀點將1999年7月正式建站的“金庸客棧”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提出者邵燕君、吉云飛主張,“架構在新浪網的金庸客棧兼具早期論壇的形態多樣和商業化之后類型化趨向”且影響力巨大。在建立了“論壇模式”與“論壇文化”之外,金庸客棧不僅承續了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傳統,而且開啟了“新武俠”與“東方奇幻”等類型小說之新河。“大陸新武俠”的代表作者鳳歌、滄月,以及“九州”系列的發起與創作者水泡、江南、今何在都曾經活躍于金庸客棧。連載于金庸客棧的《悟空傳》(今何在)更一度被譽為“網絡第一書”,奪得《新京報》“網絡文學十年十本書”榜單的榜首。因此,將金庸客棧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既能標識出其“以類型小說為主導的特征”,又能使“網絡文學”這一概念具備一定的模糊性與概括性。不過,“論壇起源說”也存在“以網絡商業類型小說的源頭代替網絡文學的源頭”,從而帶來網絡文學“范疇”縮小的問題;將網絡商業類型小說所具備的文化工業性質納入考量中,“論壇起源說”“以經濟利益遮蔽文學差異性”的弊端便不難洞察。
在以上三種觀點之外,許苗苗提出,2000年才是中國網絡文學的起點。2000年前后,大量網絡文學作品出版,著名文學雜志開設“網絡文學”專欄,網絡文學媒介轉型的潮流開啟,網絡文學也逐漸受到評論界關注,在公眾認知中“變成一種相對穩定的現象”。將2000年作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點,“滿足社會民眾心理期待與新興行業轉換形象的需求”。
另外,還有“作家作品說”等觀點。“作家作品說”觀點的持有者大多為網絡文學作者,他們將第一部長篇網絡小說《風姿物語》(1997)視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以“為網文的新世界和新故事正名”。他們認為《風姿物語》奠定了網絡文學寫作的基本范式,為后來的網絡文學作者們提供了重要的參照。種種關于網絡文學起源的論點之交鋒,印證著中國網絡文學復雜的發展淵源與媒介形式。網絡文學不只是托載于“網絡”的“文學”,其本體概念涉及媒介視域、社會觀念、文學制度、生產方式等方面,多樣起源的紛爭從側面展現著其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以及未完成態的歷史成像。
當然,在發生之初,網絡文學并未表現出明顯商業化特征。最初的文學網站多為非盈利性質的分享性平臺。無論是《華夏文摘》,還是金庸客棧、天涯社區以及各個BBS論壇,均未實施商業化運營。初期最有影響力的網絡文學網站“榕樹下”,采用了傳統文學刊物的編輯審稿制度。最初的網絡文學既有先鋒性探索,亦有純文學的佳作,也有類型文的承繼和發展等。可以看出,網絡文學在最初的萌芽時期具有多種發展的可能性。
類型化的網絡文學
但隨著維護網站費用和發放編輯工資支出的增加,榕樹下也不得不考慮收支平衡,通過圖書出版、網絡廣告、電臺廣告等方式獲取一定收益,但最終入不敷出,未能解決盈利問題,不得不多次轉賣。榕樹下的困境是所有文學網站都面臨著的,隨著網站流量的劇增,運營維護的成本遠非個人所能承受的,網站要長久地生存和發展,便不能停留在免費分享,而必須要探索出有效的盈利模式,商業化的道路似乎不可避免。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對網絡文學懷有超功利性期待的陳村曾感慨:“網絡文學最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網絡文學網站的商業運營之路也并非一蹴而就。國內最早進行付費閱讀嘗試的是2002年成立的“讀寫網”。該網站在成立之初就明確以盈利為目的,它的付費模式依賴于當時興起的短信聯盟,通過短信代收閱讀費用。然而,由于當時手機收費模式不夠成熟,網站沒能聚集起網絡文學的作者和讀者。同年,“明楊·全球中文品書網”引入了VIP概念,提供付費閱讀服務,但受到了盜版影響,同時也沒有能夠持續提供好的原創作品,網站最終未能成長起來。與此同時,“龍的天空”網站走實體出版的道路亦未成功,“幻劍書盟”也在付費模式的探索中陷入困境。
