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三部曲

秋風挾著涼氣一天天深入，冬即要抵達，夫逝去第146天，第一個寒衣節蕭蕭而至。

一

夫于春日逝，他驟然停止的生命就像家門前飄零的葉子，泛著青色，閃著光氣，卻突然葉柄斷裂，從枇杷樹上悄然飄落。他就那樣飛舞著，落下，落下，撇開了他的娘、他的妻，他的兒女、他的朋友和他所有的絲絲縷縷未盡的塵緣，然后，自顧自地沉入到大地下面去了。那個春天好像一部大劇，是不是因主角演得太真被上天變成了現實？

我凝望著靈柩前的照片，他還年輕，英俊的眉眼透著笑意，卻沒有了光亮，安詳的臉龐透著良善，卻失去了溫熱，寬闊的肩膀顯著包容，卻無了知覺。涼冰冰，陰颼颼，他的確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多么可怕啊，想到以后——常罩在他庇護下的我成了沒依靠的凄慘寡婦，尚未成事的兒女成了沒爹疼的半流浪孩子；年邁力衰的婆婆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兒子，我的父母親失去了誠懇孝順的女婿……淚，噴涌而出。我已不再理智，我嚎啕大哭，我捶胸頓足，我悲天愴地，我歇斯底里，我千萬個不甘，我不想再做我，只想化成一片黃葉隨他而去。

我有多悲慟，命運就有多無情，天上的風，你知道嗎？天上的云，你知道嗎？啁啾著飛過的鳥兒應該知道吧，挺立于家門口的枇杷樹也應該知道吧！

我魔幻般地走過冗長的葬禮，走過后的結果是田野里多了一座新墳。

“天黃黃，地蒼蒼……”似乎一個童音總是在我悲戚的世界里響起，我不分現實地追趕著落日狂奔于田野。于是，落日下，一位文縐縐的女人跌倒在一座新墳前，她低沉的嗚咽似海浪撫過石壁，她頭上的碎麥葉，身上的黃土渣子，被天邊的余暉鍍上了一層厚厚的慘淡和恐怖。

后來才知道，我的嬸子們嫂子們朋友們一直在跟著我，守護著我，他們淚眼婆娑，抽泣個不停，怕是看著這個曾被評為“最美家庭”的家突遭霹靂后破碎不堪，悲憫無比，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

其實，在這段時間里，我是享受著至高的待遇的。長輩的勸導，朋友的陪伴，同事的慰藉無時無刻不在。他們的好心善舉溫暖了那個寒冷的春天，也溫暖著我的心窩。我后來暗笑當時的愚：既不能把夫哭活，又無視了親友的善意，我咋傻得那么執著？

家門前的枇杷樹郁郁青青，它觀望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雖然時不時墜下殘缺的青葉和枯老的黃葉，但仍然頂著滿身的金果實，努力汲取著陽光雨露，穩穩地生長于天地之間。

我的生命之樹還能長青么？

這樹上棲息著我讀研的女兒，讀初中的兒子，年邁的婆婆，周圍鄰友的關切啊！

我若枯，俱枯！

我若榮，俱榮！

我終于悟到了大悲之后的真諦，堅強起來，努力存活，像門前的那棵枇杷樹一樣，舒展枝葉，傲然挺立于人世間。

好好活著，就是對亡者最莊嚴的祭奠，也是對“愛”的最高境界的詮釋！

一旦決定某件事，心里便亮了起來！如同天上的那輪太陽，從春走到夏，普照萬物，并且它照耀的時間愈來愈長。

葬禮后第七日，我送孩子們各自上各自的學，我陪婆婆看醫生，我鏗鏘有力地告訴他們：以后的日子有我，什么都別怕。葬禮后第八日，我請示學校立刻上班！我果決地做著這一切，讓生活盡快恢復平靜，就像大地震，在震蕩過之后快速調整，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盡力讓生活步入正常發展的軌道。

我走入課堂，面對我親愛的學生，抑揚頓挫的聲音響起，一堂堂精彩的語文課溫潤著師生彼此的心！我走入辦公室，和我親愛的同事們擁抱，我告訴哽咽的他們：不要哭，要笑著生活。備課，批改作文，批改卷子，編輯校報，這哪一樣不是我的拿手好戲和最愛？下班時間，我回到小鎮，接送兒子上學放學，清潔家里的衛生，做美食，做手工，用心裝飾我們曾經像花園一樣溫暖的家。

我奔跑著生活，雖然忙碌的身影偶爾籠罩著落寞，但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一切——無可抵擋。

我的工作和生活平復了我的傷痛，我沉浸在每一個小成就之中，我也享受著美味可口的飯菜和潔凈的家庭環境。欣喜與新的發現時時填充著我的內心，每至此時，我便掂起筆徜徉于文學海洋，抒寫我的情感世界，傳遞著美好與激情。我發現，生的希望從未從我心底泯滅，經過突然而至的震蕩，我對生活格外地珍惜和熱愛，像火焰一樣執著。

