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內源發展視角下鄉村特色資源何以助力鄉村振興？

摘要：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戰略，需要重視鄉村特色資源的挖掘與利用，打造特色產業與鄉土特色品牌。文章基于新內源發展理論和行動者網絡理論構建了一個探討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分析框架，并以貴州“村BA”為典型個案展開了具體分析。研究發現：“村BA”特色發展實踐是一種由地方特色資源驅動的政府、市場和鄉村多元主體參與的新內源發展模式，本質是鄉村內外部異質性行動者通過轉譯機制構建動態合作網絡，共同推動鄉村特色資源的經濟、社會和治理價值轉化。以“村BA”特色發展實踐為代表的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實施機制包括三點內容：一是充分挖掘地方特色文化基因，賦予鄉村內生資源更多價值；二是堅持村民主體地位，暢通“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雙向溝通渠道；三是政府等外源力量適度參與，留足鄉村自然發展空間。

關鍵詞：鄉村振興；特色資源；新內源發展；行動者網絡；村BA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作出了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戰略部署，強調要發展鄉村特色產業，拓寬農民增收致富渠道。2024年“中央一號文件”進一步提出，鼓勵各地因地制宜大力發展特色產業，支持打造鄉土特色品牌。在推進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過程中，道路選擇問題既是關乎戰略目標能否實現的全局性大問題，又是涉及具體振興舉措與實踐策略的細節問題[1]。一段時期以來，受城市中心主義和絕對發展主義觀念的驅動，學界及部分宏觀政策制定者傾向于以鄉村社會的普遍特征為基礎，設想提出一種能夠大范圍復制與推廣的理想化、最優化鄉村發展方案[2]。然而實踐證明，鄉村作為一種整合了自然、生態、文化、社會、經濟及風土人情等諸多方面特質的歷史連續統[3]，其復雜性和多樣性遠非單一的發展模式所能涵蓋。因此，在新時代鄉村振興實踐中，以“特色”和“多樣化”作為關鍵詞的因地制宜發展路徑就成為推動鄉村產業、人才、文化、生態和組織全面振興的重要策略。

挖掘鄉村特色資源，實現資源價值轉化，是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之一[4]。近年來，學界圍繞相關議題展開了深入探討，主要內容涉及“鄉村特色資源識別與挖掘”“鄉村特色資源價值轉化及其內在邏輯”以及“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實施路徑”等方面。首先，鄉村特色資源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地方特質，這種地方特質是否具有經濟社會發展價值，關鍵在于能否突破傳統的資源稟賦論對資源界定的絕對性觀點，轉而從文化相對論和動態性的角度看待鄉村資源[1]。進一步地，在現代化和市場化的大背景下，對鄉村特色資源的識別與挖掘既需要重視地方特質的價值，也要創造性地將現代要素，如政策、資金、技術、人才等與地方特質整合起來，讓其在現代社會轉化為服務鄉村振興多元目標的差異化、復合型資源[5]。其次，鄉村特色資源的類型多樣，但無論是自然資源，還是文化資源，都需要與產業發展相結合，以實現資源的價值轉化與增值[6-7]。與此同時，鄉村特色資源作為地方的內生性資源，其開發利用需要在保護和維續鄉村特質的基礎上，積極推動地方資源與外部力量有機融合，從而構建“外引促內生”的新內源發展模式[8]。最后，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實施路徑同樣具有多樣性，目前主要形成了以生態農業[9]、特色農業[10]、農旅融合[11]、文旅融合[12]、體旅融合[13]等為代表的發展路徑。

實際上，從近幾年各地鄉村治理的實踐創新趨勢中也可以看到，探索一條耦合鄉村特色資源、外部力量與基層社會治理實踐的合作發展路徑正逐漸成為推動鄉村振興工作的有效方式[14]，其不僅與國家政策提出的“強化系統觀念”“廣泛動員社會力量參與鄉村振興”的目標要求相契合，而且也與諸多研究者所倡導的以新內源發展模式推動鄉村特色資源價值轉化的理念保持了高度一致[15]。然而，盡管學界已經從不同方面討論了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價值、機制與路徑，并且也引入了相關理論作為分析視角，但總體而言仍然存在兩點不足：一是以新內源發展等描述性理論為視角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從結構層面分析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內外部行動者類型與內生資源實現價值轉換的邏輯，缺乏對多元行動主體為實現相應目標而采取的具體行動與利益協調方式的動態過程追蹤；二是現有研究更傾向于呈現不同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多樣化實踐路徑，較少關注豐富現象背后的本質內涵，特別是缺乏基于理論的系統性分析框架構建與應用。鑒于此，為深入探討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具體過程與核心機制，本文將遵循理論驅動式案例研究的演繹邏輯，在新內源發展理論的基礎邏輯框架下，引入側重于從動態過程層面分析多元行動主體如何通過轉譯機制實現資源有效整合與利用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共同構建一個用于探討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結構—要素—過程”分析框架，之后以貴州臺盤“村BA”典型實踐為個案，對“村BA”特色文化資源促進鄉村產業、環境、治理等要素全方位發展的具體過程及核心機制展開系統論述。