也在2002年,剛成立的“起點中文網”確定了收費的網文商業發展的理念。它于2003年正式推行分級付酬的網絡版權簽約制度,并嘗試性地采用分章節、千字兩分等付費閱讀模式。推出了第一批VIP電子出版作品,全面實行VIP付費閱讀模式,并取得初步規模效益。所謂VIP收費就是文學網站與網絡寫手簽約,以章節為單位向網民進行收費,而網民付費額將按照寫手所處平臺的規定,部分支付給寫手作為稿酬的一種制度。2004年,盛大集團收購起點中文網,為這一制度的確立提供了資金保障。由此,起點中文網VIP閱讀模式獲得了成功,起點中文網聚集了一批優秀且具有積極性的網絡文學作者。同時,起點中文通過改善支付方式,使讀者可通過在線支付等多種渠道,完成對閱讀內容的付費,進一步提升網民付費閱讀的體驗。隨后,起點中文網開啟一系列措施培育更多網絡文學作家與讀者,本身也在不斷擴大。起點中文網發展至今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文學閱讀與寫作平臺之一,并成為國內領先的原創文學門戶網站。
起點中文網的VIP收費閱讀模式,使文學網站走上了盈利的道路,也奠定了網絡文學商業模式的基本道路。在起點模式成功后的數年內,各種原創文學網站和電子書下載文學網站井噴式地建立起來,并加入到網絡文學產業的競爭中。除上述起點中文網,該時期最知名的在線閱讀網站還有:晉江文學城(2003年成立)、起點女生網(2005年創建)、17K小說網(2006年創建)等。當然,此后更多的網絡文學商業平臺不斷涌現。
網絡文學的商業化使得網絡文學的生態發生重要變化。首先,“訂閱數據”“月票榜”成為網絡文學重要的評價標準。月票制度是起點中文網自2005年2月起實施的一項月度評選制度,該制度規定每名VIP會員每月擁有一張月度評選票,讀者可對當月自己滿意的VIP作品進行投票,以此來獎勵和激勵作者。“月票榜”即根據月票總數對作品進行的排榜,它象征著作者的人氣和榮譽,也是粉絲實力的表現,具有重要的激勵與宣傳意義,已經成為網絡文學的行業標配。在各商業平臺的顯著位置,都會設置排行榜。盡管每個網站的積分榜單設置會有不同,但大體計算方式乃至核心思路都是依照某種計算法則,將作品點擊量、付費訂閱量或好評率等轉化為百分比與數字的結合。以晉江文學城頒布于2005年3月2日的一版計算公式為例:全文點擊數/章結數*Ln(全文字數)*平均打分+Ln[(書評字數*書評打分)]之和+精華書評特別加分。由此公式可以總結出,影響作者在網站積分榜單上排名的因素有三:一,作品本身質量,包括字數、章節數;二,讀者瀏覽即評價;三,網站編輯對作品的推薦如精華評論,擁有特別加分的特權。運用該公式計算出來的最終數值,即為該書的“作品積分”,是晉江在排列各種推薦榜單時的重要依據。網絡文學作家在商業界的知名度建立在作品訂閱情況,以及與之相關聯的收入情況的基礎上。受到讀者歡迎的作家被稱之為“大神”。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起點中文網白金級簽約作家,這是眾所周知的所謂“大神”作家稱號的由來。起點由此每年評選的“十二天王”,即各門類表現最為出色、崛起速度最快、潛力最大的新人作者。這些“大神”和“天王”逐漸成為行業風向標。
其次,隨著網絡文學作者和讀者群體不斷壯大,網絡文學的作品存量也隨之迅速增加。網絡文學商業化運營給作者帶來可觀的經濟回報,網絡文學注冊和簽約作者數量不斷上升,短短數十年內,網絡文學作品數量成倍增長。2019年前后,網絡文學注冊作者已達1936萬人,簽約作者超過100萬人,其中活躍的簽約作者超過60萬人,存量網文已超兩千萬部。網絡文學由此成為重要的文學閱讀內容,大量的網絡文學愛好者被吸引,注冊賬號付費閱讀,或者開始網文創作,網絡文學用戶數量不斷增長。據統計,到2010年網絡文學用戶達到1.62億,2016年達到3.33億人,截至2021年底,我國網絡文學用戶總規模達到5.02億。從2020年到2022年網絡文學仍每年新增簽約作品200多萬部。網絡文學覆蓋的寫作和閱讀人群之大,逐年新增作品數之多,成為新世紀文學發展的重要現象。