紛囂的塵世，寬闊的馬路，行色匆匆而無比執著的行人，滾滾向前奔馳的車流，這難道不是人世間最生動的圖畫！

試想著，一位很文藝的女人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送孩子上學，跑操，洗漱，吃飯，開車上班，講課，批改，研究課程，管理班級，下班，處理家務，做飯，洗漱，跑步，接孩子回家，讀文史類書籍，寫文章，于夜深10點，夜色闌珊，方沉入夢鄉。一天只有24小時啊，她若不奔跑，哪能走過這么多的路程！

我想，我的文藝已經被強悍替代，在瑣碎的事情里，我找到了生命的原動力：奔跑著，忙碌著，人方能生機勃勃。

縱使有時夜半醒來淚濕枕頭，但這已抵不過我對生活的熱愛——時間的流滔滔向前，活著，好好活著，像門前這棵枇杷樹，一年四季，郁郁蔥蔥。

奔跑吧，還年輕的我！

二

婆婆剛剛送走了女兒，隔了幾個月又送走了兒子，2024年對她來說是萬劫不復。在女兒的葬禮上，她哭啞了嗓子，哭痛了雙眼，哭去了理智；在兒子的葬禮上，她已經木訥，蜷縮在床角，沉寂無聲，她渾濁的眼睛讓人不忍直視，她自閉式的沉默叫人窒息和害怕，無論姨母們怎么開導她，她就是蜷在床角，怔怔地不說話。

她兒子下葬那一天，她突然跟出來，攔著靈柩，嘶吼著：“兒啊，你為什么不讓我去死！你娃還小啊！”隨即，她癱倒在地，對天長嚎：“老天爺，該死的人是我呀，你咋收錯人了……”

此刻，送葬的人群里響起沉悶的嗚咽，門前那棵枇杷樹不合時宜地嘩啦著葉子，世界靜默。

她三歲喪父，跟隨母親在戰亂中要飯逃難。后遇人收容，她便充當丫頭，五六歲硬是干著大人的活兒。再后母親改嫁，一連生了六個孩子，她便充當既是姐又是娘的角色，拿命掙工分，只為能分給弟弟妹妹一口飯吃。她嫁人后又早早喪夫，獨自一人挑起家庭重擔，供養三個孩子上學成家。生活的苦似大山，砸彎了她的腰，壓迫著她的心。那曾想熬到晚年的她，先喪了女，又喪了子……

命運的草芥在風雨里飄搖，難道是造物主分錯了厄運？婆婆的時光里從不曾歲月靜好。多舛的2024年，不知飽經滄桑的她能否撐過？

兒子下葬幾日后，親戚好友都散去。她日漸從魔怔中清醒，她坐在門前，看著孫子孫女上學，兒媳從容上班，忽然間變得有力量起來，“去吧……你們都去吧，我做飯等你們吶。”她站起身來，跑到路邊，淚眼婆娑，卻沉聲囑咐著。

門前那棵枇杷樹，在天地間倔強地伸展著枝葉，雖然它經歷了數年的風霜朔雪。

這棵枇杷樹，見證了老太太的苦難，也欽服于老太太的堅韌和執著。

她一路走在苦難之中，而這苦難偏偏練就了她的剛強。別看86歲高齡，家里做飯，地中開荒，鄰家幫工，親友幫忙，她一樣不落。苦難的歲月滾滾襲來，她也從未間斷她的勞作與忙碌。

很難想象，在五黃六月的收麥天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在田野里割蠶豆，刨荒地，種花生，澆水……干不完的活兒，耗不盡的汗水，磨削不倒的意志，就連天際響起的布谷鳥的叫聲里也充滿著對老太太的敬意。耄耋之年的老人嗬，苦難練出了她的意志，悲痛化作了她的動力，對亡靈的告慰，對生者的希冀，才使得一個矮小的老人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斗志，且生生不息！

更有甚者，收土豆時她又去鄰家做幫工了。鄰家種100多畝地，經常雇傭勞動力幫助打理。婆婆為人善，又開朗，她不僅自己馬不停蹄地干，還幫忙召集其他婦女男人來干。你很難想象， 一個86歲的老太太，一路小跑，打電話，喊人，分活，干活，發錢，嘰里呱啦，風馳電掣，一忙起來就不可開交！

