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資平臺債務、財政分權與經濟增長質量

內容提要：融資平臺在推動地方經濟增長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持續擴張的融資平臺債務已成為影響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因素。文章基于2009—2021年231個城市的面板數據，研究融資平臺債務擴張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結果表明：（1）融資平臺舉債對提升經濟增長質量有一定促進作用，但在分維度指數上具有明顯異質性。具體看，融資平臺舉債對社會狀況改善、人力資本提升、自然資源與環境保護這三個方面有推動作用，但對經濟效率與穩定、經濟成果分配這兩個維度的促進不顯著。（2）融資平臺債務擴張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呈倒U型關系。（3）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顯著存在財政分權的門檻效應。隨著財政分權程度加大，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由促進轉為抑制。相比于東部地區，中西部地區的財政分權平衡點偏高。

關鍵詞：融資平臺；地方債；財政分權；分稅制；經濟增長質量

中圖分類號：F8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1280（2024）06-0070-14

一、引言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背景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離不開政府的參與。不可否認，在“后金融危機”時期，我國寬松的經濟政策刺激了地方政府加快發展區域經濟。地方政府自主協調區域資源配置，促進了城市建設、產業升級、就業穩定和經濟持續增長。然而，短時間內大量積聚的地方政府債務，特別是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債務的大規模擴張，逐漸成為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大隱患。政府信用與經濟發展的關系是一個古老話題。在現代化語境下，這一關系變得更加復雜多元，亦成為學術界研究的重大課題。基于當下我國的國情，研究融資平臺債務擴張對地區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作用，無疑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和參考價值。申言之，對二者關系的深入探討，有助于幫助地方政府優化債務管理制度，引導地方政府合理發債化債，強化地方政府公共治理水平，進而為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創造更優良的條件。本文將在梳理現有文獻的基礎上，對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的關系進行討論，并基于城市面板數據對其作用機制和異質性進行實證分析。最后，基于結論對完善地方政府債務管理制度，進一步拉動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參考性建議。

二、文獻評述

（一）關于經濟增長質量的測算方法

早期對經濟增長的研究，多聚焦在其速度和體量上。后來，單純的經濟高速增長帶來的一系列負外部性問題，使得學者們逐漸關注到經濟增長的另外一面，即經濟增長的質量。關于經濟增長質量的定量化問題，現有文獻主要有兩類方法：第一類是尋找經濟增長質量的代替指標。從前期研究看，用全要素生產率衡量經濟增長質量成為國內學者們的一般選擇（余泳澤等，2019；史代敏和施曉燕，2022）。第二類方法是多種指標綜合評價法。目前已有研究用以測度各維度指數的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因子分析法、熵權法和等權重法。朱子云（2019）采用因子分析法進行研究，其設定指標權重依賴的是原始數據反映的信息貢獻度，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指標權重賦值的主觀性，但不可避免地舍棄了分維度指數的變化信息。魏敏和李書昊（2018）在分析新時代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水平的空間分布時采用了熵權法，構建了涵蓋經濟結構、創新驅動、資源配置等多個方面的測度體系。楊耀武和張平（2021）在經濟增長質量指標合成過程中，采用等權重法進行賦權。由此可見，對經濟增長質量的測度體系是多元、綜合且復雜的，可能會涉及增長結構、波動性、惠民性等諸多維度。

（二）關于地方政府債務對經濟增長的影響

地方政府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形成統一的結論。有學者堅持古典經濟學傳統，認為地方政府債務不利于經濟增長，原因在于資本市場中政府債務會與私人部門形成競爭，而較高的政府負債率通過長期利率擠出私人投資，同時政府債務也可能帶來稅率和通貨膨脹率的增加，從而對經濟增長帶來不利影響（Liu et al.，2017）。還有學者站在凱恩斯主義的角度，認為地方政府債務能刺激總需求，從而有利于經濟增長。政府債務可以為某些投資期限長、收益慢、私人資本不愿介入的公共項目提供融資，從而完善基礎公共服務（韓健和程宇丹，2019）。胡奕明和顧祎雯（2016）采用審計署地方政府性債務審計數據分析發現，地方政府債務能夠促進地區經濟增長。