2002年之后,自覺地模仿武俠、玄幻或是言情等通俗文學創作方式,并綜合借鑒美國好萊塢、日本動漫或言情劇的類型敘事的創作開始出現。這些作品開了類型化網絡文學發展的先河。2002年,蕭潛的《飄邈之旅》將“修真”的概念引入傳統的仙俠世界。2003年,玄雨的《小兵傳奇》被稱為科幻網文的開山之作。同年,蕭鼎的《誅仙》在瑰麗的仙俠世界里延續了古典的傳奇風味,顧漫的《何以笙簫默》是一部以都市童話書寫了現代言情的治愈系范本。2004年,匪我思存的《芙蓉簟》(又名《裂錦》)開拓了言情故事的虐戀風味,骷髏精靈的《猛龍過江》中的一些網游設定沿用至今。2005年,桐華的《步步驚心》打造了“清穿”經典。2005年,明曉溪的《泡沫之夏》為“霸道總裁”的形象填充上色。2006年,天下霸唱的《鬼吹燈》與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相繼出現,將“盜墓”題材的故事帶進大眾視野。這一階段,網絡文學作品存量不足,每出現一部具有特色的類型化作品,都能迅速風靡一時。
網絡文學提供了不同于既有紙媒文學風味的情感結構與書寫模式,逐漸展露出它的閱讀市場與商業價值,吸引了多方資本的入場。“中國玄幻文學協會”,簡稱CMFU,由寶劍鋒等人于2001年11月在西陸BBS成立,該網站是起點中文網的前身。CMFU自成立起就有著較為明晰的運營理念與邏輯,關注原創內容,特別是中國本土玄幻小說,為其日后良好發展奠定基礎。2002年5月,CMFU籌備成立文學性質的個人網站,正式成立起點中文網,與盛大資方整合,使網絡文學付費閱讀制度成功落地。2008年,盛大文學有限公司成立,先后整合了起點中文網、榕樹下、小說閱讀網、紅袖添香、瀟湘書院、言情小說吧、晉江文學城等在內的多家原創文學網站,以占據了當時整個原創文學市場72%的份額躍居行業巨頭,開啟了大型文學網站的建制時代。具有商業性質的大型文學網站以網絡文學原創內容為資源,需要以清晰的體系實現用戶的檢索需求,以層級化特征精細市場定位,培育并引導讀者群體,建造消費市場,這必然導向一種功能性強大的“類型”體系。由此,在大型文學網站的邏輯引導下,網絡文學逐漸走向了一條層次豐富、體系分明的類型化道路。
首先,網絡文學網站適應于不同讀者的閱讀期待,以“頻道”為不同的性別人群劃分了閱讀體系,分別設置了“男頻”“女頻”板塊。例如“男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以“升級打怪”為基本模式的“玄幻”題材,還有游戲、科幻等類型的作品;而“女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以情感發展為線索的“言情”題材,以及“宮斗”“宅斗”等類型的作品。哪怕是同一題材,在不同的頻道也有不同的表現方式。仙俠題材在“男頻”中偏重“修仙”“修真”,例如耳根的《我欲封天》、煙雨江南的《塵緣》等;在“女頻”中多側重表達兩性情感,例如顧漫的《何以笙簫默》、Fresh果果的《花千骨》等。雖然這種適合建立在固化的性別認知(或自我認知)的基礎上,但針對性的內容生產的確使得網絡文學在不同的“頻道”上獲得了縱深性的發展。
其次,文學網站根據網絡文學作品的題材和設定,將作品分為例如玄幻、仙俠、游戲、科幻、言情、歷史、都市、懸疑等各個類型。如果說此前的一系列作品只是“橫空出世”,提示了網文市場仍舊存在許多值得開拓的空白版塊。那么,2008年前后,隨著文學網站的商業運營模式逐漸成熟完善,數部完成度與飽滿度較高的網絡文學作品開始出現。它們并非“開先河”者,卻能夠以類型優勢,將這一模式發揚光大并固定下來,也具備讓后續作品進行技術沿襲的可能性。一個類型的出現往往由一部經典作品奠基,以“爆款”開創先河,隨后無數作品跟風而上進行模仿,包括但不限于它的架構方法與演進方式,以致形成了某種潮流,將其中的多樣設定或者結構進行拓展與衍生。久而久之,這類設定與概念就成為了被廣泛默認、通用的概念,起承轉合都遵從基本“套路”,這一類型也就得以形成,在沿用與創新中延展后續的生命。