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宮闕,南下之路各顯神通駐衡湘,開課當天日軍來襲“不怕危險和辛苦”到昆明
那時,許多人家鄉淪陷,身無分文,只能隨著難民隊伍南逃,“逢車便上,遇廟而棲”,甚至一路乞討,輾轉南下。
國難逼迫中國知識精英們走出象牙塔,踏上南遷之路。在西南聯大校歌里,將這一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即“辭宮闕”“駐衡湘”“在山城”。
平津陷,三校遷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北大校長蔣夢麟時在廬山,北大事務暫由秘書長鄭天挺負責,日軍包圍北平時,有人建議給學生每人發20元,使其迅速離校,鄭天挺采納了這一建議,所以北平陷落的時候,北大校園里已沒有學生了。
相比于北大,在梅貽琦校長治理下的清華應對要敏捷得多,在其安排下,七七事變前到山東實習的工學院師生帶走了盡量多的設備器材。而設備與圖書的大撤離,實際從1935年就開始了。后來這些直接從外地運到昆明的器材,成了西南聯大工學院最重要的設備。工學院也成為聯大設施最完備的學院。1937年7月28日晨,敵機大舉轟炸西苑,有炮彈落入清華園。29日下午3時,日寇鐵蹄開始踏入清華園。代理校務的葉企孫決定盡快組織師生撤退,同時決定五人留守,保護校園與校產。
1937年7月29日,是南開的“黑色星期四”。日軍連續兩天用飛機、大炮,對南開大學以及所屬的南開中學、南開女中、南開小學實行轟炸。之后,又將軍車開進南開。南開教學樓、宿舍以及幾十萬冊珍貴圖書均被毀。幾番踐踏之后,南開被破壞得幾乎成了一片廢墟。其中一口重達一萬三千斤、鐫刻著《金剛經》全文的大鐘,也被野蠻的日軍拉走。當時已經轉往南京的校長張伯苓聞此兇訊,悲痛不已,蔣介石當面安慰他說“南開為中國而犧牲,有中國必有南開”。張伯苓強忍病痛發表談話:“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奮勵。故本人對于此次南開物質上所遭受之損失,絕不掛懷。更當本創校一貫精神,而重為南開樹立一新生命。本人唯有憑此種精神,絕不稍餒,深信于短期內,不難建立一新的規模。”
1937年8月初,經過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等人多方協商后,大家同意將三校從平津撤退到長沙成立臨時大學。
痛南渡,辭宮闕
由于時值暑假,戰事緊急,這次慌亂的撤退毫無組織,只能靠個人各顯神通。北平的師生們南下,第一站多是天津,但鐵路線被日本人控制后,逃離天津的唯一辦法就是乘船,只是無論到何處的船票都緊張,而且價格每日都在漲。北大物理系教授吳大猷好不容易借了幾百塊錢,買了一張去香港的二等艙船票,繞道去長沙。清華人類學教授陳達買了一張到上海的船票,本想到了上海再換船到南通,可淞滬會戰打響,沒船了。他勉強找到一艘英國人的拖船,付了一筆錢之后,躲在拖船里到達南通,再從南通登上了一艘去漢口的汽船。五天后,陳達一行到達漢口,可所有到長沙的火車都被軍方征用了。等了兩天,他找到一列公務員專車,站著顛簸了21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當時,從北平到長沙坐火車只需24小時,陳達卻花了19天。