這勞動強度，年輕人都難挨啊！

婆婆這樣的竭心盡力地在外勞作，這已經夠驚奇了！你更想象不到的是，我晚上下班回家還能吃到她做的熱地瓜粥，她蒸的酵子饅頭，她鹵的醬雞蛋……

頑強的婆婆嗬，你這一生都在奔跑，不吝力，不惜命……淚眼婆娑中，我仿佛窺到了婆婆的高貴——心存善念，百折不撓，用不斷地奔跑來詮釋生命的本色，哪怕到人生的最后時段！

家門前的枇杷樹嘩嘩啦啦地搖著葉子，金黃的果子掛滿全身。婆婆知道：這棵樹不會倒……還會越長越壯！

三

“爸——”女兒的呼喊是她長這么大最撕心的一次，本該再享受若干年父愛的她，早早地經受了人生之殤：父喪。她撫摸著父親的遺體，大聲哭訴著，她不講方式，淚滴亡者身體，偏就那樣撒潑耍賴，震天動地，仿佛她的世界已經坍塌！她訴說了她沒有完成的心愿，她發誓以后一定實現，她在安慰她的父親，她也在表白自己的執著，讓已走的父親安心。也許她也有一些不甘：嫁人后，婆家會不會說：“這閨女沒有爹，不懂事！”

兒子還沒有學會用大哭來傾訴自己的感情。他就那樣低聲“嚶嗡……”著，淚水把那張幼稚的臉流成小河。他小小的年紀，本該享受父親的天倫之愛，卻沒承想現在頭披白布跪守于靈前，彎下單薄的脊背不斷地磕頭還禮。他木然的眼神寫著卑微與迷茫，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失去父親，他也從來沒有磕過這么多的頭，他還承擔不了守靈人這個角色。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父親，也許以后別人會罵他：沒有爹的臭毛孩！

成年人的世界已半懂生死，不懂生死的未成年人的世界卻突然遭遇了至親的死亡之劫，那痛，那恐，那無奈，恐怕只有家門前的那棵枇杷樹能懂。

女兒在追悼會上說過：我要領著媽媽，奶奶，弟弟，一起過好生活；我要努力拼搏，在事業上有所成就，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這是她發自內心的承諾，不算太懂事的她已經在成長堅強。

這幾天，她開著車去處理父親后事的各種手續，葬禮儀式的后續環節也是她在舅舅的指導下一手置辦，她已經在做入世的主角。是啊，她那可憐的娘還要靠她來安慰，她那垂暮的奶奶還要靠她來支撐，她那年幼的弟弟還要靠她來扶持……她跟著長輩們一起來處理葬禮的各種事宜，我發現：痛過之后的她堅韌起來，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我。

她在校圖書館研究社會學，每天熬至深夜零點；她又在學習的間隙里做著勤工儉學，以減輕媽媽和奶奶的負擔。

風里，雨里，艷陽天里，夜深人靜里，一個女孩懷著執念在奔跑，為父親，為家，也為自己！

奔跑的女兒長大成人了，家門前的那棵枇杷樹搖曳著葉子在歡笑。

兒子在葬禮之后回到學校，單薄的身子經過這一折騰更為羸弱，他眼神渙散，閃爍不定，不敢抬頭看人。我怕他自卑起來，想請他表兄弟和舅舅多陪陪他，他說：“媽，不用，我什么都懂。”

我想看到他往日的活潑，但沒有。我看到的是——他的日益節儉和學習的賣力。他在校吃飯每天只花11元，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他說：“媽，我能吃飽，以后只有你一個人掙工資養家，我省點兒。”他每天晚上放學后都帶回來一本輔課書，不背上一個小時絕不睡覺。我好幾次勸他休息，未奏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那樣背著背著睡著了，那本書就半壓在他臉上……

他每天堅持步行到校，撇開送他的媽媽，一個人奔跑在長長的路上，風中傳來青春男孩厚重的呼吸，而他的媽媽騎著電動車遠遠地跟著后面，欣慰地啜泣。

春去秋來，時光流轉，家門前的那棵枇杷樹依舊枝葉繁茂，迎風招展，它見證著人間的大悲，也見證著兩個孩子的成長。

奔跑吧，我的孩子們，你們的路還很長，你們經歷的風景還有很多在路上！

一個人奔跑，兩個人奔跑，一家人奔跑，跑出精氣神兒，跑出愛的最高境界！一家人奔跑，兩家人奔跑，千萬家人奔跑，奔跑的人們昂首挺胸、扶老攜幼，跑成了大千世界里最動人的風景。

人間煙火，悲喜相生。經歷過大悲大喜之后的世人們，是否懂得活著的意義：人不是為活著而活著，人更不是在悲歡離合之間情緒化地茍活著，人活著是一種生命的原動力，只有奔跑起來，才能像常青樹那樣生機勃勃！

寒衣節至，一位媽媽帶著婆婆和兩個孩子肅立于一座新墳前，悲傷的淚水已經擋不住眼底里迸發的力量——奔跑的力量，前行的力量，動人的力量，就在這深秋的暖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