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泰是中國當代文壇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是中國著名的詩人,是從內蒙古走向全國的文藝界藝術家。提到阿古拉泰,我想說的話很多。作為一個詩人,我與阿古拉泰相識四十年,就從一個詩人朋友的角度談一下我認識的詩人阿古拉泰。
1982年,我從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分配到四川的《星星》詩刊工作。1984年,剛走出校門不久的阿古拉泰與另一位年輕人雁北在內蒙古人民出版社麾下正忙于創辦《詩選刊》。也許阿古拉泰天生就是一個詩人,經過幾年的努力,兩位同齡人創辦的《詩選刊》異軍突起,命運讓阿古拉泰一踏入社會就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詩歌引領文學潮頭的時代。1984年我開始從退休的老主編白航手上接任《星星》詩刊的工作,雖然在編輯部全體人員的“折騰”下,《星星》詩刊辦得風生水起,發行量迅速上升,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主管的《詩選刊》卻成為《星星》強有力的競爭者,甚至有詩人說:“北有《詩選刊》,南有《星星》。”
當時中國作協主辦的《詩刊》在中國詩壇影響最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發行量曾達到六、七十萬份,占據了全國的圖書館以及大中小學等主流發行渠道。《星星》詩刊當時只是一家省級刊物,主力訂戶靠中小城市的底層青年人和詩歌愛好者自掏腰包,因此郵亭、報攤是《星星》詩刊的發行主陣地。從1982年到1986年,靠著這種游擊戰術的不斷開疆擴土,《星星》詩刊的月發行量從一萬多份上升到五萬份。到1984年,我發現情況有了變化,在各地的郵亭、報攤上,《星星》詩刊的旁邊多了一本《詩選刊》。經過認真研究,我發現這本刊物裝幀講究,選稿面廣,不僅許多地方小刊、小報上露面的新人因入選《詩選刊》得以進入詩壇,而且許多名家的大作也能在這里得到推廣。兩個年輕人,一家邊疆出版社,一本橫空出世的《詩選刊》,讓我驚嘆不已。據我當時了解的情況,《詩選刊》的月發行已近三萬份,超過了當時許多詩刊、詩報的發行量,發行增長勢頭緊追《詩刊》和《星星》。這讓我這個主持工作的人不能不感到賽道上多了個厲害的對手。
1986年夏,老詩人胡昭、蘆萍牽頭在北戴河辦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詩會。非常幸運的是,我在這個會上認識了阿古拉泰,一位蒙古族小伙子,文靜儒雅,又激情躍動,說話笑瞇瞇,標準帥哥。交談中,我知道他是個真心熱愛詩歌的人。詩會期間,我記得阿古拉泰談到辦刊的不易,他在回憶文章《不老的艾青》中記錄下了當年的一些辦刊情況,“在寂寞偏遠的西部草原,辦一份‘選刊’,談何容易!要有名師指點,要請名家來當顧問。名家首舉艾青,他是詩壇泰斗,當之無愧。于是,連夜寫信寄往北京。苦苦的企盼中迎來喜訊,高瑛老師信稱艾老已允,并有題詞一幅:‘新詩充滿希望’,隨信寄來。簡直是一夜之間夢想成真……《詩選刊》異軍突起,聲譽日隆,社會影響、經濟效益穩中有升……來稿、來函,乃至來人源源不斷,隔三岔五,便有一兩位風塵仆仆、衣著不整、面色憔悴、披散著長發的男詩人或削著短發的女詩人,背著行囊驟然降臨,勇士一樣自報家門:詩人××,徒步考察黃河……長城……造訪‘驛站’《詩選刊》。像懷揣‘雞毛信’的海娃,歷經艱辛終于見到組織,縱情傾訴,半躺在破椅子上,望著天花板話語滔滔地頌揚《詩選刊》,講述一路見聞,而后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和雁北責無旁貸地掏出散金碎銀,精心打點這些踉踉蹌蹌、披頭散發、同命相連的詩人們,自然也是苦中有樂。一個月刊兩個人辦,每每還要招架此等意料之中的‘意外’,我們一點也不比徒步考察輕松,甚至有些身心疲憊,卻樂此不疲”。這篇文章讓我想起當時的交談,我們有共同的語言,因志趣相投而惺惺相惜。老話說作家是編輯部的“衣食父母”。要知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辦刊物真是如此,辦刊物的人要把作者當作親人。當年我在《星星》詩刊做編輯時,因經費有點積累,來了有點名氣的詩人,編輯部會全部人馬出動作陪。請詩人吃飯時我常開玩笑:“這是羅漢請觀音,好飯好菜還是自家人吃得多。”如果遇見了游走的、有困難的詩人,更是會設法資助。那時候大家都不富裕,詩歌讓人們精神上富足;詩壇也相對淳樸,詩人與編輯之間也不可能有什么利益交換。