但更多學者認為，政府債務對經濟增長的影響不是單一的，會受到債務的資金投向、債務資金使用效率以及政府債務承受能力等多種因素影響。如果地方政府債務控制在合理范圍內，主要用于基礎設施和公益項目，以糾正外部性和公共品等市場失靈，那么對私人投資的擠出效應較小，對經濟發展具有促進作用。但當債務水平突破合理范圍，資金使用效率下降，對私人投資的擠出效應增加，會對經濟發展帶來損害（Real et al.，2018）。近年來，更多研究關注政府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非線性關系。Reinhart和Rogoff（2011）發現，當政府債務占GDP的比重低于90%，政府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并沒有顯著的關系，而當這一比重超過90%時，兩者間呈現顯著的負相關。陳詩一和汪莉（2016）發現，當政府不受債務約束時，政府債務與經濟增長存在倒“U”型關系，當政府受制于債務約束時，經濟增長率隨著政府債務增加而逐漸降低。白積洋和劉成奎（2022）發現，財政空間與經濟增長之間呈現倒“U”型關系，要實現高增長需降低負債率以換取財政空間。可見，政府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非線性關系得到大量文獻支持。

（三）基于財政分權視角的融資平臺債務擴張相關研究

財政分權視角下，學者們對融資平臺債務擴張有著不同的看法。中國式財政分權具有政治權力向中央政府集中，經濟權力向地方政府分散，地方和中央收入與支出權力不對等的特征（馮俏彬和李賀，2020）。由于財權和事權不完全匹配，地方政府為了落實上級下達的宏觀調控目標和民生政策，被迫舉債融資應對財政支出壓力。邱櫟樺和伏潤民（2015）研究發現，融資平臺債務來源于財政分權，而且財政分權程度越高，融資平臺債務規模就大。蔡玉（2016）利用省級面板數據對中國地方政府債務進行估算，發現中西部地區比東部債務增長更迅速。徐占東和王雪標（2017）利用跳躍擴散過程刻畫“土地財政”對債務規模的影響，發現融資平臺債務規模依賴于財政收入增長率、波動率、債務風險以及財政收入對土地出讓收入的依賴程度等要素。洪源等（2018）認為，分權體制所轉化形成的財政壓力對地方政府借助融資平臺大規模舉債產生較強的激勵效果。聶卓等（2023）進一步發現，財政壓力和融資平臺債務之間呈現正向變化關系的原因在于財政分權體制下形成的垂直不平衡扭曲了融資平臺發債的真實意圖，新發行的債務沒有用于基礎設施投資，而是用以借新還舊，導致金融資源錯配。

綜合上述研究，可以看到學術界對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已經進行了多方面探討，雖然結論不盡一致，但主要圍繞經濟增長的規模或者速度展開，較少涉及經濟增長質量這一維度。經濟增長的數量和質量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缺一不可。高質量發展是目前我國經濟建設的主題，是我國經濟發展的必經之路。因此，在充分借鑒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本文將從社會狀況相關指標、經濟效率與穩定性、經濟成果分配、人力資本及其分布、自然資源與環境五個方面構建指標體系，利用主成分分析法測算中國各地區經濟增長質量綜合指數，并著重從財政分權視角探討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以期為防范地方債務風險提供參考。

三、研究假設

融資平臺債務是政府調度社會資金、彌補財政赤字并主要用于地方公益性項目或基礎設施建設的債務形式。融資平臺債務的使用去向體現了政府的決策意圖。一方面，地方政府通過加大對公共設施的投資來推動當地經濟發展。當經濟蕭條時，有效的公共投資可起到穩定經濟的作用，融資平臺債務資金的投入可在一定程度上矯正市場失靈，促進經濟結構調整，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岳明陽和劉窮志，2024）。另一方面，地方政府通過間接作用于私人投資來促進經濟增長質量的提高。地方政府借助融資平臺舉借的資金不僅改善了當地的投資環境，同時也發揮著私人投資風向標的作用（劉窮志等，2021）。政府的融資平臺債務也具有杠桿作用，通過引導資金流向，間接調控當地經濟發展方向，改善地方經濟和產業結構（毛銳等，2018）。1994年分稅制改革之后，地方政府由最初的“被動負債”逐漸演變成“主動負債”，原因在于GDP增長的晉升激勵、預算軟約束、救助預期和融資平臺間復雜擔保關系的存在，這些現象在拉動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也造成地方政府過度負債，影響了經濟增長的質量和可持續性（韓健和程宇丹，2019；毛捷等，2024）。

