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作者從未像今天這樣成為整個出版市場的熱點。
在豆瓣2023年度讀書榜十大圖書中,“快遞小哥”胡安焉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遞》和“外賣詩人”王計兵的詩集《趕時間的人》赫然在列;在10位年度作家中,楊本芬、胡安焉兩位素人作者入榜。這一年,包括陳年喜、王計兵在內的多位素人作者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正式會員。
越來越多追趕熱點的出版機構擁進這條賽道。2024年,陳年喜、胡安焉、王計兵等素人作者紛紛有新作上市,不少新的素人作者的作品也陸續出版。2024年年初出版的《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楊素秋 著),僅上市10個月就突破10萬冊的銷量。素人作者從未像今天這樣成為整個出版市場的熱點。
頭部和外版之外的另一種可能
《秋園》《父母》《我本芬芳》合計銷量近70萬冊、《活著就是沖天一喊》上市1個月發貨5萬冊、《趕時間的人》出版1個月斷貨三次、《我在北京送快遞》迄今銷量近20萬冊、《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上市10個月銷量達到10萬冊……盡管與頭部作品的銷量相比,這些素人作者的作品還有不小差距,但在整體低迷的圖書市場,尤其是在近10年經典作品常年霸榜和新人作家難以出頭的背景下,素人作者似乎給了市場一點希望。
素人作者是近幾年來才有的說法,更早,它對應的是“草根作家”。不過相較于“草根作家”,“素人”一詞更多帶有寫作者身份和職位上的意指。
不可否認,“腦癱”“保潔阿姨”“礦工”“80歲的退休工人”“快遞員”這些原本與寫作并無關系的特征、職業或身份給素人作者的作品貢獻了一波吸引眼球的初始流量。
2014年,余秀華因“腦癱”和“詩人”的雙重標簽爆火朋友圈,出版機構很快出版了她的兩部詩集,在營銷編輯和自媒體有意無意的強化下,“腦癱詩人”的稱號廣為人知,其作品也受到了市場的青睞;2015年,紀錄片《我的詩篇》播出,陳年喜一夜成名并獲得了“礦工詩人”的新身份,沒過多久,他的詩集和散文集相繼面世;2020年,“退休后才開始寫作”的楊本芬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秋園》出版,當年便橫掃各大文學類圖書獎項和榜單,叫好又叫座。接下來的兩年,楊本芬的兩部新作接連上市;2023年,快遞員胡安焉和外賣員王計兵的作品分別出版,“快遞員”這一被媒體和公眾關注討論了如此之久的群體標簽,為這兩本書帶來了極大的熱度,又是熱賣又是拿獎,素人作者的熱度空前。
近十年興起的各類寫作平臺和自媒體平臺為素人作者的成長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真實故事計劃、小鳥文學、三明治、簡書、知乎等平臺成為素人作者的聚集地。自媒體的快速傳播則讓素人作者得以迅速“出圈”。
知乎的“全民故事計劃”
在這個“人人皆媒體”的時代,與以往傳統媒體“精英向”的報道不同,諸如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家政服務員、清潔工、礦工等社會普通群體正在被更多人看見,關于他們生存、愛好和命運的探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能吸引人們的關注。如果他們中的一些人能通過自己良好的表達和書寫,無論是借由圖書還是其他媒介,直接對大眾發聲,更是一個讓人得以深入窺見這一群體的生活和內心的絕佳機會。
