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歲的自閉男孩末末跟爸爸有著默契而豐富的想象世界,末末描繪的全家福是戰馬、司令和孔雀。末未與世界交流方式是乘坐最愛的ZZ城巴士環游。但是一覺醒來的末末卻經歷了他未知的家庭變故,他被媽媽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看不見爸爸,也看不見他親愛的巴士。末末期待著國慶節回到老家ZZ城。然而末末回到ZZ城前兩日,爸爸卻突發車禍,事故原因不詳。回到ZZ城,末末沒有見到爸爸,他無法理解“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遂攀上巴士孤獨地環城游行,由此結識了幾個經歷特別的巴士小孩,他們共同幫助末末尋找爸爸。童真的美好愿望卻不意想攪動了復雜的成人世界的軒然大波……
《少男少女》自2024年9月起,開始連載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胡永紅的新作《童年巴士》,讓我們一起“搭乘”這趟文學巴士,和巴士小孩們一起開啟心靈環游吧!
前情提要
在上一期《(想念)老虎棒子雞》中,末末的姑姑——老虎,在末末爸爸出事前給他打了電話,末末爸爸說他很想念末末。接下來的一期,巴士們登場了,它們也非常想念末末,并在不斷地尋找他,得知警察在找末末爸爸事故的目擊者,巴士決定幫這個忙,盡一切能力和努力解開迷霧。
1
無線電波穿過云層從廣州來到ZZ城。裊裊薄霧浮升飄蕩,乳白色的霧靄彌漫整個城,如萬頃波濤洶涌,鱗次櫛比的大廈漸漸隱沒,朦朧的黛色里聽得到汽車、人聲和電鈴聲的交響,時而渾濁、時而清亮。
霧就如同一個頑劣的精靈,飛揚著翩若蟬翼的紗幕,城市的街燈又亮了起來,但影影綽綽好像螢火,空氣里彌漫著水汽,車流變得阻滯遲緩。
我每日在ZZ城這座小城的馬路上奔跑,譬如這座城的血液奔流,這一刻卻哽住了。空氣異常潮濕,車窗都被水汽蒙上了一層罩紗。好久以來氣壓很低,空氣黏稠潮濕,終于積攢到這時—迷霧重重。
我感覺我要哭了。
冰冷的水珠從車前玻璃和窗子上滑下來,那是我一直哽咽在胸口噴涌而出的熱淚。
末末不見了。
很多日子,我都在找他,183路、75路、23路,除了最親近他的這幾路,我還詢問了其他所有各路巴士。我如樹枝般蔓延伸展盤根交錯到這個城—哪怕每一個角落,每天每天我的各路巴士在如血液般交錯奔騰不止的車水馬龍中,尋找他—我最親密的巴士小孩。就好像ZZ城突然沒有預兆升騰的迷霧,末末好多天好多天都不見了。
我裝載這個城的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富人、窮人;忙人、閑人,就像血液輸送營養到各個器官,我把他們—所有人送到這個城的各個地方。我沒有對誰、對哪個是特別的、有意義的。他們每天行色匆匆、忙忙碌碌地從我這擠上來,又從我這擠下去,他們好像都看不見我。當然也沒有誰、哪個對我是特別的、有意義的,我不會記得他們哪一個,除了末末。
末末對我是特別的、有意義的小孩,我對末末應該也是。
我聽到末末的媽媽、爸爸,還有姑姑叫他“戰馬”。在久遠的古代,戰馬載著司令、將軍沖鋒馳騁,是最早最原始的運輸工具。
戰馬,那是我前世的樣子。
末末喜歡把臉貼在車窗,看著疾風掠過,那正是戰馬奔騰時的感覺。
末末在搭乘我時會嘰里咕嚕地自言自語,即使末末的媽媽、爸爸,還有姑姑喝令他停止,也毫無改變。末末媽媽、爸爸,還有姑姑把這看成古怪的異常行為,但即使這樣,末末也還是會嘰里咕嚕地自言/IK3YN3Tazt8Ly10nqCRaA==自語。
自然,末末的自言自語讓他們聽得一團迷霧。只有我知道,末末那是跟我親切地招呼。
“你好呵,183路,我今天去兒童公園,五站,你要記好哦。”
末末這樣嘰哩咕嚕,還不停地用手在我的車椅背上、窗玻璃上摩摩挲挲,被他多肉的小手撫摸的感覺溫存而愜意。
我便會好高興地回應末末:“你好,末末。”
“你好呵,75路,我今天去文化宮,我媽媽去那里唱歌,我給她看著包包,你會提醒我的對不對,石景公園下面一站我就要下去。”
要提醒才行哪!因為要強調這個,末末跳到了椅子上,他調轉頭朝后看著已經過去了的一個又一個站牌,使勁兒把頭一次次磕在椅子上面的不銹鋼橫桿上,發出很響的“咚咚”聲。
“不要啦!”