二、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

（一）新內源發展理論

新內源發展理論（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由英國學者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Ray）率先提出，該理論實現了對傳統外源式發展與內源式發展路徑的整合與超越。回溯來看，傳統的外源式發展模式強調自上而下地改善鄉村結構，認為只有通過外部的資金、技術、政策等手段支持，鄉村才能夠獲得發展的動力[16]。然而，完全依賴外部力量往往會造成鄉村發展自主權的喪失，從而產生對當地經濟、文化和生態環境的破壞性影響[17]。針對外源式發展模式的不足，內源式發展理論應運而生，主張通過動員鄉村內部資源和農民主動參與實現鄉村的自主化發展[18]，同時強調培養地方認同、搭建基層組織以及開展地方資源和特色文化的保護性開發[19]。內源式發展的本質是一種“自我導向型”發展模式，盡管注重培育鄉村發展的內生動力，但完全不依賴外部力量的邏輯也被眾多學者貼上了“過于理想化”的標簽。鑒于此，新內源發展理論通過反思傳統理論二元對立的觀點，主張內外資源的有效聯動，通過“外引促內生，內外相結合”的路徑建立鄉村發展的合作網絡[20]。且在此過程中，地方行動者、國家力量和社會力量是最為關鍵的行動主體[21]。進一步地，新內源發展理論強調，鄉村發展首先要立足于地方資源，同時通過對資源的文化符號和集體意識挖掘，增進村民對地方發展的認同，而政府、企業、社會組織等超地方因素則要以內外源力量的有機融合為目標[20]，建立有效的利益聯結機制，積極推動外部干預轉化為內部發展的動力，從而促成鄉村建設的集體行動[19]。我國鄉村振興實踐“堅持農民唱主角”，主張全社會力量的共同參與，這與新內源發展的理念高度契合。鄉村特色資源要實現對鄉村發展的全面賦能，需要在堅持農民主體地位的基礎上，推進鄉村內外部力量的協調配合，以此建立促成集體行動的合作網絡。

（二）行動者網絡理論

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由法國學者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在米歇爾·卡龍（Michel Calon）和約翰·勞（John Law）等人的理論基礎上完善發展而成，主張以一種結構化的方式構建行為主體之間的關系，并將要素流動和網絡化互動形態納入分析范疇，為各學科研究提供全新視角[22]?？傮w而言，行動者網絡理論由“行動者”“網絡”和“轉譯”三大核心要素構成。首先，行動者具有廣泛性和能動性特征，廣泛性是指行動者不僅包括人類，還包括觀念、技術、生物等非人物體，這與該理論“應對稱看待自然和社會對科學知識的解釋功能”的核心觀點相契合；能動性強調行動者不是預先設定好的角色，而是具有制造差別而改變事物狀態的能力，即任何信息、條件經過行動者后都會發生變化[23]。其次，網絡是一系列行動的締結，當具有不同利益取向和行為方式的異質性行動者處在同一治理情境時，關鍵行動者就可以通過轉譯過程實現利益的協調，從而使其他行動者認可并參與由關鍵行動者主導建構的網絡[24]。最后，轉譯是行動者網絡建構的核心環節，一般需要經歷問題呈現、利益賦予、征召和動員四個步驟[22]。同時，行動者網絡通常由關鍵行動者發起，它從自身的問題、興趣和利益出發，對即將構建的網絡進行初步設計，隨后再與其他行動者一同進入轉譯階段[24]。當然，轉譯并非一次性的行動，而是一個持續調適的過程，行動者的身份、影響力、意愿、利益訴求等都會影響轉譯的實際效果[25]。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離不開鄉村內外部力量的共同推動，以行動者網絡理論作為分析工具，可以更為清晰地了解不同參與主體達成一致行動的過程及其中的關鍵作用機制。

