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放在我面前的是由上海文藝出版社于2024年9月出版的詩歌合集《水的原鄉》,該書共分四輯,收錄了四十七位來自江浙滬多地的詩人以“汾湖”為主題新近創作的作品。沉浸醲郁,含英咀華,著實蔚為大觀,醒人耳目。在詩人們意態多變的筆觸下,自然的元素和生命的蘊藉相互疊合,隨物賦形,盡水之變,隨地觸心,妙盡形理,搖曳多姿地不倦言說著旖旎的汾湖風光和明麗的文化意境,充盈著以詩人自我的心靈智慧映照而成的日常詩情風尚。
“浙水吳山入畫無,詩人今古屬分湖。”民國詩人周芷畦在《柳溪竹枝詞》中如是詠嘆。清代才子郭頻伽在《靈芬館詩話》中說,“分湖”之名始見于《吳越春秋》,可見“分湖”之名早已有之,自古為文化厚積之地,素有崇文向學的風氣,曾經滋養過無數文人墨客,也是歷代文人雅士歸隱向往的地方。而今,“汾湖詩抄”詩歌合集《水的原鄉》萃取精華,賡續文脈,傳留鄉愁,以汾湖水文化的主題書寫為硬核,各輯分別以“時間刻在水里”“湖水仍然是湖水”“俯身便見一湖蓮花”“因為湖水寬大”命名,無不凸顯水文化的意象印痕以及形式想象,意在探求行云流水、淡遠深邃的自然樣態,多側面地尋繹和熔鑄一種超越形理的新江南風情,從而展現出別樣情趣和神逸韻致。
在詩集《水的原鄉》里,張巧慧在《汾湖日落》中寫道,“汾湖尋常的一次日落/有不可言說的壯美//一個詩人,目睹沉淪/內心有剎那的悲傷/人生忽然/偉大的事物,也日復一日/被暗夜掩蓋光芒//更多日子,目送夕陽的/是漣漪、飛鳥和傾斜的蘆葦”。這是一首典型的抒寫新江南風情的詩作。的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會經歷各種起伏情感,汲古開新,詩歌始終是表達豐繁情感的有效方式。無論是喜悅、悲傷、思念還是感慨,都可以通過寫詩來表達內心的感受,釋放情感并獲得宣泄和抒發。詩歌也可以成為記錄日常生活的載體。詩人常常通過寫詩來聚積生活中的點滴,留存自己的思考、感悟和體驗。這些詩歌可以成為日后回憶和反思的素材,助力人們更好地理解和認識自我與生活。因此詩歌中常常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和智慧,可以啟迪人們對生活、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可以通過閱讀和創作詩歌來獲得新的啟示,拓展自己的視野,提升思維的深度和廣度。詩歌的日常性還體現在它與人們的情感和生活息息相關,可以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精神滋養和情感抒發的方式。
在快節奏的當下社會中,人們慣常忙于工作、生活的瑣屑之事,極少關切周遭的環境氛圍和個體的情感郁結。然而,無論是自然風景、人文風情,還是生活境遇中的點滴細節,又無不蘊含著詩意和美感,期待著人們去發現和感知。不過,詩歌書寫的精心營構倒是往往能夠穿越生活表象的迷障,超拔日常,別出機杼,從而發現易于被人們忽略的詩情之美,重新審視并賦予生活更多的意義、美感,以及更深沉持久的精神愉悅。
日常詩情是一種普遍存在且重要的美感體驗。發現和體驗日常詩情,不僅可以使人更加珍惜時光,感悟生命的美妙,還可以提升、挈領人們的審美能力和情感體驗。通過賦能生活日常以詩意的觀照,從而更好地梳理情緒,和諧心態,不斷創建自我的身份感和主體性,創造一種強烈的目的感和自我審察的愉悅性。在詩歌書寫中,日常詩情的表現自然是繁復多樣的,既有對風土人情、季節流轉等方面的描摹,又有對生活中普通事象的感悟和詩化。如蘇建平在《云臺禪寺》中寫道,“我看見眾生,我看見我自己/我看見我自己在其中嬉鬧/或嗔,或怒,但轉眼/在我認出自己的一剎那/我消失在自我命名的過程中”。通過詩歌的語言變異展現日常詩情,無疑可以喚起讀者對生活內相的熱忱與關懷,換一種眼光重新審視、探看可能被疏忽、淡漠的璀璨風情和精神光亮。從這一層面的闡釋而言,詩集《水的原鄉》作為一批詩人的創作合集,在當下詩歌創作中關涉江南水鄉及其日常詩情的經驗呈現上,應該說開拓性地做出了某種群體性的探求和努力。
江南山水自古以來便是中國詩歌中重要而常見的題材和對象之一,其主要是指長江流域一帶的山川湖泊、田園村落等自然景觀,這些景致被歷代詩人們所鐘情和摯愛,成為許多優美詩章的靈感源泉。在詩歌書寫中,江南山水常常被描畫為詩意盎然的凈地,有碧波蕩漾的流水、青翠欲滴的垂柳、飄逸的花草、如黛的青山等諸多美景。詩人們通過對江南山水的描繪,表達他們對自然的贊美、對生活的期冀,以及對命運浮沉的復雜感悟與豐贍情思。江南山水在詩歌中還常常表征著人們內心的渴求與愿景,是詩人借以抒發情懷、鑒往知今的重要意象,并且為后人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珍貴文學遺存。近年來一些詩人之所以能成為當今詩壇地域性寫作中的代表性人物,乃是因為他們深諳詩歌書寫的道法和個中三昧,將詩歌作為個人生活以及自我救贖的另一種可能,讓詩歌來改變靈魂,改變生活。正如詩人張敏華對優秀詩歌的看法,“要有對個體生命意義、命運符碼和現實反思的獨特感受;有詩性哲學的語言:簡單、干凈、樸素;結構新穎,表現力獨特,能透過文字體驗到詩人內心世界的蒼涼和光芒”。