離開北平前,朱自清、楊振聲和沈從文等,默默將幾年來積累的文字資料和成果,一一投入火爐。沈從文有兩個兒子,長子不滿三歲,次子出生僅僅兩個月,妻子張兆和建議沈從文先期離開,她隨后找機會帶著孩子南下。8月12日清晨,沈從文與楊振聲、朱自清、朱光潛等結伴奔赴天津。為了掩飾,臨行前大家相互約定換一個身份:朱光潛是香港某洋行的打字員,沈從文是洋行的文書,楊振聲是賣花邊布料的小販。一路上有驚無險,可是車到了天津后,淞滬會戰已經打響,而天津也不能久留。將近十天后,終于等來一艘開往煙臺的英國商船。但到了煙臺后,才發現山東的局勢也不樂觀,楊振聲趕緊去找熟人,弄來兩輛汽車,載著眾人好不容易趕上了開往濟南的最后一班火車。車到濟南時,已是半夜。好在楊振聲的老友、山東教育廳廳長何思源派人前來,代他們聯系了一家旅館。在濟南等了兩天,這群人才登上開往南京的火車。到了南京,因戰局緊張,找不到一個熟人,大家只好住進滄州飯店。南京到武漢的水路此時尚且順暢,此后才有驚無險地去了長沙。
與路途的艱險相比,國難當頭之際的那種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感受更讓他們痛徹心扉。“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清華大學教授陳寅恪85歲高齡的父親陳三立在日軍進入北平后,終日憂憤不食,臨終時還在問:“外傳我軍在馬廠得勝,不知確否?”9月15日,老人與世長辭。心情沉重加勞累過度的陳寅恪輾轉踏上南渡的艱難歷程。當他來到滇南重鎮蒙自時,歷史的悲涼感使他寫下了“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可待來生”的詩句。
9月7日,馮友蘭離開北平,他回憶,離開前:
有一個夜晚,吳正之(有訓)同我在清華園中巡查,皓月當空,十分寂靜。吳正之說“靜得怕人,我們在這里守著沒有意義了”。我忽然覺得有一種幻滅之感。是的,我們守著清華為的是替中國守著一個學術上、教育上完整的園地。北京已不屬于中國了,我們還在這里守著,豈不是為日本服務了嗎?認識到這里,我們就不守清華了,過了幾天,我們二人就一同往長沙去找清華了。后來我讀到清代詩人黃景仁的兩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我覺得這兩句詩所寫的正是那種幻滅之感,我反復吟詠,更覺其沉痛。
早在1937春天,許多知名教授就接到日本人發來的邀請函,其中就有陳寅恪、吳宓等。七七事變后,在家中的吳宓聽見外面炮聲隆隆,窗壁為之震動。他無奈地在日記中記下:“每經事變,乃深感且痛恨宓之無德無才,既未盡職國家,亦有負諸友好之人也!”他甚至發出“生復何用”的感慨,情緒一度非常消沉。11月4日離開北平時,他寫了“鳥雀南飛群未散,河山北顧淚常俱”的詩句后開始踏上飄搖的行旅。
與教授相比,學生的境遇更為艱難。許多人家鄉淪陷,身無分文,只能隨著難民隊伍南逃,“逢車便上,遇廟而棲”,甚至一路乞討,輾轉南下。對于不知前路的年輕人來說,長沙城的新校園是其最后的希望。
駐衡湘,又離別
1937年11月1日,長沙臨時大學正式開始上課。就在當天上午9點多,上空突然響起空襲警報,日機來襲,幸未投彈。11月11日,上海淪陷。11月24日,長沙小吳門附近中彈6枚,死傷者300多人。清華大學浦薛鳳記載:“可可園一座樓房轟塌。北大物理系饒毓泰太太甫至樓下,而樓已倒,玻璃擦破一腿而已。真是間不容發。”當日軍飛機飛臨長沙上空時,剛在長沙安頓下來的梁思成、林徽因一家還以為是蘇聯援助中國的飛機到了,正在陽臺上觀望之際,飛機肚子里飛出的“小黑點”就撲面而來,很快變為“亮晶晶的家伙”,飛到院里落地爆炸。慌亂之中,梁思成抱起8歲的女兒梁再冰、林徽因抱起5歲的兒子梁從誡,一家人慌作一團往外跑。炸彈掀起的氣浪,使林徽因與兒子梁從誡當即震落于院內石階下。此時,又一顆“亮晶晶的家伙”從天而降滾落跟前。梁思成、林徽因同時意識到,“一家人可能在劫難逃了”,大家抱成一團,準備赴死。卻見那炸彈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兒后,原地不動了。原來是顆“啞彈”,一家人才撿了條命。