（三）分析框架建構

從基礎理論的介紹中不難發現，新內源發展模式與我國鄉村振興的理念不謀而合[18]，同時也與鄉村特色資源釋放多元價值的實踐過程相匹配。簡單來說，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需要充分挖掘地方資源與鄉村文化元素之間的有機聯系，通過本土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形成專屬于當地的文化符號，以此增進區域內人們對特色資源開發利用的文化認同與集體意識；在此基礎上，鄉村治理主體依托自身獨特的資源優勢，通過多種渠道吸引外部力量進入地方場域，并在其資源注入、賦權增能的作用下，與之共同建立促進鄉村產業、生態、文化、治理等領域轉型發展的利益聯結機制，進而形塑由地方行動者（村民、村“兩委”）、國家力量（政府）、社會力量（市場、社會組織）等各類主體構成的合作網絡。進一步地，如果說新內源發展理論明確了實現鄉村可持續發展的基本架構，那么行動者網絡理論則為深入理解不同行動主體如何從分散走向合作，并促成鄉村特色資源價值轉化的具體過程提供了微觀切入視角和有效分析工具。實際上，無論是發展初始階段的村民內部動員，還是之后鄉村內外部多元主體的集體行動，幾乎都會為了實現合作目標而經歷核心議題（問題）呈現、利益協調、組織動員、締結聯盟等必要階段，而這正是行動者網絡理論中“轉譯”機制發揮作用的基本流程。換言之，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需要經過多元主體博弈、協商等必要環節的動態過程，尤其是合作網絡中的關鍵行動者會根據治理情境的變化不斷調整動員和利益協調的策略，從而及時調處合作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矛盾與問題，保證網絡的擴充與維護。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行動者網絡理論超越了傳統理論僅對人類行動者利益訴求的關注，強調要對制度、觀念、技術等非人行動者“一視同仁”，因此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合作網絡也是在人與物、人與其所處環境的交互作用下形成的復雜產物[25]?？傊?，通過有效的轉譯，新內源發展理論所倡導的由鄉村內外部力量所構建的合作網絡就會發揮積極作用，從而實現鄉村特色資源的經濟、社會和治理等多元價值釋放。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將新內源發展理論與行動者網絡理論進行有機融合，同時結合實踐經驗和行動邏輯，構建了如圖1所示的涵蓋結構、要素、過程的復合分析框架，用于分析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具體過程與關鍵機制。

三、研究設計

（一）研究方法與案例選擇

本文主要采用案例研究法展開分析。作為最常見的定性研究方法，案例研究法通過對特定單元中重要事件或行為的背景、過程進行深入挖掘和細致描述，從而呈現事物的真實面貌[26]。對于案例篩選的標準，學界通常會把典型性（typical）和影響性（influential）作為最重要的考量指標[27]。鑒于此，通過對已有實踐案例的考察，本文選擇貴州省黔東南州臺江縣臺盤鄉臺盤村“村BA”特色發展實踐作為個案研究對象，具體原因如下：

一是案例的典型性。“村BA”的發源地貴州省臺盤村地處我國西南山區，曾經是一個深度貧困村。2019年，隨著全縣如期實現整縣脫貧摘帽和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臺盤村的發展進入到了鄉村振興的新階段。然而，與全國其他脫貧鄉村類似，彼時的臺盤村也面臨著諸多新挑戰，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如何尋找適合本村發展實際的鄉村振興內生動力和有效路徑。2022年，當代代相傳的特色體育民俗文化活動——吃新節籃球賽通過互聯網爆火后，臺盤村順勢抓住發展契機，在當地政府、企業、社會組織等多元主體的支持下，迅速打造了一條以“村BA”為載體的鄉村特色文化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發展新路，帶動了全村乃至周邊地區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并被央視譽為“觀察中國式現代化的一個窗口”。由此可見，“村BA”特色發展實踐具有較高的典型性，對其經驗和學理的概括能夠為探尋我國鄉村的新內源發展模式提供可行范例。

