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304人的編輯部。
“魔法輸出總部”最為龐大,還細分出5個領域——選題資料組、專業組、震驚寫作組、圖片組和審核組。各個組需要有人協調對接,又添了個“統籌組”,用以匯集內部多方建議,確定選題。
第一篇文章是李月構思的。今年10月15日,她用一則“保健品反致病報道”打了頭陣,說記者在南方某城采訪獲悉,有位80歲老人抽了一款養生煙保健品,突然暈倒,被送進ICU。接著,某知名陳專家講,是這款養生煙導致其急性呼吸衰竭。
“這是你的身體在向你求救!”幾乎每個段落都有感嘆號。文末呼吁不要購買此類產品,并稱放置在家中會讓有毒物質揮發,變成“毒氣室”。閱讀量到了5000多,編輯部的另一部門“宇宙第一托組”在其中發力——換上帶有風景的老年頭像,把微信名改成“花開富貴”“××奶奶”,去文章下的留言區稱贊:“養生煙”害人,陳專家救苦為人民……
李月想打造一個老人的信息繭房,表面模仿營銷號的夸張風格,吸引老人注意后,再輸出她認為科學的養生知識。“用信息對抗信息”,她從自己奶奶的經歷中獲得這個啟發。
因為奶奶買保健品的事,家人沒少跟她爭論。奶奶從不抽煙,有陣忽然買了7000塊的養生煙,說里面的中草藥能抗病毒。
于是,李月在社交平臺發了篇征集帖,“準備為奶奶創建一個虛假的營養專家團隊”。2000個留言之余,帶著各種技能點的人真的來找她報名,也有自稱不知道能做什么就想來幫忙的大學生。
她建了張“正規軍職能報名表”,可以共享給大家填寫。沒多久,里面就出現“手握四個家族群的中老年沉浸式謠言體驗者”自薦提供選題,有醫學博士、在職營養師和法律從業人員一一列出自己具備的專業能力。
沒有薪水,全憑想“忽悠”的決心,用愛發電。聚到一起時,他們交流出自己身邊的典型故事,有人提議把這些東西整理收集,作為之后的選題,李月先建了一個文檔記錄。
“關注即可享受宇宙電波的庇護”,他們設想,老年人點進公眾號后,就會注意到這么一句介紹。同時看見,LOGO上有一朵線條繪制的素色蓮花。如果關注,能接到一句“祝您幸福安康!富貴吉祥!”推文里,養生、專家、兒女都是高頻詞匯,多處字體加大加粗,配上“震驚”“罪魁禍首”,再加多個“!”。
“專注老年人營養3000年團隊”,他們很快有了這個微信群。大部分是22~32歲的女性。群里大家談起的困惑主要在于,勸不了自家老人,“越勸越起反作用”。
作為目前家里學歷最高的人,又是長女,24歲的蔡瑤文進入大學尤其是從事了機械科研工作后,一直試圖讓媽媽健康飲食。因為她發現,媽媽為了減肥常常不吃飯或者不吃主食。這事成了母女間的一個矛盾點。
沒法正面剛,她用迂回戰術,給家里買各種營養品,偷偷在媽媽手機的短視頻平臺刷健康飲食內容,希望大數據能幫上忙。看到李月的帖子,蔡瑤文馬上加入圖片組,感覺這是一個生動活潑的方式。
“以科學的名義、用看起來很權威的方式說出來。”22歲沈昊畢業做了電影編劇,第一個想寫的故事就是關于老年詐騙的。他花了幾個月蹲過養生直播間,還研究其他養生賬號,覺得李月的公眾號跟他理念挺一致。
疫情期間在家上網課時,他發現奶奶的作息變化很大。去養生館和聽線上講座已成為奶奶生活的全部。奶奶相信他們都是講課的老師,沒有理由騙人。“找不到反駁的點”,沈昊干脆加入直播間,想找出漏洞。養生課通常是穿著白大褂的老年人,自稱是老中醫。在講述如何保健養生之余,會插空介紹幾款添加了中藥的保健品。還有另一類課是關于家庭人際關系的,然后也是答題、搶紅包。
家門口的便宜菜店,從免費給爺爺奶奶量血壓開始,引導買紅外線腰枕、保健枕頭;姥爺跟風買了不明來路的藥品;好朋友的媽媽加入傳銷組織,售賣3萬一條的保健圍巾;眼看高鐵上隔壁座爺爺點進送話費鏈接……每個人加入的理由不同又相似。
真正開始寫推文時,這個編輯部才發現,大家對老人的了解非常少。李月原本計劃自己寫文,大家主要來做群演,必要時給予一些專業支持。第一篇文章是呼吁老年人及時穿秋衣秋褲的。當時剛入秋,新聞+故事+反轉,她以為這就是老年人的口味。
當時微信群只有15人,稿子發進去,有人覺得故事太平淡,應該加一些婆媳斗爭、遺產爭奪等狗血劇情,有人覺得字數多,老人們沒耐心看完,還有人覺得這不是他們關注的話題。李月想了想,確實,奶奶換季時候添衣可比自己勤快多了。后來回想,她總結:“視角沒有轉換過來。”
或許每個人都參與文章的一部分效果更好,這個想法沒持續幾天,群里人數已經增至304人。于是她建了一個群文檔,按照流水線作業的邏輯設立了那些部門,開放報名。現在已經發了10篇推文。
前三篇文章的字號都不一樣,第一篇的最大。李月解釋,當時自己考慮大字方便老人閱讀。后來群里反饋了老人手機的截圖,在適老化系統里,本身就會放大字體,這樣一來文章一行只能顯示六個字。琢磨老人們的偏好,是群里一大議題。研究其他養生公眾號的話術,觀察家里長輩常看的內容、活躍的時間段,讓他們調整著對老年人的認知偏差。
字少、多圖、通俗,是寫作組一名大三學生總結的撰寫要義。她一直幫自家礦泉水廠運營公眾號,從老年人的留言中了解了一些他們的想法。拿到材料,第一步是做“翻譯”。她說,“先把里面‘林先生’‘李先生’改成‘受害老人’和‘騙子’這種容易分辨的角色,相當于貼標簽,還有把重要信息歸結成一二三點易讀的模式。”
每次文章發出后,在托組的角色扮演里找真留言,成了編輯部的樂趣。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老人在閱讀,誰都沒有底,只能把沒有內部人認領的留言判定為是讀者。
群里目前只有兩三人在反饋自己家里的效果。有的成員表示,想等公眾號積攢的文章多一點、看起來成熟運轉再介紹給老人。也有越來越多成員提出做短視頻,說老年人不愛看文字,尤其是不識字的。這正是沈昊感到失落的部分,農婦出身的奶奶不看圖文。他猜測,奶奶小學畢業,天天聽講座或許是“彌補上課的缺失”。
盡管花了一年時間側面了解和解構奶奶的世界,聊起與奶奶的生活,沈昊提到的只有吃飯和偶爾一起看綜藝投屏。“奶奶長什么樣?”聽到這個問題,他絆住了——“這是個好問題”。
想了一會兒,沈昊說:“1米5,微胖,短發,很難再說得更具體了。”
花花//摘自極晝工作室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