例如男頻的“玄幻文”中2007年我吃西紅柿的《星辰變》、2008年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2009年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等以架空世界的奇幻設定、“升級打怪”的情節線索,兼及“金手指”“開掛”等元素,為玄幻類網文奠定了范式基礎。女頻方面,李歆的《獨步天下》、桐華的《步步驚心》、金子的《夢回大清》被并稱為“清穿三座大山”,開啟了“清代+時空穿越+戀愛”的類型模式,隨后而來的作品不斷地進行演變,變動朝代背景、穿越秩序與生活方式,衍生出了諸多富有新意的作品,“穿越”這一類型也日漸固定,成為網絡文學作品的基本演繹方法之一。在類型的發端與沿襲過程中,一種故事模式被固定下來,以嫻熟的敘事技巧與程式化的敘事策略召喚了讀者的閱讀期待。這種鮮明的類型化特征使得網絡文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被稱為“類型文學”。
當然,類型化的發展是一個漸進成熟的過程。以升級為爽感的爆款“小白文”(代表作家作品有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等。小白文今天雖然仍占據主流,但地位已日漸下降)到“文青文”(代表作家作品有烽火戲諸侯的《雪中悍刀行》、貓膩的《間客》等)的升級,就意味著類型化網絡文學質量的提升。2011年貓膩推出《將夜》,融入文化理念與文明思考,凸顯“文青”氣質,推進玄幻文質量的提升。女頻文由“霸總文”當道到古言“大女主文”興起的轉變,也使得女頻文的想象性元素更加豐富和多元。從2009年失落葉的《網游之縱橫天下》,到2011年蝴蝶藍的《全職高手》,網游題材的升級爽感轉向了電子競技熱血感。2010年,關心則亂的《知否》和吱吱的《庶女攻略》的出現助推了“宅斗文”的熱潮,到面北眉南的《嫡謀》等作品的興起,“庶女奮斗”演變為“嫡女復仇”。2010年后,類型文的設定和元素更加豐富。2013年丁墨的《他來了,請閉眼》,都市故事從單純的戀愛轉變為“懸疑+戀愛”。2014年,祈禱君的《老身聊發少年狂》,將穿越對象從青春靚麗的少女轉變為脾氣古怪的老婦。類型化在發展過程中不斷調整設定,創新世界觀架構,以便收獲更高的商業數據,激發讀者新的閱讀興趣。
由此,在各大類型內部不斷分化的同時,次生類型開始出現。特定設定或元素的盛行,也演化出不同的風格與不同的流派。例如玄幻類型中有“東方玄幻”(代表作有無罪的《劍王朝》等),也有“西方玄幻”(代表作有跳舞的《惡魔法則》等);修真類型中有“凡人修真”(代表作有忘語的《凡人修仙傳》等),也有“洪荒修真”(代表作有夢入神機的《佛本是道》等);修仙類型中有“都市修仙”(代表作有血紅的《升龍道》等),也有“網游修仙”(代表作有流浪的蛤蟆的《蜀山》等);游戲類型中有“鍵盤文”(代表作有蝴蝶蘭的《全職高手》等),有“全息文”(代表作有失落葉的“月恒三部曲”等),也有“重生類”(代表作有發飆的蝸牛的《重生之賊行天下》等);言情類型中有“甜寵”(代表作有顧漫《杉杉來吃》等),也有“虐戀”(代表作有匪我思存的《東宮》等)。以及“無限流”(代表作有zhttty的《無限恐怖》等)、“種田文”(代表作有女王不在家的《獵戶家的小娘子》等)、“御獸文”(代表作有雨魔《馭獸齋》等)……類型化的勃發與細分固然得益于大眾的閱讀訴求發生變化,需要越來越多的特定的敘事元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網絡文學的商業化。類型化的演變與市場化發展模式有著必然性的邏輯關聯。
目前,全國排名前100的文學網站一共細分出包括玄幻、科幻、歷史、言情、懸疑、輕小說等在內的58類大的網絡文學類型,也衍生出諸多風格化的“升級流”“穩健流”“系統文”或是文體化的“同人文”“種田文”“甜寵文”“贅婿文”等模式。網絡文學的類型化具有規約性的敘事語法(模態)、價值取向和審美風貌。在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發展過程中,其功能與問題同時存在。一方面,文學網站通過層級顯明的“類型”定位作品,便于日常分類管理,也培養了類型小說的創作群體與讀者群體,從相應實現的供需市場中獲取商業利益。而“類型”作為想象力展開的基點,為作者提供了一定的創作框架;也利于讀者選擇,能夠充分滿足讀者個性化的需求,架構一定的閱讀舒適區。但另一方面,“類型化”特征的弊端也十分顯著,消費意識的滋生讓創作的“性靈”之美驟減,導向了一種“商品買賣”。作者容易受框架影響進行模式化作業,小眾創作在門類面前無所適從,同題同義的小說不斷涌現,在工業流水線般的制作方式中自我重復,導致了大量作品堆積冗余。隨著類型化的發展,它的功能與問題會更加明顯,在自我調適中走向類型化的成熟,從而促進網絡文學新的結構性變化。