二是案例的影響性。臺盤村“村BA”作為焦點事件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的廣泛關注，且其影響力仍處于不斷上升的階段。尤其隨著“村BA”文化品牌效應的持續擴大，全國范圍內各種以“村BA”等體育賽事活動為支撐的特色鄉村文化發展實踐項目得到了快速推進，并逐步實現了向制度化、常態化、規范化的轉型。鑒于此，以“村BA”為例分析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具體實施過程和關鍵機制，總結并概括其實踐經驗和學理內涵，不僅有利于新內源發展理念在我國鄉村振興工作中的進一步推廣，而且還能夠為其他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與基層治理提供更多的經驗與啟示。

（二）數據來源

本文所需的研究資料主要包括兩個來源：一是通過實地調研獲得一手數據。作者曾于2023年6月25日至30日前往貴州省臺盤村開展了實地調研，通過參與式觀察、半結構化訪談等方式獲取了包括圖片、音頻、視頻、駐村工作簡報等在內的數據資料，同時系統掌握了臺盤村與外部力量共同打造“村BA”特色發展實踐的思路與過程。具體而言，在臺盤村調研期間，作者通過現場訪談和組織座談會等方式與臺江縣宣傳部門工作人員（1人次）、臺江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工作人員（1人次）、臺盤村第一書記（1人次）、臺盤村黨支部副書記（1人次）、臺盤村籃球協會副會長（1人次）、臺盤村籃球隊隊員（1人次）、臺盤村村民及游客等（7人次）進行了深度交流，主要內容涉及臺盤村基本情況及發展歷程，吃新節文化傳統與習俗，籃球賽辦賽歷程，以及“村BA”政策制定背景及實施過程，主要困難及應對舉措，政策效果及面臨挑戰等。二是通過文獻資料收集獲得二手數據。通過檢索互聯網、查閱統計年鑒等方式，本文搜集了貴州省、黔東南州、臺江縣的相關政策文件和統計資料，以及各級媒體關于“村BA”的新聞報道和有關智庫的專題研究報告等。

四、案例分析

（一）鄉村特色資源識別與臺盤“村BA”發展模式構建

“村BA”源起于臺盤村“六月六”吃新節籃球賽。自1936年舉辦至今，該項比賽從未發生過中斷，至今已有80余年的歷史。籃球賽主要由臺盤村青年群體組織策劃，村民集資支持，并且與“游方”、祭祀、斗牛等其他民俗文化活動一起構成了吃新節的傳統節慶項目[28]。經過三代村民的傳承，籃球賽如今已完全融入了臺盤村村民的生活之中，成為一種具有極高認同度的、扎根鄉土的特色地方文化。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村民物質生活的逐步改善，臺盤村公共文化體育設施的短板也得到了加快補齊，不斷擴建的場地、完善的設施器材和豐富的賽事活動，讓村民參與體育的熱情更加高漲，同時也為籃球賽走出鄉村奠定了基礎。2022年夏，隨著一條拍攝于籃球比賽現場的短視頻在互聯網快速傳播，臺盤村這一極具鄉土氣息的特色體育賽事活動迅速走紅，并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網民也將這里的籃球賽稱之為“村BA”。

“村BA”的爆火及大量游客的短時間涌入，引發了村“兩委”和村民對鄉村發展的思考與關注，同時也引起了省領導和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在省委書記的指示下，臺盤鄉迅速推出了“以賽助旅、以賽扶產、以賽促治、以賽納賢”的“村BA+”發展戰略，為臺盤村規劃了具體的發展方向。在此背景下，傳統的籃球賽被賦予了新的文化價值，并且實現了從民俗活動和地方文化向獨特的內生資源的轉化。由于籃球賽早已融入鄉土文化之中，因此當村“兩委”提出發展“村BA”的想法后，便迅速得到了臺盤村村民的支持和認同，而這也為鄉村特色資源的價值進一步轉化奠定了基礎。之后，臺江縣政府、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鄉政府以及臺盤村“兩委”迅速行動，通過構建合作網絡推動了包括籃球場地設施更新擴建、旅游開發、住宿保障、餐飲服務、農產品銷售、商標注冊等在內的多項工作迅速鋪開。在政府、市場、鄉村的共同努力下，以臺盤村本土體育賽事為載體的“村BA”發展模式取得了顯著成效。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村BA”在發展過程中也遇到了許多困難和挑戰。為了解決這些問題，臺盤村“兩委”等關鍵行動主體通過上下溝通協調，以及綜合運用多種治理手段進行了積極的動員干預，實現了村民及其他主體之間利益的有效平衡，并最終促成了鄉村振興的集體行動。