12月13日,南京淪陷,日寇在南京屠城,30多萬同胞慘遭殺害。至1938年初,日軍開始逼近華中。武漢一旦失守,長沙必然難撐危局。在此背景下,立足未穩的長沙臨時大學面臨著再次遷徙的現實。但在當時“民族危急時刻,青年學生該往何處去”的討論中,一部分熱血青年選擇了投筆從戎,奔赴前線,或參加戰地服務隊;另一部分同學則向往革命圣地,悄悄奔赴西北。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逃難式的西遷行動被學生視為“逃跑”。蔣夢麟為了說服同學,特邀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陳誠來校演講。陳誠在演講中說道,對日作戰是長期的,政府深信抗戰一定勝利。“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們,理應承擔更艱苦更困難的使命,現在政府為了抗戰組織青年從軍是必要的,但培養未來的建國人才也很必要。”這堅定了一部分同學與學校共命運的決心。
據統計,盡管在反對西遷聲明上簽名的同學超過了1/2,但最后去了云南的仍占全校學生的2/3。
西南聯大校歌中有一句“絕徼移栽楨干質”,意即把國家的棟梁有用之才帶到遠離戰火的地方,讓他們免受戰爭摧殘。陳誠的講話也代表了當時國民政府的意圖——保存學術實力,賡續文化命脈,培養急需人才,開拓內陸空間,更重要的是,表達了一種民族精神以及抗戰必勝的堅強信念。
經過幾番爭執后,國民政府最后確定遷徙目的地為云南昆明,到昆后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張治中雖然不贊成大學西遷,但他還是指派熟悉沿途狀況的軍委會參議黃師岳中將擔任湘黔滇旅行團團長,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黃師岳稱:“此次搬家,步行意義甚為重大,為保存國粹,為保留文化。”他甚至將此次西遷定義為中國“第四次的文化大遷移”——前三次為張騫通西域、唐三藏取經、鄭和下西洋。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1938年2月18日,聞一多為文學院的師生上了最后一課,他說:“中國,不是法蘭西,因為,中國永遠沒有最后一課!”
湘黔滇,徒步越
臨時大學西遷時,女生以及體弱的男生,由樊際昌等教授帶領,乘火車經粵漢鐵路到廣州,轉香港,經海路至安南(越南)海防,而后沿滇越鐵路到蒙自,最后北上到昆明。學校的圖書、實驗器材、儀器、標本、貴重金屬等,絕大多數由海路運往昆明,教師和女同學承擔護送任務。另有陳岱孫、朱自清、馮友蘭、錢穆、鄭昕等10余名教師帶領,乘坐汽車經廣西、越南入滇;其余師生則徒步去昆明。
2月7日開始,長沙臨時大學用兩天時間對全校男同學進行體格檢查,篩選適宜參加徒步旅行的人員。
最開始大家把步行入滇的隊伍稱作“步行團”,在1938年2月長沙臨大發出的步行路線報告里,第一次將這支近300人的隊伍命名為“湘黔滇旅行團”,為這趟艱難的冒險之旅增添了一些輕松的色彩。每人限帶行李8公斤,主要是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其余物品打包后,由火車運到昆明(每人限重25公斤)。
旅行團中還有自愿加入的教師:中文系教授聞一多、教員許維遹、助教李嘉言、生物系教授李繼桐、助教吳征鎰、毛應斗、郭海峰,化學系教授曾昭掄,地學系教授袁復禮、助教王鐘山。學校請聞一多、李繼桐、曾昭掄、袁復禮組成旅行團輔導團,由黃鈺生教授擔任輔導團主席,這些教師中,除黃鈺生途中因公幾次離開外,其余皆步行到昆明。
旅行團出發時,聞一多已經40歲,身體瘦弱。有人擔心他能否順利完成此次“旅行”,他笑著說:“現在國難當頭,我們這些掉進書堆里的人,應該重新認識自己的祖國了!”