的確,詩集《水的原鄉》中大部分作品都力求伴隨自然、歷史的流轉變遷,將汾湖之風物與個體之情感相融共生,以此構建不同形態、各具風韻的審美關系,充分彰顯當代文人對水之文化意象的研精覃思和審美旨趣。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心有所念,必有回響。水具有豐富的文學意義和象征內涵,流動的、變化的水代表著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變遷和世事的變化,常常被用來表達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波動以及命運的無常;清潔、純凈的水代表著人們追求心靈凈化和內心平靜,追求重生和救贖的意愿;不爭的水被用來表達人類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對神奇事象的探索,以及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考;生命之源的水喻示著生命的延續、生長與繁榮,以及人們對生命力量的贊美和敬畏;波濤洶涌的水象征著沉重和艱難,代表著逆境、挑戰和困難……水在文學中具有多重象征意義,既豐富了文學作品的內涵,也引發讀者的深思和共情。通過對水的深入理解和精準運用,作家、詩人無疑能夠創作出更具有藝術和思想蘊涵的精品佳構。
蘇軾講求“隨物賦形”,其核心要義就是要突顯文學表達的自然本質,講究創作的自然天成。正如蘇軾所言,“虛己以求,覽群言于止水”,甚而“奮勵有志于當世”。他追求行文自然,反對務奇求深和雕琢經營,緣于事物本身,自然描摹出其形狀,強調主體創作與客體對象之間一種順應自然的關系。由此而言,詩集《水的原鄉》的顯要品格無疑體現在一種平和靜觀、柔而不爭的無為之道的德行上。“水”是“道”的物質想象,“道”是“水”的精神升華。被喻為“上善”之物的“水”流動不息,隨著自然的運行與變化而存在,在天地之間不斷形變,靜觀隱蓄之道,世間萬物便自然合成其中。我們不妨來讀一下詩人孫昌建的《在汾湖,和柳亞子先生談騷和牢騷》這首詩:“曾經年少,出門即是汾湖/風吹稻浪,抬頭即可吟詩/先生,我們還是先吃一條魚吧/或是一段藕,一顆蓮子/請不要跟某人談論韻腳//騷,抑或牢騷/那是與生俱來的符號/就像那棵銀杏,從元至今/秋風一吹,書生紛飛/再飛,也飛不出此生的汾湖。”
詩集《水的原鄉》的語言探險能夠跳脫歷史傳統和語言文化的魔圈嗎?加斯東·巴什拉在他的《水與夢——論物質的想象》一書中就說過,“我們最后旅途和最終結局的思想”,將“消亡在水中,或消失在遙遠的天邊,同深度同無限相結合,這便是人的命運,這命運在水的命運中取得了自己的形象”,并認為“水是那種最利于闡明各種力量合成的主題”。因此,我當然可以將詩集《水的原鄉》視為一群沉思和夢想的靈魂在“原鄉”這個共同主題下開啟的一次探尋之旅。而“原鄉”對詩人來說,標志著一種內心空間的無限性。在詩集《水的原鄉》中,在那些沉思者的腦海里,細節淡化了,風物失色了,時間趨于凝固,空間無盡擴展。他們把自然、風情和人聯通起來,變身為語言的二度創造者,在各自的孤獨和冥想中反復對話、獨白,然后以一種自相矛盾的方式統一在一起。所以,在我看來,詩集《水的原鄉》既是一座有關汾湖水文化多重想象的語言花園,又無疑是一個真實而虛幻、溫柔而冷漠、獨特而趨同的奇異復合體。借助語言空間的壘筑,詩人們在詩作中尋找自身的靈魂,而生命有限的邊界總像“一棵長長的樹輕輕顫抖,總是觸碰靈魂”。抑或,如同里爾克所寫的,“它沒有界限,它要真正成為一棵樹/只有安置在你的遺世獨立中”。如稍加苛求的話,詩集《水的原鄉》也許還不足以讓讀者在深厚龐大的傳統積淀面前,在悠久而切近的風物對象面前,經歷一次震撼心靈的體驗,從而實現內心空間的擴張。
旨趣益遠的詩歌書寫必然需要寫作者攜有豐富深刻的生命經歷,同時在詩藝技法上勇于打破規范,挑戰限制,勇于破格,只有這樣,方可喚醒磨滅的語言想象,使得語詞的彈躍變得不可預見,產生更為強烈的沖擊性。由此看來,詩歌寫作終究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從一個批評者的視角而言,詩集《水的原鄉》倒也著實像是一個需要不斷編輯修正的文本,是一次未完成的語言遠游和交響。
蘇建平在《分湖詩刊》創刊詞里寫道:“今人蹈古人遺蹤,在汾湖之南岸,鐘情于詩,化詩于民,既建詩歌村落,又辦詩歌民刊,時日相繼,必成氣候。唯這水汽氤氳的江南,唯這鐘靈毓秀的汾湖,自身即是無窮詩篇……君子當努力:一切未成。一切待成。一切有成。”此豈古謂所見略同者乎!確實,在綿延不絕的時間之川的洗濯磨淬下,“汾湖水重復著自身的/波紋與流速,消弭/日歷的功用,接近于/時光之本來面目”(薛榮《夜宿云臺禪寺》)。究竟什么才是汾湖水文化最為切要的使命擔當和意義硬核?詩集《水的原鄉》業已以長卷式的抱團抒寫昭示,在語言文化的世界里,只有精神和生命之美是唯一真實的,當它來臨時,一切都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