（二） “村BA”助力鄉村振興的行動者網絡與利益協調過程

“村BA”特色發展實踐充分體現了新內源發展所倡導的“內外融合”理念，其本質則是多元行動主體通過構建動態合作網絡實現地方特色文化資源的價值轉化。為了充分展示新內源發展的利益協調過程，厘清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關鍵機制，接下來本文將繼續從動態視角對“村BA”案例進行分析。

1.行動者識別：明確參與鄉村振興的多元主體

對行動者進行準確識別既是構建合作網絡的基本前提，也是展開網絡動態分析的重要保障?；趶V義對稱性原則，行動者網絡理論將人類行動者與非人類行動者置于平等地位，并將其共同納入行動者網絡之中[29]。通過對實踐的梳理可知，“村BA”爆火是臺盤村以特色文化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關鍵契機，而政府等外源力量開始介入臺盤村鄉村振興工作，并針對性地制定“村BA+”發展戰略，則是新內源式鄉村振興發展模式的正式起點?？偟膩碚f，參與“村BA”特色發展實踐的行動主體主要包括臺江縣政府、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臺盤鄉政府、臺盤村“兩委”、臺盤村村民、臺盤村籃球協會等人類行動者，以及籃球賽、土地、體育場地設施、吃新節傳統習俗等非人行動者。在此其中，臺江縣政府、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臺盤鄉政府同時也是外源力量的主要代表，除此之外的其余行動者則均為內源力量。

2.問題呈現：找到行動者轉譯的“必經之點”

在行動者網絡理論看來，轉譯是網絡建構最核心的環節，同時也是促成集體行動的必要基礎。然而，由于異質性行動者在鄉村振興過程中的利益訴求并不完全一致，這就需要通過問題呈現將不同行動者關注的對象具體化和問題化。

對于人類行動者而言，在“村BA”爆火之前，包括臺盤村在內的臺江縣整體面臨著如何有效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更好推動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挑戰。而在“村BA”爆火之后，臺江縣政府則希望借勢而為，將臺盤村打造為“村BA”圣地，并以點帶面推動周邊鄉鎮乃至全縣的經濟發展；同時，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作為專門從事體旅融合產業開發的企業，也希望幫助臺盤村進一步開發整合體育、旅游、文化資源，做大做強體旅融合產業。臺盤鄉政府面對推動全鄉協調發展的挑戰，同樣希望不斷提升臺盤村的影響力，并計劃在時機成熟時聯合鄰村共同打造“臺盤陽芳一體化”景區。而在“村BA”發源地，臺盤村“兩委”則希望本村全面發展的同時，還能繼續保持臺盤村的文化底蘊不變質，實現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臺盤村村民與村“兩委”的訴求具有高度一致性，即希望村莊面貌日新月異的同時，自己的生活也能夠越來越好，尤其對于一些長期外出務工的農民來說，其更希望能夠在當地尋求穩定的工作發展機會；此外，臺盤村籃球協會一方面希望比賽能夠繼續舉辦，另一方面也希望盡快解決組織向正規化轉型的問題。

對于非人行動者而言，不同主體的利益訴求也具有多樣性。首先，籃球賽作為臺盤村的文化名片和維系村民情感聯系的紐帶，其需要持續擴大自身影響力，同時吸引更多群眾參與全民健身活動，享受體育帶來的樂趣。其次，土地和體育場地設施作為承載體育賽事、少數民族文化活動以及村民生產活動的重要載體，一方面希望不斷提高自身的利用效率，減少非主體功能侵占，另一方面也希望最大限度地創造綜合價值，為鄉村產業、文化、公共服務、治理等全面振興提供有力支撐。最后，吃新節傳統習俗等作為本土特色文化的代表，也希望能夠在繼承中不斷創新和發展，從而產生更加積極的影響。

上述不同的利益目標及對應的問題挑戰集聚到臺盤村后，關鍵行動者——臺盤村“兩委”便針對各行動者的利益訴求，提出了“以賽為本，打造‘村BA’特色品牌，推動鄉村全面振興”的核心議題，并將其作為各行動者參與臺盤村發展的“強制通行點”（OPP）（見圖2），從而為實現差異化利益協調制定標準。

3.利益賦予：強化行動者參與的“角色定位”

