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施塔姆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
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這里,快點兒吞下
列寧格勒河邊路燈的魚肝油。
你認出十二月短暫的白晝:
蛋黃攪入那不祥的瀝青。
彼得堡,我還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電話號碼。
彼得堡,我還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聲音。
我住在后樓梯,被拽響的門鈴
敲打我的太陽穴。
我整夜等待可愛的客人,
門鏈像鐐銬哐當作響。
——選自北島《時間的玫瑰》,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 46-47 頁。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早期受法國象征主義詩歌影響,結識后來成為阿克梅詩派領袖的古米廖夫,并以阿克梅派詩人的身份崛起于詩壇,最終成為俄羅斯白銀時代阿克梅詩派的代表詩人。其詩歌創作主張意象準確生動,注重對日常生活中細節的描繪,追求個性化書寫。從沙皇時代走入蘇維埃時代,曼德爾施塔姆把個人精神與國家命運結合,時局動蕩、現實多變,這個“任性的”“忙忙碌碌的孩子”,不停地搬運著詩的“石頭”,填補個人與時代間的裂隙,捕捉希望,緩解焦慮與恐懼,將自己安放于時代的喧囂之中。寫于1930年12月的《列寧格勒》便是這樣一塊充滿個人與時代糾葛的“石頭”。
詩人回到家鄉時,選擇采用親昵舊稱對這座城市進行呼喚,這并非詩人首次在詩中使用“彼得堡”這一舊稱,在《可在彼得堡,阿克梅派離我更近》(1912年)、《我們將在透明的彼得波利斯死去》(1916年)、《在彼得堡我們將再次相遇》(1920年)等詩作中,他亦用此名。在彼得堡長大的詩人,認真預測著這座城市及其個人的命運,憑借的正是對這座城市的熟悉:“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痹娙四芨惺艿奖说帽さ那榫w、生命和不幸的遭遇,彼得堡同樣熟悉詩人的“眼淚”“靜脈”以及兒童?;嫉摹叭傺住?。當他經歷諸多疲憊回到家鄉,知道在城市的哪個角落恢復力氣,“你回到這里,快點兒吞下/列寧格勒河邊路燈的魚肝油”。
可這座城市幾經易名,波折不斷,詩人對此十分清楚,“你認出十二月短暫的白晝:/蛋黃攪入那不祥的瀝青”,在短暫白晝中,難得的太陽卻摻雜著“不祥”,詩人筆下的“十二月”是特殊的,“在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們因愛而失去了一切:/一個被人民的意志打劫,/另一個自己將自己劫掠……”(《致卡桑德拉》1917年)。十月革命后,詩人意識到革命的破壞性,“全都亂了套,無人相告:/一切都在慢慢冷卻”,對此詩人呼吁,“那些活著的喉嚨還在/為公民的甜蜜自由而焦慮!/但盲目的天空不想要獻祭/勞動與恒常才更為可靠”(《十二月黨人》1917年)。革命前曾抱有光明期待的詩人,看到革命給民眾帶去的傷害后,認識到短暫的幸福已被痛苦與焦慮取代,“經歷了二十年代初的大饑饉,農業集體化運動中對農民的強制剝奪和集體大遷徙,基洛夫被刺和托洛茨基被流放”,這種對未來的不安與恐懼日益加深。
陷于恐懼的詩人快速聲明,“彼得堡,我還不愿意死”,可心里又清楚一個事實,“你有我的電話號碼”。從第四節開始,此前指代不明的“你”“我”變得分明——“你”是彼得堡,“我”是詩人,也意味著立場分明——“你”掌控著“我”的命運。詩人的前途與命運有跡可循,“我還有那些地址/我可以召回死者的聲音”。古米廖夫、勃洛克、葉塞寧……詩人的好友陸續離世,他手里的地址只能查詢到亡魂。擁有“我”電話號碼的“你”,指出“我”的結局——死亡。這一結論加劇了借住于弟弟家閣樓的詩人的不安,在惶恐中他等待來訪者,又害怕來訪者,那些“被拽響的門鈴/敲打我的太陽穴”。曼德爾施塔姆徹夜等待“可愛的客人”,而這些可能發生的重逢、對談,所造成的結果是可怖的,因此那代表來客(友人或秘密警察)的“門鏈”嘩嘩作響如“鐐銬”一般。
在《列寧格勒》這首詩中,曼德爾施塔姆不斷地展現矛盾,回到故鄉的人可以在夜晚從溫馨的河邊路燈中汲取養料,卻在白晝中發現漆黑(瀝青)的不祥;彼得堡從“我”的故鄉,演變為或將剝奪“我”之生命的存在;“我”不愿意死,但“死”已降臨。詩人將日常生活層層剝開,露出生存在其中、被不安與恐懼淹沒的自己。面對混亂的社會,故鄉已無法庇護自己,曼德爾施塔姆只好用詩歌祈禱,在其中尋找精神依靠與心靈的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