最早一批做素人作者的編輯,一定不全是奔著“素人”這個標簽去的,一方面是基于對文本本身的喜愛,另一方面也是在大的出版機構和頭部資源的夾縫中尋找更多可能性的一種方式。這個選擇,恰好切合了潮流的轉向。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波最早做純素人作者的機構里,較少能看到大的出版社或圖書公司的身影。這也不難理解,在現有的考核體系下,大公司的編輯首選一定不是做素人作者,至少不是毫無流量的素人寫作者,外版書和頭部作者才是保證利潤的最優解。正是在大公司放棄或不怎么重視的這個領域,真故圖書、樂府、行距等圖書公司或版權代理圍繞素人作者突破創新,做出了近年來少有的受到市場歡迎的新人新作。
選題、文本、流量三道關
盡管已有不少素人作品暢銷,但不可否認做素人作者的作品極為不易。
首先面臨做什么選題的問題。從素人作者寫作集中的非虛構作品來看,不是所有普通工作者或者關于他們的書寫都有被出版的價值。文本價值先不談,社會價值在素人作者的非虛構寫作中往往更為重要,這決定了一本書在出版以后,有多大可能性被大眾提及和討論。
幾乎只做素人作者的真故圖書通過幾年的摸索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似乎抓住了一些市場的基本需求:要么是對社會議題進行討論,要么是對社會情緒進行梳理。他們做過的素人作者作品,比如陳年喜的《活著就是沖天一喊》,呈現的是礦工群體的生存現狀;《少年抑郁癥》則借助具體案例,討論青少年抑郁越來越普遍的原因;而《我教過的苦孩子》記錄的是56個貧困生的人生軌跡,聚焦“寒門難出貴子”這一教育議題。
選題之后,文稿的打磨是另一重關卡。由于沒有受過專業的寫作訓練,大部分素人作者即使具備一定的寫作能力,但如果他寫什么就出版什么顯然是風險極高的。編輯對整本書結構的把握和編排在素人作者的第一部作品上顯得尤為重要。包括真故、行距在內的出版或代理機構,甚至會從大綱階段就介入素人作者的創作,為他們提供方向性的意見。
對于許多做慣了成熟版權的編輯來說,做原創、做素人考驗的是不同于前者的做書手藝,在熟悉的領域做久了后,是否還有動力和決心換一個賽道,也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再者,一部素人作者的作品從選題提出到最終成稿,往往要比外版書久得多,這一過程對編輯而言,是相當大的考驗,也是在考核的壓力下必須硬著頭皮邁過去的坎。
接著,更大的難題來了:要如何解決素人作者的流量困境。
《秋園》的出版人涂涂說:“《秋園》的成功更多的是運氣,它的經驗無法復制。我們雖然做了很多原創作者,但真正能夠破圈的并不多。”“破圈”無疑是當前市場環境下擺在素人作者身上的最大難題。
余秀華的詩在朋友圈刷屏以前,已有出版機構聯系她出版詩集,但原本不緊不慢的制作周期卻因詩人突如其來的爆火而緊急加速,為的是不錯過這波“天降流量”;陳年喜也是先通過紀錄片成為“礦工詩人”,才有出版機構順勢出版詩集和文集,同樣屬于“自帶流量”;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出版后,出版機構在營銷上依托豆瓣開展了一些常規的打法,由于“快遞員”題材本身的熱度和這類產品在市場上的稀缺,持續吸引了大眾媒體和讀者的關注,新書連續9周位列豆瓣圖書總榜第一名。
在上述的幾個例子中,素人作者的破圈與出版機構本身做了什么,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關系,反倒更像是“天降甘霖”。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想在素人作者這條賽道上有更多突破,怎樣做沒有流量的作者,是一個必須直面解決的問題。
從目前做素人作者仍集中在中小出版機構的現狀來看,因為沒有大公司可以一擲千金的實力,他們更多是在有限的預算內做一些營銷的規定動作,像真故圖書這種在營銷上“能掙回來1塊1,就敢投1塊錢”的打法,也并不具有普適性。
而由于少量作品爆火帶來不少入場的出版機構,本質上在這一品類上并沒有多大的決心,他們一股腦兒地擁進來,不過是抱著僥幸心理期待能分一杯羹。
素人作者的“第二本書”難題:下一個余秀華在哪里
《秋園》出版后,楊本芬一夜成名,不少編輯打電話或者直接找上門想要簽下作者的下一本書,盡管涂涂自信和作者之間有很強的情感鏈接,也表示尊重作者的選擇,但還是在版權期內主動提高了作者的版稅。