利益賦予是異質性行動者之間的一種利益協調機制，確定利益訴求并提供合理的利益保障能夠激發行動者的興趣和動機。與此同時，利益賦予也是關鍵行動者確保其他行動者承擔各自角色應有責任而不發生“反叛”行為以及維系整個網絡良性運行的手段[24]。在“以賽為本，打造‘村BA’特色品牌，推動鄉村全面振興”這一核心議題下，作為關鍵行動者的臺盤村“兩委”發揮了承上啟下、外引內聯的關鍵作用，通過多種手段對其他行動者的利益進行了分配（見表1），同時也明確了體育多元價值向鄉村振興多元目標轉化的基本方向。

首先，面對臺江縣和臺盤鄉政府對“村BA+”發展戰略的高度重視，以及政府在經濟發展、社會影響以及政績產出等方面的訴求，臺盤村“兩委”通過工作匯報、溝通協商等手段，及時向上級政府報告工作計劃及行動策略，同時表達自身在發展過程中存在的困難與資源需求，以此達成與政府部門之間的“合作協議”，即村“兩委”通過承諾“村BA”所產出的經濟、社會及政績效益，來獲取更多政府層面的賦權與政策、人才等方面的支持。其次，面對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等市場主體的業務發展訴求，由臺江縣投資促進局派駐臺盤村的第一書記便借助原單位資源與業務往來等手段，與相關企業、社會組織等展開業務洽談合作，通過針對性的利益分配承諾獲取更多資金、技術等資源的支持。再次，面對村民、村籃球協會等鄉村內部行動者關于“增加收入”“創造就業”“組織正規化”“村居環境改善”“文化傳承”等差異化的利益訴求，臺盤村“兩委”通過溝通協商等治理手段，與全體村民展開充分對話，認真聽取大家關于“村BA”發展的各種意見和建議，并將其落實到具體的工作方案中，同時在征求全體村民同意后推進實施。最后，面對一系列非人行動者的利益訴求，臺盤村“兩委”則主要借助系統規劃布局等手段，對鄉村各類資源的開發利用進行統籌，確保土地、傳統習俗、場地設施等資源能夠合理地發揮其作用，并產出與之相匹配的經濟、社會效益。此外，臺盤村“兩委”對行動者進行的利益賦予也為“村BA”的發展明確了方向，即通過打造鄉村籃球賽事品牌活動，帶動鄉村旅游產業、基礎設施、人居環境、民俗文化以及社會治理的轉型發展，并以此作為鄉村振興的主要內容。

4.征召動員：構建行動者合作的“動態網絡”

征召的目的在于讓每一個行動者都被賦予互相可以接受的任務而成為聯盟成員，同時根據不同任務的實際需要讓相關行動者進入網絡之中，以便著手開展相關工作。這里可以看到，異質性行動者并不是在同一時間進入網絡的，而是會在不同的階段被征召或排除[30]。當存在“異議”的行動者進入網絡后，關鍵行動者便可以通過動員行使對其他行動者的權力，并及時克服在此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異議”，從而維護網絡的穩定運行[31]。

從臺盤村的發展歷程來看，“村BA”助力鄉村振興的合作網絡主要經歷了3次較為關鍵的征召和動員：第一次是在“村BA”爆火之后不久，臺江縣政府通過協調省直、州直相關單位，計劃在臺盤村連續舉辦3場籃球比賽，為擴大鄉村影響力，打造“村BA”圣地做好基礎準備。接到辦賽任務后，臺盤村“兩委”迅速行動，通過征召和動員縣鄉政府、村民、村籃球協會等行動者共同參與賽事籌備、游客接待、宣傳推廣等工作，不僅順利承辦了貴州省“美麗鄉村”籃球聯賽黔東南州半決賽、佛黔協作美麗鄉村籃球交流賽和黔粵男女籃跨省交流賽等3場活動，而且還借勢推動了臺盤村知名度的進一步擴大，為后續鄉村的轉型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第二次是在臺盤鄉政府制定“以賽助旅、以賽扶產、以賽促治、以賽納賢”的“村BA+”發展戰略之后，為了推動政策有效落地，臺盤村“兩委”通過征召和動員鄉政府、縣體旅融合產業發展公司、村民、村籃球協會等行動者，就土地資源開發利用、比賽場地設施擴建、閑置房屋改建、村民（返鄉）就業創業、“村BA”商標注冊、籃球協會正規化發展以及傳統文化傳承等議題進行了充分溝通，并制定了具體實施方案。當各行動者根據任務部署展開合作后，臺盤村便快速建立起了“賽事+旅游+農產品+民俗文化+主題周邊”的特色發展策略。

