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信仰對明清時期邊疆治理的影響

“北岳北拱”與明清北部邊疆問題

《尚書大傳》將岱山、霍山、華山、恒山、嵩山視為五岳，而恒山為北岳，皇甫汸在《皇甫司勛集》中具體解釋道：“北岳何謂？謂恒山也。《風俗通》云：恒，常也，萬物伏北方有常也，而《白虎通》亦云：北岳有常山者何？陰終陽始，其道常久，故曰‘常山’?！闭f明北岳象征蘊藏萬物，國祚永昌。西周時期王權統一，國家祭祀北岳是為了宣告自己政權統治的范圍，“《禮》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內名山大川?！保ā妒酚洝ち鶉瓯怼罚端涀ⅰ贩Q恒山為“玄岳”，又稱“鎮岳”，即北岳有岳、鎮的雙重身份和地位，又因恒山上寺廟眾多，為神仙所居，故也稱為神仙山。此時的北岳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山川崇拜信仰，崇拜北岳信仰就帶有攘夷衛華、捍衛北疆的意味。

秦統一天下后，秦始皇十分重視對疆域的管理和中央權威的樹立，于是“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恒山、泰山、會稽、湘山……”（《史記·封禪書》）祭祀名山大川、舉辦各種祭祀活動，說明希望通過這些祭祀活動來鞏固國家統一。國家對北岳恒山祭祀也抱有同樣的需求，希望能夠維護北部邊疆的和平?！妒酚洝し舛U書》記載：“（劉邦）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黃、青、赤帝之祠?！咦嬖唬骸崧勌煊形宓郏兴模我?？’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庇谑?，劉邦在秦“四帝”的基礎上擴充為“五帝”，其中含有君權神授的觀念。但是無論是秦的“四帝”還是漢的“五帝”，都是為了證明自己統治天下的合法性而采取的手段。照此看來，祭祀北岳也是君主證明自己統治合法性的必要方式，此舉不僅可以維護政權穩固，而且還能有效地拱衛北部邊疆。

隋唐時期，在五岳之外進一步確立了五大鎮山?！端鍟ざY儀志》記載：“開皇十四年閏十月，詔東鎮沂山，南鎮會稽山，北鎮醫巫閭山，冀州鎮霍山，并就山立祠……北鎮于營州龍山立祠。”這一時期，北方少數民族對中央政權構成主要威脅的是突厥，所以祭祀恒山就又增加了祈求北岳大帝助軍、抵御突厥侵犯的含義。宋承唐制，祭祀北岳恒山大體并無變化，但是次數更加頻繁。據《宋大詔令集》記載：開寶五年（972年），七月丁卯，“詔五岳、四瀆及東海等廟，并以本縣令、尉兼廟丞，掌祀事，常加案視，務在蠲潔，仍藉其廟宇祭器之數，受代日，交以相付，本州長吏，每月一謁廟檢舉焉?！彼纬茨芡瓿山y一全國，祭祀北岳的目的主要是：一、在北宋立朝初期的北岳祭祀則體現出帝王收復故地的雄心和救民水火的愛民之情；二、北岳祭祀中所占數量最多即祈求普降甘露，這也是祭祀最主要的目的，并且往往由地方官吏代祭；三、真宗朝加封北岳為帝號大肆封賞祭祀，也是統治者借賜封北岳正名提高自身統治地位的考量。從中可知，宋朝統治者具有通過祭祀北岳來強化皇權，進而穩定邊疆的心理。

到元朝時，元世祖對北岳的神號進行加封，進一步提高其地位，據《元史·祭祀志》載：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春二月，元世祖忽必烈在宋代加封北岳“安天元圣帝”的基礎上，又在“元圣帝”前加“大貞”二字，封北岳為“安天大貞元圣帝”。元代統治者崇奉北岳，一是為了證明其文化正統，二是希望減少民族沖突。