素人作者成名后,如何留住作者,這是任何一個經營素人作者的出版機構都無法回避的問題。
行距的版權經理人武新華在這一點上頗為自信,“一般的作者跟我們合作過第一部作品之后,90%或者更多的作者下一部作品仍然會交給我們”。以行距的簽約作者張向榮為例,最初他給行距的投稿是一部小說,武新華看過之后認為作者目前還不太適合寫小說,并建議他嘗試非虛構歷史寫作。在之后《祥瑞》的寫作過程中,武新華光是大綱就和作者一起討論了6遍,樣稿出來后,由于寫得過于學術,她又和張向榮一遍遍改、一點點磨,最終才變成了讀者在市場上看到的《祥瑞》。
在寫作道路和寫作方向上幫著作者一起規劃,陪作者從新人到一個成熟的作家,因為體驗過這種專業的服務,作者會主動地和出版機構深度綁定。
對于怎樣留住素人作者的問題,真故圖書的雷軍也有類似的見解。雷軍說,真故圖書沒有壟斷作者的想法,一方面,“我們希望我們不僅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也希望我們成為國內最專業的紀實題材的圖書公司,這樣我們才可能綁定更多的作者”;另一方面,“我認為對于一個素人作者來說,他最好的作品應該就是第一本書”。
無獨有偶,武新華也提到:“有很多的寫作者,他們只有寫一部作品的能力。”
在素人作者的第一本書出版之后,他的第二本書該怎么做?第二本書能否延續之前的銷量?一個素人作者怎么樣才能最終在市場上立住?
胡安焉今年有《我比世界晚熟》和《生活在低處》兩本新書上市,從豆瓣的數據來看,兩本新書的評價人數和《我在北京送快遞》差距懸殊,分數也不及后者。“外賣員詩人”王計兵的新書表現同樣不及預期。
從嚴格意義上講, 過去十年真正在圖書市場上立住的素人作者或許只有余秀華一個,在2014年第一部作品之后,后續仍然有不止一本書賣到了10萬冊以上。
很多年前,當樂府第一次出現某個作者第一本書賣得不錯,第二本書不太理想的情況時,涂涂就和作者討論過“怎么樣做好第二本書”的問題,他也仔細思考了其中的原因。涂涂覺得,對于一部分的原創作者而言,他的第一本書有一種能量的爆發,“從傳播上、從運營上來說,比較容易獲得落點或者抓手,有做成一個現象的路徑,但這個路徑大部分在第二本書里面是很難復制的”。另外,如果兩本書出版時間離得過近,一般就意味著第二本書是第一本書沒有放棄的那些部分,“是相對邊緣、不那么核心的部分”。
真故圖書和行距不約而同地發現了另一個造成素人作者“第二本書”問題的原因:出版機構在素人作者成名之后對其作品的爭搶。
“去年爆火的一個素人作者今年一下出了好幾本書,這其實是一種消耗,一下出幾本書,營銷資源、話題性都被分散了,”武新華感到有些可惜,“每一家都在搶,最后的結果就是都沒有(好結果)。”行距的簽約作者諶旭彬出名后,不少編輯找到他,要把他在微信公眾號上發布過的文章出一個文集,出于對作者寫作道路的長遠規劃,武新華把這件事摁住了,“集子一直還在我手里,先不出”。
雷軍也提到,很多大公司都是“摘果子”,一個素人作者出來之后趕快湊一湊再出兩本,就把這個作者“做死”了,“其實很多作者已經慢慢有這個傾向了”。他覺得素人作者要真正成為一個專業作家,可能得出三到四本書,“而且每一步你得精心規劃,比如他寫完這個題材之后,這個題材還有沒有深耕的可能性,這需要編輯跟作者深入溝通打磨,是一個彼此深入了解的過程”。
楊本芬或許有希望成為余秀華之后第二個能真正在市場上立住的素人作家,雖然《浮木》和《我本芬芳》的銷量不如《秋園》,卻也有不錯的表現。然而,對于這樣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作家而言,“寫不動了”是一個更為無解的問題。涂涂告訴《出版人》,楊本芬正在寫最后一本書,“她渴望能夠完成手里這一本”。
回到余秀華身上,她在圖書市場上的成功,固然有其作品本身質量的原因,她身上頗為曲折和戲劇化的經歷才是真正的“流量密碼”,在這個流量幾乎可以等同于銷量的市場中,持續有熱點,就意味著她的書可以持續地創造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