第三次是在“村BA+”戰略實施一段時間之后，為了及時解決鄉村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和挑戰，引導鄉村朝著正確方向發展，臺盤村“兩委”通過征召和動員村民、村籃球協會等行動者，多次借助“院壩會”“一中心一張網十聯戶”和“黨小組+網格員+聯戶長”等特色社會治理機制，就“資本入侵”“商戶矛盾”“鄉土文化傳承困難”“本村發展利益與政府規劃沖突”等問題達成了包括“‘村BA’只能姓‘村’”“不能盲目逐利”“商戶攤位分配按照抽簽決定”“大事小情及時商議”等在內的行動共識。

在政府、企業、村“兩委”和村民等內外源力量的共同努力下，臺盤村從2022年下半年開始進入到了鄉村發展的快車道，基本實現了“以賽助旅、以賽扶產、以賽促治、以賽納賢”的發展目標。相關統計數據顯示，2023年臺江縣接待旅游總人數640萬人次，同比增長74.87%；旅游綜合收入84.64億元，同比增長94.66%①。2024年“五一”期間，臺盤村實現接待游客14.3萬人次，旅游綜合收入6400萬元②。此外，在“村BA”特色發展實踐的綜合帶動下，臺盤村還建起了返鄉創業園，大批外出務工的村民返鄉后實現了“家門口就業”；同時臺盤村的人居環境也得到了大幅改善，通過推進“庭院美化”“庭院經濟”工作，更多村民享受到了環境整治和家庭增收齊頭并進帶來的成果。

（三）“村BA”助力鄉村振興的關鍵機制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臺盤村之所以能夠實現快速轉型發展，關鍵在于傳承多年的鄉土文化基因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價值，成為推動鄉村振興的特色資源。在上級政府的政策支持和市場主體的策略引導下，在村“兩委”的統籌協調和村民的積極參與下，以“村BA”為內核的鄉村振興新內源發展模式得以最終形成。進一步地，可以將“村BA”助力鄉村振興的作用機制概括為以下三點：

一是挖掘特色文化基因，賦予資源更多價值?；@球賽與臺盤村傳統節日的有機融合，讓體育民俗活動成為鄉村獨特的文化基因，其不僅是凝聚村民情感認同的紐帶，也是促進鄉村社會穩定的工具。而當臺盤村籃球賽以帶有濃厚鄉土氛圍的獨特面貌為外界所知時，政府、市場和鄉村通過快速反應，將鄉村籃球賽進一步打造成了“村BA”，并以“村BA+”的模式明確了“以賽助旅、以賽扶產、以賽促治、以賽納賢”的綜合發展目標。此舉不僅賦予了傳統籃球賽多元的價值內涵，也為更多行動主體圍繞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開展合作提供了明確的“必經之點”。

二是堅持村民主體地位，暢通雙向溝通渠道。無論是“村BA”爆火之前，還是在此之后，臺盤村在舉辦吃新節籃球賽及相關節慶活動時，均能夠堅持村民自主組織、自主籌款、自主管理，并以一套傳承多年的鄉規民約作為行動規則，充分保留了鄉村自治本色。在上級政府計劃以賽為本發展旅游產業以及后續發展面臨“資本入侵”“土地侵占”“村民逐利”等問題挑戰時，臺盤村“兩委”仍然能夠堅持以村民為主體，不盲目快上賺錢項目，不一刀切執行上級政策，而是借助傳承多年的“院壩會”溝通機制先充分聽取村民意見，再與有關部門溝通協調，最后共同商議行動策略。

三是外源力量適度參與，留足自然發展空間。臺盤村在推動“村BA”發展的過程中，強調以服務本村特色資源為前提引入外部力量。具體而言，當政府部門通過組織賽事、提供政策和人才支持等舉措向臺盤村進行賦權后，村“兩委”和村民不僅以合作生產的方式積極響應政府支持，同時也通過派駐進村的“第一書記”向上持續反饋實際發展需求以獲得更多具有針對性的支持；而在尋求與企業等社會力量合作的過程中，臺盤村也能夠在堅持不破壞本土文化基因的前提下選擇合作企業，對于一些希望以贊助資金、體育器材以及入股、冠名等方式參與“村BA”發展的企業，臺盤村“兩委”在征求村民意見后最終都選擇了婉拒合作，從而阻止了資本異化對鄉村“自然發展”空間的侵占。正是這種發展機制使得臺盤村在保持傳統鄉村風貌的同時，又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發展機遇。