可以說,網絡文學商業運營模式的開啟,為網絡文學開啟了一個重要的發展階段。它對于網絡文學生態的形成、網絡文學影響力的提升,以及網絡文學特定特征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但它顯然不是網絡文學發展的最后結果。
網絡文學走向跨媒介IP
在網絡文學的發展過程中,網絡文學的跨媒介轉化成為突出現象,以至于網絡文學與IP(IP為英文縮寫詞,其全稱是IntellectualProperty,直譯為“知識產權”,即“小說、影視、動漫、音樂等原創文藝作品的知識產權”)不分彼此。隨著網絡文學IP產業影響力的提升,網絡文學不再被認為只是文字作品,它還與影視、有聲書、動漫、游戲等跨媒介表征相結合,即網絡文學的IP化。
網絡文學IP化最初的落地可以追溯到2010年。2010年,改編自瞬間傾城的《未央·沉浮》的古裝劇《美人心計》、改編自明曉溪同名小說的《泡沫之夏》與改編自同名網絡小說的愛情喜劇《和空姐一起的日子》播出。2011年,被網友們譽為“清穿”最高杰作的《步步驚心》(改編自桐華的同名小說)、“宮斗劇天花板”的《甄嬛傳》(改編自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古裝愛情劇《傾世皇妃》(改編自慕容湮兒的同名小說)、都市愛情劇《裸婚時代》(改編自唐欣恬的《裸婚:80后的新結婚時代》)、《失戀33天》(改編自鮑鯨鯨的同名小說)等一系列網絡文學改編而來的影視劇集受到關注。
由此,網絡文學IP產業鏈依然逐步形成并漸漸成熟。以盛大文學為首,由過去單純依靠用戶付費閱讀的單一商業模式轉變為“以IP為核心,全產業鏈、全媒體共同運營”的商業新模式。這一模式在2015年發展成熟,并由此形成了IP熱潮,大量IP改編劇集及電影播出,以質量上乘的劇本、精美優良的制作滿足了影視觀眾的多樣化需求。如《盜墓筆記》開大IP網劇付費模式之先河,《花千骨》播放量超百億,《太子妃升職記》《旋風少女》《何以笙簫默》等劇集成為年度話題作品,《尋龍訣》等改編電影均實現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IP改編劇集大熱的同時也以點帶面,推動了整條網絡文學IP生態產業鏈上下游的繁榮,原著作品再次獲得熱度,影視、游戲聯動成效明顯,大量由網絡文學作品改編的動漫、游戲也收獲了不俗的成績,舞臺劇、有聲劇等產業也紛紛引入網絡文學IP,2015年也因此被稱為“網絡文學IP元年”。
自2015年“IP元年”以來,網絡文學IP的發展經歷了最初的“風口期”到IP改編與運營的“提質增速”的階段。網絡文學IP轉化是影視敘事、動漫改編、游戲改編以及有聲書改編的主要內容來源。特別是影視領域,各個類型的影視劇都頻繁改編網絡文學。自2018到2022年,近五年來網絡小說改編影視劇目超600部,熱播率不斷攀升。網絡文學創作領域亦出現“IP向”的創作方式,網絡文學IP化特征越加鮮明。網絡文學IP改編產品一起構成、拓展、延伸了以網絡文學內容為中心的泛娛樂產業鏈,以繁多的表現形式滿足著用戶個性化、高質量、多層次的文化消費需求。同時,優質的IP開發更能與網絡文學構成互補的關系,在與用戶的溝通交互中完善自身,沉淀價值,體現著網絡文學的豐富性與多元特征,形成了多樣、開放的文化形式,繁榮了文化生態。
多種可能性的新變
2018年后,網絡文學在二十多年的蓬勃發展之后,以更加多元的面貌,成為新時代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短視頻的興起,人工智能的出現,為網絡文學帶來新的挑戰。網絡文學也產生諸多新變,具體表現為:現實題材網絡文學興起,類型小說轉型升級,Z世代成為網絡文學創作和接受主要群體等方面。