末末的媽媽大呼小叫起來,旁邊的乘客也驚駭地蒙上了眼睛,末末這種危險的行徑令他們如墮五里迷霧,驚恐萬狀。
我即時的“嘟嘟”兩聲喇叭讓末末安下心來,末末聽得到我跟他的應承。
“你好末末,我會聽從你的!”
“你好呵,23路,我今天去康康醫院,去拿說我是‘笨小孩’的診斷報告—愚蠢的報告。我去拿回來,你走完十八個站后能回到這里接我嗎?”
末末從我這里下去的時候,會跟我招手,我會在再次啟動時按喇叭或者簡單地呼哧一聲回應。
“你好末末,我們回頭見。”
2
我其實知道所有人的秘密,我可以揭開很多事件的重重迷霧,但是我沒有興致關注這些人的瑣碎,而且即使知道我也不會說。
75路升級為BRT后,與183路、23路的起點會合就少了許多,但是近來兩天竟然會合了兩次。
當一路叫嚷著“完了—抓人—抓人抓人”的警車也開進我們的停車坪時,我察覺到了異樣。以往的很多異樣我都不以為然,但是這一次卻讓我觸動。
因為,因為他們竟然和我一樣,也是在找人,我突然有一種預感。
長著濃眉方臉的警察,他們叫他李隊長,我開始留意他,他叫李沛,他在找人—為了一個三十三歲的男人,他在找所有看見這個男人從電單車上倒下去那一刻的所有人。
“那天霧氣太重了,”他說,“一團迷霧,我需要你們提供幫助,否則的話,應衛杰的車禍也會是一團迷霧。”
哪路車的車輪子好像突然爆胎了,發出了“嘭”的一聲巨響。我會有這么大的反應,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應衛杰的名字怎么聽上去那么耳熟?我要在我的漫漫交通記錄簿里查找嗎?
一團迷霧,我這時候也感覺到了。
李沛推開了車窗,向外看,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真切。
“我查過了,183路、75路、23路車的線路都會在早上那個時刻通過湘江北四橋,對,就從這幾路車開始找線索。”
“得抓緊。正在通知事故人的家屬從廣州趕過來。他的妹妹、他的妻子,哦不,一個月前他離婚了,應該叫前妻,還有他的兒子,那孩子六歲,叫—叫—”
年輕警官翻著一本卷宗靠上來說:“登記叫末末,現在不知道是跟父親姓還是跟母親姓,是自閉癥。”
我聽到嗞嗞的聲音,不知道又是哪一輛車的輪胎漏氣了。我無法抑制地激動起來—末末,這正是我最親密的那個小孩。
自閉癥是什么?特別強調出來是說末末有別于其他孩子,我也認為是這樣的。現在我從一團迷霧的記憶簿里找到了應衛杰的名字,他是末末的爸爸。但是迷霧卻更加深重起來。
發生了什么?我想要知道。
末末,那個與我親切親密的小孩—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那會是他突然從ZZ城消失不見的原因嗎?