五、結論與思考

在中央提出“大力發展特色產業，支持打造鄉土特色品牌”的政策背景下，如何實現鄉村特色資源對鄉村振興的有效助力是需要關注的重要問題。本文基于新內源發展理論和行動者網絡理論，從結構、要素和過程維度對鄉村特色資源識別、多元價值轉化以及主體利益協調的基本條件和動態過程等進行了綜合性的分析框架建構，同時以貴州“村BA”特色發展實踐為例，對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具體過程和關鍵機制進行了分析。綜合來看，主要得出了如下結論：第一，“村BA”特色發展實踐是一種由地方特色資源驅動的政府、市場和鄉村多元主體參與的新內源發展模式。區別于傳統自上而下的外源發展和自下而上的內源發展，“村BA”特色發展實踐不僅實現了鄉村內生動力的有效激活，而且還能夠在政府、市場等外源力量的支持下實現可持續發展。第二，以“村BA”為代表的鄉村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的本質是多元行動主體通過構建動態合作的行動者網絡實現鄉村特色資源的價值轉化。具體在案例中，臺盤村“兩委”作為合作網絡建構的關鍵行動者，通過問題呈現、利益賦予、征召動員等轉譯過程實現內外源力量的有機整合，并且能夠根據不同情境調整轉譯策略，從而實現對鄉村發展不同階段存在問題和挑戰的有效應對。第三，“村BA”助力鄉村振興的合作網絡建構機制包括三個要點，分別為挖掘特色文化基因，賦予資源更多價值；堅持村民主體地位，暢通雙向溝通渠道；以及外源力量適度參與，留足自然發展空間。上述機制不僅為“村BA”多元價值的發揮奠定了基礎，同時也是內源力量與外源力量實現有機融合的關鍵所在。

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深入實施，如何更好發揮地方特色資源在鄉村振興過程中的綜合價值與多元功能，需要持續不斷地思考。從“村BA”特色發展實踐中可以看到，地方特色資源助力鄉村振興需要以新內源發展理念為牽引，通過“上下聯動”“內外共生”的方式，構建由不同行動者構建的合作網絡，從而推動鄉村特色資源的價值轉化。進一步地，相關實踐也說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需要有道路自覺意識[1]。這意味著，鄉村需要重新審視并挖掘地方獨有的價值特質，積極探索在新時代背景下，如何將這些特質轉化為特色優勢資源，同時巧妙融合現代創新元素，開辟出多元化的鄉村振興發展路徑。在此過程中，也要充分尊重并發揮村民的主體作用，積極推動外源力量與內源力量的最優化組合[32]，確保發展成果惠及全體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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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管仲

How Can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Facilitate Rural Revita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 ——A Case Study of Guizhou “Village BA”

1，2Li Xuewei" 1Lin Wenjing" 1Zhou Jiayi

（1School of Management， Beijing Sport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2Beijing Winter Olympic Culture and Ice amp; Snow Sports Development Research Base，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 To comprehensively promote the rural revitalization strategy， it is necessary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exploration and utilization of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and create characteristic industries and local characteristic brands. Based on the theory of new endogenous development and the theory of actor network， this paper constructs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to explore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to help rural revitalization， and takes Guizhou “Village BA” as a typical case to carry out a specific analysis. It is found that the practice of “Village BA” is a new endogenous development model driven by loc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in which the government， the market and the countryside participate. The essence is that the heterogeneous actors of the countryside build a dynamic cooperation network through the transforming mechanism to jointly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economic， social and governance values of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The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s of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s aiding rural revitalization， exemplified by the “Village BA” practice， encompass three primary facets：（1）fully exploiting local cultural elements to enrich the value of endogenous rural resources;（2）maintaining villagers’ principal position and enabling two-way communication channels that are both “top-down” and “bottom-up”;（3）allowing for appropriate engagement by exogenous forces， such as the government， while preserving ample natural space for sustainable rural development. This research contribut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rural revitalization strategies and their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s， drawing valuable insights from the “Village BA” case study.

Key words： rural revitalization; rural characteristic resource; 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 actor-network; village BA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項目編號：72304043）；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024DAWH004）。

[作者簡介]李雪偉（1992-），男，河南沈丘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基層社會治理、體育公共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