在旅行團成員的回憶中,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沿途的驚險,除了大自然的震懾,還有來自草莽的威脅。旅行團進入湘西山區時,傳言土匪猖狂,“公路愈來愈曲折,兩旁峭壁矗立,眼界頓時縮小,左右前后都是山,稍高些的就被云霧吞沒,加上叢叢密密的樹林,給人一種強人隨時可能出沒的感覺”。
聯大學生向長清回憶:“把鋪蓋攤好睜著蒙眬的眼睛正想倒下頭去,忽然間傳令兵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那一批土匪快要迫近這里了。頓時山腰間布滿了緊張恐怖的空氣,油燈放射出的黃光,到后來索性吹滅了,變成一片漆黑。最初有人主張放哨,可是赤手空拳的有什么用,幸而我們的大隊長挺身出來獨當一切。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土匪卻沒有來。恐懼終究是擋不過疲倦的,大家終于都昏昏入睡了。因此當第二天那破裂的號音在屋角吹響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已經平靜地度過了一夜。”
湘黔滇旅行團是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大規模走出校門與社會接觸,臨時大學也將此次徒步遠征當作“多習民情,考查風土,采集標本,鍛煉體魄”的良機。整個行程成為一次真正的“社會即學校,生活即教育”的實踐。
臨時大學學生余道南說:“這次遠征對我等知識青年來說,可能是一次考察與鍛煉,以數百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讀書人組成如此龐大的隊伍,一步步地踏越湘黔滇三省,這可算是歷史上的一次壯舉。如果成功的話,必將在我國教育史上寫下光輝的一頁。我個人平素以務實和刻苦要求自己,能不能做到這點,此次旅行正好是烈火真金的一次考驗,似乎有加以記錄的必要。”他隨身帶了一本袖珍筆記本,每天休息時必將所見、所聞、所做之事如實記下來。
劉兆吉當時是南開大學哲學教育系學生,為了采集民謠,他每天都要比其他同學晚到宿營地,常常饑腸轆轆。于是,他就想辦法,早上開飯后,鐵鍋里還有一層薄薄的鍋巴,他揭下來一塊,卷成卷,塞進茶缸,路上餓了,撕下一塊充饑。一路上雨雪交加是常事,既要打傘又要記錄民謠,他就用一根竹棍捆在傘柄上,將加長的傘柄捆在腰間,騰出兩只手記錄。當時湘黔滇瘧疾流行,步行團發給每人六粒奎寧丸。為了央求老鄉唱民歌,劉兆吉用珍貴的奎寧丸換取老鄉的幾首山歌。這一路,劉兆吉采集了2000多首民謠,平均每天采集30多首,后編輯成《西南采風錄》。
彼時還是最年輕助教的吳征鎰,和李繼侗教授一道沿湘黔滇的大山采集植物標本,向學生們講解植物最突出的地方。他后來定居云南,投入45年時間主編出版了126冊《中國植物志》,記載了中國主要的植物。拜訪苗寨、接觸民眾、調查社會,除了沿途風景,中國的貧瘠落后也給師生留下極深的印象。
1938年4月28日早晨,旅行團終于到達昆明,大部隊從東郊一路穿過市區,最后在圓通公園(今昆明動物園)止步。團長黃師岳拿出花名冊點名,點完后,把它交給前來迎接的西南聯大常委梅貽琦:“我把你的學生都給帶來了,一個都不錯,一個都不少,我現在交給你!”
為迎接旅行團師生,長沙臨時大學先期抵達的同學,或騎馬或騎自行車前來迎接。師生以合唱方式歡迎遠道跋涉而來的湘黔滇旅行團: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遙遙長路,徒步。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不怕危險和辛苦。
再見岳麓山下,遙遙長路,走罷三千余里,今天到了昆明。
北大學子馬伯煌用“徒步三千,流亡萬里”來形容由北大到臨大,再到聯大的歷程。這次旅行改變了很多人的理想和人生態度,聯大師生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在這次長途跋涉中得到了升華,正如馬伯煌所說:“在西南聯大的精神結構中,也有徒步3500里的因素在內。”
朱自清后來說:“……諸君又走了這么多的路,更多地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胡適也說:“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西南聯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