第一,現實題材網絡文學興起。網絡文學發展初期的作品大多脫離現實,描繪作者幻想中的世界,許多作品集中在玄幻修真、仙俠武俠、穿越架空、都市異能、古代言情等類型中,而較少關注社會現實。在政策的引導和讀者的推動下,新時代的網絡文學創作重新扎根于土壤,拓展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方面的可能性,也涌現出眾多優秀的現實題材作品。現實題材的網絡文學作品在2012年時就已經得到一定關注,此后,一批助推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的政策建立,各平臺機構也舉辦了眾多面向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征文活動。2020年,國家新聞出版署開始部署“優秀現實題材和歷史題材網絡文學出版工程”,專項鼓勵現實和歷史題材創作;2022年,中國作協發布《2022年度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選題指南暨重點作品扶持征集通知》,明確將新時代山鄉巨變、科技創新和科幻、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人類命運共同體、優秀歷史傳統等主題作為扶持重點。由此,各網絡文學平臺也積極響應。閱文集團于2016年起,從用戶多樣化的閱讀需求出發,創辦網絡文學現實類題材征文大賽,迄今為止已經舉辦了六屆,挖掘出《復興之路》(wanglong)、《大國重工》(齊橙)等一大批極具潛力的現實題材網絡文學IP,培養出更多反映時代、貼近生活的優秀現實類題材作品。另外,七貓中文網舉辦現實題材征文大賽;番茄小說開展“回首崢嶸過往,續寫時代華章”現實題材征文活動;晉江文學城發起“奮斗樂章”年度主題征文;各省市作協,如上海、江蘇等地的作協相繼推出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獎項……“現實題材創作經歷了從邊緣到中心、從自發到自覺、從市場主導到政策引導、從自主選材到聚焦主題的發展過程”。2022年8月,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發布了《2021年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在關于總體發展狀況的總結中,“現實題材創作塑造時代新人形象,數量質量同步提高”被看作是年度最重要的發展趨勢之一。以獲得閱文集團主辦的第六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特等獎的作品《破浪時代》(人間需要情緒穩定)為例,作品以我國電子科技行業發展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進入科技行業的創業故事,展現了2000年以來中國電子科技的發展歷程,體現了科技強國的時代風貌與精神風采。《大國重工》(齊橙)聚焦于冶金裝備、礦山裝備、電力裝備、海工裝備等重型裝備工業,《上海凡人傳》(和曉)書寫平凡人的生活史詩,《朝陽警事》(卓牧閑)將社區民警作為主角,《關鍵路徑》(匪迦)講述國產大飛機發展歷程……豆瓣閱讀上,《滬上煙火》《裝腔啟示錄》等作品更是再現了“純文學化”網絡文學的發展態勢。
第二,類型化網絡文學呈現迭代升級的發展趨勢。2018年之前,網絡類型小說還處在完善內容題材的發展階段,這個階段的類型小說大都套路泛濫、線索單一、人物設定程式化、世界觀重復度高。2018年以來,由于網絡文學在文本的敘事模式與類型套路方面已逐漸成熟,網絡文學類型進入迭代升級的新階段。一方面,2018年后,大量不遵循傳統類型小說敘事模式的“反套路”文大為流行,作者們通過對套路的反思表達出新世代的時空觀念與世界認知。以愛潛水的烏賊《詭秘之主》(2018)為典型代表的類型文更加注重思想性的表達。《詭秘之主》是作者愛潛水的烏賊在起點中文網連載的西方奇幻類小說。