北戴河之行讓我和阿古拉泰成了好朋友。他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學者,熱情真誠,善解人意,體諒他人,沒有某些作家身上的江湖氣。這些人性中閃光的修養讓我明白阿古拉泰為什么能把北疆邊地的《詩選刊》辦得風風火火。可惜在北戴河相見后的第三年,正在勢頭上的《詩選刊》突然停刊了。當時有傳言刊物是由內蒙古地方出錢,刊發的作品多數是外地的,被當地批評辦刊方向有問題。我得知這個消息后非常遺憾,根本沒有因少了個競爭者而輕松,心底泛起的卻是失去同行者的孤獨感。回首這段往事,初登詩壇的阿古拉泰不是以詩人的作品名世,而是以開疆拓土的創刊勇士為中國詩壇創造了一個奇跡。兩個年輕人創辦的《詩選刊》,影響廣泛,發行量高,聲譽鵲起,成為八十年代中國詩壇現象級的文學事件。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新詩在各民族詩人的共同努力下,開創了空前繁榮的新局面。阿古拉泰是草原的兒子,也許就像轉場的牧人一樣,從辦刊物當編輯為他人作嫁衣裳,很快在詩壇轉而成為一個詩人,自信而自在。阿古拉泰步入詩壇后,他的才華像駿馬一樣,在稿紙上馳騁,寫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和散文。在改革開放的大時代,他立足中華,放眼世界文壇,其作品高雅深沉,在空前喧鬧繁雜的文壇如一股清泉,獨具風范。到目前為止,他先后出版了十九部詩文集。更令我敬佩的是,在此期間他讓詩歌插上音樂的翅膀,由此成為一個著名的詞作家。這對于詩人是一大膽的“破圈”之舉,同時也是對當時中國詩壇流行“小眾”“反抒情”“不迎合一般讀者”“白領智性”等思潮的大膽逆行實踐。我常聽到歌手們唱阿古拉泰的《這是英雄上馬的地方》。因創作了大量在中國各地傳唱的歌詞,阿古拉泰成為當代中國歌壇著名的詞作家,先后結集出版了九張歌曲光碟;他擔任交響音樂史詩《成吉思汗》以及舞臺劇《馬可·波羅傳奇》的文學執筆,讓舞臺藝術更具文學性。當然,這一切與我們這個時代分不開,更與內蒙古各界對他的認可、重視與關愛分不開。他的努力得到社會的高度公認,現擔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等職務,內蒙古也授予他“五一勞動獎章”等多項殊榮。但我認識的阿古拉泰卻始終低調謙和,這讓我想起一句“將軍本色是詩人”。在榮譽和成就的光環中,阿古拉泰最清澈的底色仍然是一個詩人,是一個在馬背和鷹翅上飛翔歌唱的騎手。
內蒙古大學出版社在2024年6月出版了阿古拉泰的文集《黎明拾穗》,這對于讀者了解阿古拉泰非常重要。這部文集中的詩篇小輯部分取名“言志”,精選了《眾鳥高飛》《像一棵草一樣行走》《淺草上的蹄花》《孩子與鷹》《母親站在蒙古包前》等近三十首短詩、組詩和長詩。阿古拉泰將小輯命名為“言志”,我認為既表達了詩人的心跡,也表達了對中華詩歌傳統的敬意。我曾用詩言志、詩緣情、詩無邪表述過中國詩歌精神的核心。在進入信息化和數字化的時代當下,很多詩人越來越難以找到自我的定位;在漂泊變化的人生歷程中,許多詩人難以確定自我的精神譜系及藝術生命基因。當我讀到阿古拉泰的這些詩歌,不僅再次看到了青年時代為了理想而打拼的阿古拉泰,也看到了他為讀者呈現出的一條溯流覓源的詩歌寫作方向。我想特別指出的是,在這些詩篇中,小草、駿馬與鷹這三個意象反復地出現,也正是反復詠吟這些詩句時,我意識到作為一個詩人的阿古拉泰,就像草原上的一棵小草迎著春天的陽光;作為蒙古人的后代,他的胸腔中激蕩的是奔馬的蹄聲;面對天地,他推開一扇心窗,心巢之鷹就向著碧空亮出翅膀。小草、駿馬與鷹,三個極其重要的意象,是情之根系,是心之向往,也是詩之胸懷。這就是阿古拉泰的自畫像,也是他的精神圖譜、情感血脈和生命基因。
阿古拉泰是草原的兒子,只有了解他的成長經歷,閱讀他來自生活的散文小札,感受他為那些遠行的前輩寫下的緬懷之作,傾聽他為婚姻的伴侶寫下的真誠祝福,才會感受到他在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熏陶下作為一位詩人、散文家、詞作家和文化學者的風范。詩人是活在人群之中的仁者,識人間煙火,懷平凡親情,真心敬師待友,值得信賴依靠。這一切,也讓我看到一個“人詩互證”的范例,也為我有一位相伴一生的詩友而感到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