一個脖子上掛著專業相機的男人跟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女人從窗子閃出來。他們身上的工作吊牌顯示他們是電視臺和電臺的媒體人。
“可以在電視上播出尋找目擊者的信息。”
“交通廣播臺也會發布援助信息。”
很多人從調度值班室里出來,一個戴著方框金邊眼鏡的男人很謹慎道:“我們公司已經交代了,在事故調查的同時,我們會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和突發事件的善后工作。”
李沛隊長認真注視著眼鏡男人說:“秦宇科長,謝謝。有什么事情你多跟阿海聯系吧。”
被稱為“阿海”的年輕警官握住了秦宇科長的手:“家屬回來后,我們也可以配合做工作。調查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好末末。”
我從末末不見了的迷霧中釋懷,現在了解到原來末末離開了ZZ城,但是眼見著末末就要回來了,我已經在心里反復地向要回來的末末打招呼。
“你好,親愛的末末。”
但是只是須臾間,我的心開始一抽一緊。
剛才他們那些人鄭重其事、沉重沉痛的話預示著什么,仔細回味一下,在末末家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而且事情目前來看還很棘手,撲朔迷離,一切都在云迷霧罩中。
我再一次掉進了另一個迷霧之中,仍然有關末末。我想要盡一切能力和努力解開迷霧。
3
我呼喝每一路公交,所有的哪怕在懨懨地打瞌睡、正在冬眠修整的任何一路的任何一輛車,我敦促著它們各路車疾馳起來。ZZ城因為各路公交的疾馳而活力四射。
快一點、再快一點,我敦促各路公交承載ZZ城的所有人到這座城的每一站、每一條街、每一棟樓、每一個角落,直到把要找到的人找出來。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沖開迷霧?
“我要跑很快,這樣我可以加開一班,可以裝更多更多的人。”75路積極地響應我說。它現在升級為BRT,充電飽滿的她像一頭角鹿,呵呵歡叫著,意氣風發地穿梭在為它特辟的平整而光滑的道路上。
找到人就可以云開霧散,風清氣爽?
“我可以往前往后都抻一下,這樣兩頭都延長半里多路,這樣加起來好像多跑了半個站,可以裝更多更多的人。”23路積極地呼應我道。這是老一路公交,十多年了一直跑著一樣的線路,早就老邁殘舊得很,現在卻滿血復活,吭哧吭哧地跟上來,毫不示弱。
要找到多少這樣的巴士才可以解開云迷霧鎖,洞見真相?
“那我就多跑幾站,多繞幾個彎彎,可以裝更多更多的人。”183路積極地應合我說。它是新辟的一路變通公交,會在交通繁忙時或者有地段施工時變更臨時站點,甚至加長或者縮短站點。
從各路公交、城市的各個街道匯聚的訊息令人沮喪。
“手機電話卡鎖住了,插到別的手機里目前也沒打開,不清楚密碼,沒有有效的線索。”
“迷霧深重,能見度才50~80米,監控沒有那個時段的記錄。”
“雖然是上班高峰期,但是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目擊人。”
電視臺在城市頻道的新聞和綜藝六十分節目用滾動字幕形式播出了不到30分鐘的訊息,我在ZZ城第一百貨大樓的大屏幕上看見了。
尋找4月30日清晨7點20分至8點40分在湘江北四橋西北段一起車禍的目擊者,遇害人騎米黃色電單車,男性,33歲。有相關線索請撥打電話:19234667667,鳴謝!
75路的車載節目里也出現了這樣的滾動字幕,每天會滾動30次;交通臺廣播里也反反復復說了幾次。但是,ZZ城的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行色匆匆,那些滾動字幕和廣播并不曾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我焦慮不安,晝夜疾馳。總有目擊者在我一掠而過的影影綽綽中的某一刻出現,他會在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偶然的間隙,不經意的一次回眸,便看到了正在發布的緊急訊息。
我相信會是這樣。
但是后來一天,警局處理過畫質的米黃色電單車和雖然臉上打了馬賽克的穿著夾克衫的男人形象出現在招貼畫上,我們各路車便在回顧里穿透了時間,一層層撥開了迷霧,真真看到和聽到了那個情境。
那個男人叫應衛杰,是末末的爸爸。末末喜歡摟著他叫他“司令”。不論末末爸爸說什么,末末騎在他爸爸脖子上總是嘰嘰咕咕地不停地點頭,末末什么都肯答應。