明代，蒙古勢力成為北部邊疆穩定的重大隱患，祭祀北岳成為常態。明成化六年（1470年），蒙古大舉犯邊，在出征之前，大同總兵楊信前往渾源祭祀恒山，最終大勝蒙古軍隊，取得胡柴溝大捷，大同地方官郝淵勒石于山上以記其功。楊信遇兵事祈禱于北岳，反映了大同地方軍事將領對于北岳恒山神力的依賴。后來清人評價恒山：“北亙云蔚，南連正定，為河東、河北之捍蔽?！保ā蹲x史方輿紀要》）郭棻在《畿輔通志》具體說明道：“登其巔，俯視河北、云中，諸山羅列兒孫。山陰冰雪，盛夏不消。黃帝問道于大茂山，即此。”《讀史方輿紀要》和《畿輔通志》記載的北岳恒山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但同時說明：北岳恒山十分險峻，天然的地理位置優勢使之成為捍衛中原、固守北部邊疆的一道防線，屬于軍事重地。它不僅為北部邊疆的人們提供了屏障，使邊疆地區得到安寧；而且民間亦認為北岳大帝具有捍患御災、奠安民物的神性。

明朝北部疆域并不安寧，主要面臨以下問題：首先是自然條件惡劣，時常發生自然災害，民眾生產、生活難以為繼，如洪武十二至十三年間（1379—1380），大同地區雨雪不至，地方官周立、王約帶領僚屬到北岳祠祈雨，并且修葺了北岳祠。其次是邊患問題不斷。如成化六年（1470年），蒙古大舉犯邊。弘治十四年（1501年），宣、大兩鎮的戰馬發生瘟疫，引起明朝中央政府的極大關注，除了不斷向宣、大兩鎮補充馬匹外，兵部以宣、大二邊馬災未息，請遣巡撫大同都御史劉宇祭祀北岳大帝。于是，劉宇與太監陸訚、都督莊鑒“相與竭誠禱于廟下，即獲響應。逾年倉廄既盈， 戰守有備，軍令大行，邊警寧息”。（順治《恒岳志》）隆慶和議之后，盡管祭祀北岳的軍事意義下降，但希望國家統一、四夷賓服的政治訴求一直不斷。清朝建立后，西北地區有衛拉特聯盟、葉爾羌汗國，青藏地區有藏巴汗地方政權和碩特蒙藏聯合政權，北方地區有漠南、漠北等汗國，這些勢力蠢蠢欲動，令統治者憂心忡忡。據統計，自順治朝至光緒朝，共有九位皇帝派遣官員前往北岳進行了37次祭祀，如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皇帝御駕親征，朔漠平定，隨即遣官致祭。

由此看來，恒山地處中國北疆，作為農牧分界線，由于軍事、政治的需要，官方、民間祭祀北岳達到庇佑國土、民安其業的訴求從未改變。

北岳恒山信仰對明清時期邊疆治理的影響

（一）神道設教，教化百姓

在古代，引導民間信仰是官方施政的一個重要手段。大同軍鎮官員對于恒山崇奉有加，治理邊疆地區尤其重視神道設教。周立、王約祭祀北岳，起到了撫慰民眾精神和穩定當地社會秩序的效果。成化年間大同巡撫王世昌治理邊疆十分嚴謹，威信極高，曾拜謁北岳廟，看到“廟不飾，何以妥神靈，遂令渾源知州關宗修廟”。（順治《恒岳志》）王世昌認為舉行北岳祭祀，是國家施行教化的重要舉措。所謂“明有禮樂，幽有鬼神”，借助神明之道，意在以虛無之神，成王政大事?？梢?，推行地方信仰也是古代施政的一個重要手段。明朝多次前往渾源北岳行祠祭祀，形成了信仰的慣性和傳統，而這個傳統就代表著國家秩序和禮制。清朝借助民眾信仰北岳神靈的心理，順勢延續教化，仍然祭祀北岳神，以起到安撫民心、防止地方生亂的作用。明朝后期及清代的北岳廟，多是以北岳大帝為核心，形成了多神信仰，這是由于在祭祀北岳神的過程中，北岳大帝信仰也逐漸世俗化，與民眾的生活更加息息相關，最終形成了龐大的北岳信仰系統。這些信仰給人們提供共同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撫慰，正如碑文所言，“北岳神護四時調和，五谷蕃息，六畜興旺。佑人才之顯達，黎民之富庶。靖邊境之兵鋒，消強盜之擄掠。是故傳承久遠，人人敬畏如斯”。（《三晉石刻大全·大同市廣靈縣卷》）因此，北岳恒山信仰能夠起到教化、撫慰民眾的作用。