一定規模的債務資金可以彌補地方政府的財力不足，在完善基礎設施建設、改善民生以及應對各類風險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對經濟增長質量亦可能產生正向效應。但融資平臺債務在任何地區都不可能無限制積累，如果舉債規模超出了既定范圍和力度，政府還本付息的支出壓力增大，會導致地區總體經濟的波動，不利于外來資本流入。此外，在保證剛性支出的前提下，償債壓力的加大會影響政府的財政支出安排，使其不得不壓縮非剛性支出來化解償債壓力和違約風險，而非剛性支出中占較大比例的是地方政府統籌安排的發展性支出，這無疑會影響地區經濟的發展（刁偉濤，2017）。所以，融資平臺債務始終存在雙重效應：既對本轄區經濟可持續發展起到支撐作用，又會由于過度舉債造成經濟停滯與社會危害。

分權體制下，中央將部分財政自主權下放地方，由此形成的“天然型財力缺口”以及“競爭性財力缺口”是地方政府大規模舉債的重要動機，所以融資平臺債務問題需要置于分權體制視角進行考察（洪源等，2018）。當財政分權程度處在一定范圍時，適度的財政壓力不僅促使地方政府提高融資平臺債務資金的使用效率，而且促使地方政府更好地提供公共產品，有助于經濟發展質量的提升（吳巖，2019）。當財政分權程度超過一定閾值時，地方政府的財政自主性和自由度就會變大，借助融資平臺舉債的行為就可能隨著激勵程度的改變而發生變化。由于政績考核和政治晉升壓力，在中國式財政分權框架內，中央政府事權過度下放的結果是，一方面地方政府將更多財政支出用于滿足經濟增長而不是公共需要；另一方面逐步建立起地方主導型的經濟增長方式，這種模式催生了一種增長競爭性政府，這種競爭關系既實現了地區經濟飛速增長，同時也出現了過度依賴政府投資、生態資源消耗過度、產業結構失衡、區域發展差距拉大等問題，帶來的結果是產業布局的過度分散，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產生負面效應（冀云陽等，2023）。基于此，本文提出兩條研究假設：

H1：融資平臺債務擴張與地區經濟增長質量之間呈現倒U型關系。

H2：融資平臺債務擴張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存在財政分權的門檻效應，隨著財政分權程度的加大，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由促進轉為抑制。

四、研究設計

（一）模型設定

針對理論假設H1，為考察融資平臺債務對地區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構建如下計量模式：

由于經濟增長質量是一個漸進變化過程，在方程中加入被解釋變量的滯后項，構建一個動態面板模型，用以反映經濟增長質量的動態調整過程。式（1）中，i是省份，t是年份；Quality是模型的被解釋變量，即經濟增長質量；Debt是融資平臺債務水平，Debt2是融資平臺債務水平的平方項。Xit是一個包含其它控制變量的行向量，具體如下：（1）城鎮化率，用各地區的城鎮人口占年末總人口的比重衡量，記為UR。（2）環境規制強度，用各地區環境污染治理投資占該地區GDP的比重衡量，記為ER。（3）產業結構，用各地區的第二產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衡量，記為IS。（4）外資效應，用各地區的外商投資企業的總產值占該地區GDP的比重衡量，記為FE。（5）政府干預程度，用各地區的財政支出占GDP的比重衡量，記為Gov。（6）人口質量，采用平均受教育年限①作為其衡量指標，記為HC。μ、ψ和ε分別表示地區固定效應，時間固定效應和隨機擾動項。

針對上文提出的理論假設H2，本文采用面板門檻模型進行實證分析，理由在于：面板門檻模型不僅能夠準確估算出具體的門檻值（即本文要估算的債務平衡點和財政分權平衡點），而且能夠對門檻值的顯著性進行統計性檢驗。因此，本文構建如下計量模型：

在（2）式中，I（·）為門檻指示性函數。FDit為門檻變量，代表財政分權。借鑒前期文獻的做法（傅勇，2010），本文采用“各省預算內人均本級財政收入/中央預算內人均本級財政收入”構建分權指標。為控制政府收入規模與人口數量之間可能存在的正向關系，對分權指標進行了人均化。（φ1，φ2，…φN）為N個待估的門檻值，在這N個門檻值所劃分出的N+1個門檻區間內，Debtit對Qualityit的影響是有顯著差異的，對應的估計系數為（η1，η2，…ηN）。其它變量與（1）式中對應變量的含義相同，不再贅述。

