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

我并沒有傳授什么知識給牧晨，僅僅是在她那個班做了兩年班級管理工作，她卻恭恭敬敬喊了我兩年老師。醫學生的五年大學時光，有兩年是在醫院度過的。那兩年，我有幸陪伴他們成長。

小姑娘普通到幾乎可以忽視，完成布置的任務不算積極，但也總能完成，乖巧、安靜。直到實習期快結束，那次技能課上，很多學生都遲到了，帶教老師向我反映，我就像被告狀的孩子家長，先低下頭和老師打招呼，轉過臉來，讓遲到的學生一個個來找我說明情況。

遲到的學生都來了，有的嬉皮笑臉，有的誠懇認錯，有兩個小姑娘被我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后還哭了，總歸都有情緒反饋。只有牧晨，慢吞吞地走過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我說，她聽，我稍微激動點，她還是淡淡地點頭，一言不發。

我嘆了口氣，說：“能進南醫，你肯定是很努力的，想想高三時的自己，現在怎么舍得荒廢時間啊！”她終于開口了：“潘老師，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我知道的……”

我突然有點心疼。學醫的孩子，其實挺不容易的。別人大學四年，他們得五年，而且不考研很難有出路。周圍都是“學霸”，自己稍微松懈一點就會掉隊，遠比我們以前學醫壓力大。偶爾有點小錯，罷了。想到這些，忍不住抱了抱她。

牧晨愣了一下，慢慢也回抱住我。我放開手，她還是抱著我。她個子比我高，小寶寶一樣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長頭發蓋住她的眉眼，卻還是沒蓋住眼淚。我心想，我也沒說一句重話啊，靜靜地等她松開手。

牧晨的手松開了，我忽然無意中看到，她袖子里的胳膊纖細白凈，可從肘部到手腕布滿了刀痕，有的已經發白，有的剛愈合。

我震驚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反倒是她先開了口：“老師是不是覺得很丑？”我搖搖頭，說：“我只是怪自己，怎么這么久都不知道，你傻不傻啊？不疼嗎？”

“疼，可我沒辦法，心里有很多東西堵著，說不出來。直到有一次，發現流血可以緩解。”她淡淡地笑，“老師，你別怕，我不會自殺的，我不想死。就是不想死，我才要找方法緩解。我只有這個方法。”

牧晨告訴我，大二時，她和一個男生走在了一起，沒想到，男孩子不是有責任心的人。她把情況告訴了父母，她父親有體面的工作，但非常傳統，專程開車從西安來到南京，當著宿舍同學的面，對她一頓說教，最后送給她四個字：“太不自愛。”她說，真痛恨自己，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她本以為可以抱著父親撒嬌哭一場，然后父親會帶著她去找那個男生理論一番。還好，宿舍里的同學給了她安慰，讓她熬到把父親送走。她說，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死了比活著好。

我又一次抱住她，故意跟她玩笑說：“你真是好脾氣，如果是我，肯定把那個男生打一頓，然后扔二十塊錢給他，說他只值這個價！”

她被我逗笑了，說：“潘老師，我早點認得你多好！”

我把她鬢角的碎發捋在耳后，告訴她：人生很長，會遇到陽光鮮花，也會遇到各種垃圾。人總歸是一邊受傷，一邊學著長大。長大了，就有足夠的力量踢開更多更重的垃圾。最終，我們擁抱的，一定是美好的。

牧晨笑了。

如今，牧晨已經畢業兩年了，因為身體原因，她沒有考研，回老家一家還不錯的區級醫院做了一名醫生。今年教師節當天，她給我發來信息：“潘老師，很幸運能在泰州學習生活兩年，遇到很多好老師。謝謝您給我的溫暖，祝您節日快樂！”

我發現，她的微信朋友圈換了封面，一片幽靜的森林，有一束光從中穿過。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