作品雖為典型的升級流類型,卻通過繁復冗長的設定和龐大而細微的情節為讀者搭建出一個完滿真實的世界,體現出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復雜的社會矛盾,以“不爽”實現了“爽文”套路的更新變革,成為了非常重要的網文風向坐標。此外,女頻類型小說也不再以愛情為唯一描繪對象,轉而試圖展現更廣闊的敘事內容:如閑聽落花《暖君》(2019)中女主的志向是平定天下、消除戰亂;沉筱之《青云臺》(2020)的女主以查清洗襟臺坍塌案為導向,與男主有著相同的目的,才在相處中漸生情愫;城南花開《遇見她》(2021)并未設置言情線,而以女主從弱勢群體逐漸成長為內心強大的“庇護者”作為主線;桉柏《穿進賽博游戲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2021)塑造了隗辛這一冷靜、理性的現代女性形象,也不注重愛情線,而是描繪她一路闖關升級的成長故事。這些作品依然延續的是既有的網絡文學類型,卻各自在類型內部形成了自己的創新之處,從而在一眾網絡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另一方面,“反套路”與類型融合作品涌現。“穩健流”代表作言歸正傳的《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2019)就一改修仙文中無限攀升、“升級打怪”的敘事模式,講述了實力與天賦并存的主角為在洪荒安身立命,努力脫出因果,用“活著才是硬道理”的態度面對世事的故事,以新故事、反套路、奇人設開創了“穩健流”新潮。我會修空調的《我有一座冒險屋》(2018)糅合了恐怖、基建、經營等多種元素,實現了驚悚懸疑類型小說的大眾化;南方赤火的《女商》反套路地將有關“清穿”標簽下帝王將相的戀愛敘事調轉為升斗小民的底層世相……同時,類型融合的趨勢也逐漸明朗。作為傳統文類的武俠小說也在“武俠已死”的口號下通過類型融合謀求突破,更多作品選擇雜糅武俠中的各種元素,并且添加玄幻修仙、懸疑權謀甚至科幻等新元素,從民族走向世界,不再走純武俠的路線。女頻言情類型小說也不再單單安于“言情”,“言情+網游”“言情+仙俠”“言情+權謀”“言情+懸疑”的類型融合成為主流,這些作品以“言情”為底襯,將后者作為決定著故事深度與傳播效果的重要元素。“反套路”與類型融合既是對既有成規的反叛,同時也是對敘事傳統的批判性繼承,體現著當代人既有思維觀念的變化,也迎合了讀者對網絡文學類型變革的需求。
第三,Z世代(95年以后出生的世代)成為網絡文學創作和閱讀的主力,這帶來網絡文學新的變化動向。以閱文集團為例,2020年該平臺新增作者中超80%是95后。該數據具有代表性,Z世代越來越成為網絡文學創作和閱讀的主力,由是,網絡文學相應地用新的“創意”和“腦洞”表達出新一代年輕人關于未來和歷史、個體和群體、人類或“后人類”問題的新經驗和新的想象,也以此實現了新世代對“現實”的關懷。網絡文學刻畫了新世代的生活際遇與成長體驗,如祈禱君的《開更》關注新世代生活背景的變動,趙熙之的《小鎮做題家》描繪新的社會語境下的青年群體的情感和命運。同時,虛擬現實對世代觀念的革新也體現在網絡文學之中。游戲設定成為網絡文學的主要元素,并且出現在各種類型的網絡文學中。代表作有御獸文的《不科學御獸》(輕泉流響)、學霸文的《學霸的黑科技系統》(晨星LL)、歷史文的《大宋online》(居尼爾斯)、女頻的《穿進賽博游戲干掉boss成功上位》等。網絡文學改變著文學的發生方式,也由此開始創造新的代際想象。
當下,來自網絡文學發展內部迭代的動力和來自網絡文學發展外部環境變動的壓力,共同決定著網絡文學仍在不斷地發展變化。網絡文學仍未能完成它自己,與其說網絡文學是一種可以被定性的存在,不如說網絡文學是一種德勒茲意義上“生成”中的“文學”。它的發展具有多種可能性,它通過多面向的創新不斷重新定義自己。
李瑋,學者,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政治文化語境下的文體矯正——論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文學的審美演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