“的確是司令哪。”
我們也愿意像末末一樣稱末末爸爸為司令。
那天,司令騎著米黃色電單車的身影從小區一點點顯現出來,穿過霧靄迷離的街道,爬上一個拱坡。他的上衣口袋里的MP3傳出宛如禪音的女人的低吟淺唱,是聽不真切的粵曲。
司令騎行得嫻熟平穩,這條道他太熟悉了,并不曾因為迷霧的天氣而變得龜行,兩旁的建筑物時隱時現、旋藏旋露地追隨著他,他很快就拐彎來到了BRT軌道旁的馬路上。
漂亮的75路BRT靠站點停下來。司令停了下來。一個女孩的臉貼著窗,那是6歲的茶奈的臉。她總是這么早就跟著她媽媽梅美在車上待著。
司令的電單車貼著車身掠過,他瞥見了茶奈,他在臆想中看見茶奈對著他微笑。那是和末末一樣的微笑。
夜深時候,75路是在停車場講述這個情境的,75路的車燈突然顫跳一下湮滅了,長時間滯頓不語。停車場上昏黃的路燈光穿透過濃蔭的巨榕樹葉,隨風搖曳得影影綽綽,那時我是真切感覺如深陷迷霧的恍惚。
幾路公交頻頻按喇叭催促著75路繼續說。
4
“BRT停靠站點并不會別到他的電單車,但是他卻突然停了下來,而且貼近了我。他好像看見了誰。”
“誰?”幾路公交幾乎同聲一起問道。
“如墮迷霧呢。”75路吭吭了兩聲,像油路不通的樣子,咳嗽道,“他的臉上劃過平日里很熟悉的笑容,他看見了—”
“末末。”幾乎所有的各路公交同時脫口而出。
但是,那不會是末末。
我現在知道,那個時間末末在六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廣州。我想象司令許是看見了茶奈,茶奈是會招呼每個準備要上車的乘客的,雖然只有六歲,但是她卻好像她媽媽的同事那樣可以貼心做事情了。
茶奈暖暖的微笑的臉映在司令的眼睛里,在迷霧的天氣里幻化成了末末的臉,“末末”的小手貼著窗,手指在動,跟他打招呼。
75路BRT開動后,司令加快了電單車的速度,但是75路還是很快掠過了司令。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這時候手機電話鈴響了。”
“呵—”是哪一路車的長喇叭把此時各路公交的緊張的心情表示了出來。
騎電單車時如果接聽電話那是危險的舉動呢。
“司令插著耳機。”75路喘了一口氣回應。
這個回應原以為可以長吁一口氣。但是跟隨著75路返回到那天—司令從迷霧的空氣里傳出的聲音滿是焦慮。
“喂,說話呵!”
“你—怎么了?說話呵!”
司令瞪大了眼睛盯著漸漸遠去的BRT,他加快了電單車的車速,緊緊跟隨其后,上到湘江北四橋。
電話那頭好像遲遲沒有回應。司令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了,聲音也越來越急促,好像一把尖銳的匕首要洞穿了厚重的迷霧。
“說話呵,到底怎么了?”
那個在MP3里淺吟低唱的女聲粵語歌曲也漸次清晰起來。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千里黃云之日曛兮,北風吹雁之落雪。
莫愁前路無知己兮,天下誰人不識君。
75路BRT通過了大橋,在橋頭收費路口停下來,刷卡。隨后,司令的電單車從另一個閘口插上來,先行通過了收費口。司令再一次看見了“末末”,茶奈在窗口對著司令微笑、揮動著小手。
閘口的橫桿升起來,75路BRT再啟動,很快超過了司令的電單車。司令的一只手抬起來,他想跟“末末”招手,但是電話里的回應讓他已經瞪得好像銅鈴的眼睛睜出血絲來。
“不要這樣—千萬!”
尖銳的撞擊聲,米黃色的電單車從坡道上翻了下去,司令的頭磕到了銳利的硬物,他的眼前閃出染成血紅色的迷霧,暈染開來—像一張彩色相片,司令分明看見“末末”的臉貼近了他的臉。
“你好,末末!”
75路講到這里,我心里一陣哀慟,我在心里說。
“再—見,末末!”
我好像看見司令嘴角囁嚅著,好久好久這樣跟這個世界、跟他最親的末末倉促道別。司令的聲音顫抖著,在迷霧里飄蕩,飛上云霄,太陽一點點從云層里出來,迷霧漸次散去。
云端天際,司令深切的一聲道別,竟然譬如游絲,掛不住。
75路說那張臉是茶奈,那一刻,茶奈的臉一直貼在窗子上,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她轉了一下頭,往后瞥了一眼。
一輛摩托車從司令跌倒的坡上擦過去,騎車人戴著紅色頭盔,接著一輛穿著灰色風衣的女士騎的電單車隨后通過收費口。
迷霧消散殆盡,太陽如蒙著橘紅色的紗罩,溫暖而柔和的光暈如翩躚仙子輕紗慢捻,顧盼流波。
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