（二）維護邊疆安寧和政權穩固

《左傳》提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被當作古代國家的頭等大事。唐玄宗李隆基為祈求國家安寧，下詔封北岳神為“安天王”；宋真宗加封為“北岳安天元圣帝”，派專使奉玉冊到曲陽北岳廟舉行增號大典并敕建北岳安天元圣帝碑，還為北岳山神的夫人增號“靖明后”；元初，世祖忽必烈特旨重新修建北岳廟，并加封北岳為“北岳安天大貞元圣帝”；明洪武三年（1370年），明太祖朱元璋頒發封五岳、四海等諸神的詔書《大明詔旨》，并在曲陽的北岳廟內為詔旨立碑，還設立禮樂局負責祭祀。由此可見，從唐朝到明朝，統治者都十分重視對北岳恒山的祭祀。高峨險峻的北岳恒山位于疆域的最北部，不僅成為抵御外族入侵的天然屏障，還能通過祭祀北岳大帝，宣示政權。可見，通過舉辦北岳恒山的祭祀活動，朝廷可以凝聚人心、維護社會秩序，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北岳恒山信仰對維護邊疆安全和政權穩定有重大影響。

明清易代，身為少數民族的滿族入主中原，而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漢族人民認為其不具備統治的合法權。政局動蕩，清軍入關后急需一個正當的理由來鞏固政權。順治元年（1644年）五月二日，清軍進入北京，第二天就發布告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軍民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由此可見，清初的統治者還是比較注重通過“敬天保民”的方法來塑造其正統形象的，而清順治十七年（1660年）改祀渾源就是彰顯其正統地位和安境保民的政治主張。

（三）促進邊疆地區民族的交流和融合

明清時期，北部邊疆地區民族雜居，多民族文化在這里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相互融合，逐漸形成了北疆地區獨一無二的民族交融文化。北方邊疆地區易發生旱災等自然災害，人們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從而會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對北岳恒山的祭祀和信仰活動中，這無形當中增強了邊疆地區人民對恒山信仰的理解和認同，從而增強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和凝聚力。

隆盛的北岳信仰具有多重影響：文化方面，伴隨祭祀北岳大帝，民間會舉行廟會、香會等民俗活動，不僅傳承了古老的民間信仰和文化傳統，而且促進了不同民族間的友好文化交流。通過北岳恒山信仰的傳播和發展，邊疆地區文化和中原文化得到交流和發展，不僅使得邊疆地區的文化能夠得到保護和傳承，而且也能夠為中原地區的文化注入新的元素和活力。經濟方面，從順治十八年（1661年）開始，只要遇到新帝登基、皇帝太后生辰壽誕、戰爭勝利等國家大事，皇帝就會派遣使臣到渾源恒山廟舉行祭祀，以祈求國家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和邊塞安定。北岳恒山廟頻繁舉行的祭祀，使得北岳廟香火常年興盛，人口流動十分頻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外來人口遷入，增加邊疆地區的人口數量，從而促進了邊境地區的經濟發展，使得百姓安居樂業、邊疆更加繁榮穩定。社會生活方面，北岳信仰是一條情感紐帶。它是中國人民的一種山岳信仰，它可以幫助人們建立起情感上的聯系和共鳴。在北方邊疆地區，恒山信仰可以幫助人們建立起對家鄉和國家的情感紐帶，從而增強民族凝聚力。在中國歷史上，北岳恒山信仰曾被多個民族所接受和傳承，如漢族、滿族、蒙古族等。這表明北岳恒山信仰成為多民族共同的信仰和文化符號，通過北岳恒山信仰的傳播和影響，可以增強各民族之間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促進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

北岳恒山信仰作為中華傳統國家祭祀、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在明清時期的邊疆治理進程中意義非凡。其于教化百姓、維護邊疆穩定的功效顯著；有力促進邊疆地區的文化交流和融合，推動經濟水平的提高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對增強邊疆地區的民族凝聚力更是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