（二）變量測度與數據來源

1.融資平臺債務的測度

融資平臺債務具有存量和流量兩個維度。相比于流量指標，存量指標更能反映一個地區的債務規模，所以借鑒現有文獻的做法（吳敏等，2022），本文在基準回歸中使用地級市層面融資平臺公司的有息債務余額占GDP的比重來度量融資平臺債務存量情況，記為Debt。在穩健性檢驗中，使用地級市層面融資平臺公司的城投債發行額和凈新增債務（即有息債務余額的一階差分）代表融資平臺債務的流量狀況，記為Debt1。

2.經濟增長質量的測度

借鑒楊耀武和張平（2021）的做法對經濟增長質量進行測度。從社會狀況相關指標、經濟效率與穩定性、經濟成果分配、人力資本及其分布、自然資源與環境等幾個維度來構建。其中指標構建體系包含方面指標、分項指標以及基礎指標，指標屬性包含正向指標和逆向指標（見表1）。同時，各基礎指標具有不同的量綱和量級，因此在各指標合成之前必須消除基礎數據量綱和量級的影響。本文采用均值化方法對正向指標進行去量綱和量級處理。

3.數據來源

本文回歸變量的原始數據來自《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統計年鑒》《中國國土資源統計年鑒》《中國勞動統計年鑒》《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中國教育統計年鑒》《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中國能源統計年鑒》《中國工業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年鑒》和Wind數據庫。在樣本選擇上，由于部分地區指標數據缺失嚴重，最終選擇了231個地級市2009—2021年的數據。本文進一步對多重共線性問題進行檢驗，發現各自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均未超過0.5，低于經驗臨界值0.8；方差膨脹因子（VIF）值為2.73，遠低于經驗臨界值10，以上參數檢驗結果均表明，不用擔心多重共線性問題對估計結果的影響。核心變量名稱及主要統計指標見表2。

五、實證分析

（一）基準回歸

舉債數量的變動依賴于經濟環境的穩定。從客觀層面來看，經濟波動很可能反向影響融資平臺債務規模的變動。融資平臺債務作為政府財政支出的主要來源之一，其規模必然隨著經濟的發展狀況和冷熱程度而上下波動。因此，本文認為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可能存在雙向因果關系。為緩解模型設定帶來的內生性偏誤，本文采用系統廣義矩估計（SYS-GMM）方法進行動態面板回歸，并根據AR（1）和AR（2）檢驗、Sargan檢驗來判斷估計結果的可靠性以及模型中是否存在工具變量的過度識別問題。根據AR（1）和AR（2）檢驗、Sargan檢驗結果（見表3），模型1-模型6均無法拒絕“擾動項無自相關”和“所有工具變量都有效”的原假設，說明各模型的估計結果是可靠的。表3第（1）列為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綜合指數的估計結果，結果顯示變量Debt的系數顯著為正，融資平臺債務擴張有利于促進地區經濟高質量發展。第（2）（5）（6）列分別為融資平臺債務對社會狀況維度指數、人力資本維度指數和自然資源與環境維度指數的估計結果，變量Debt的回歸系數均顯著為正，說明增加融資平臺債務規模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社會狀況改善、人力資本提升、要素生產率的提高和生態環境的保護。第（3）列為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效率與穩定性維度指數的估計結果，第（4）列為融資平臺債務對成果分配維度指數的估計結果，變量Debt的回歸系數均為正，但都不顯著。

（二）非線性回歸

以上回歸結果說明，加大融資平臺債務規模對提升經濟增長質量具有促進作用，但在不同維度上表現出異質性。為何會這樣？本文猜想，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可能并非是簡單的線性關系。表4為非線性回歸結果，第（1）（2）列顯示，融資平臺債務一次項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二次項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融資平臺債務增加對經濟增長質量確實產生了非線性影響，二者之間是一種倒“U”型的動態關系。在融資平臺債務規模較小時，債務增加會促進地區經濟增長質量的提高；隨著債務規模的增加，這種正向作用逐步弱化，直到債務規模擴大到一定水平時，反而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抑制作用。假說H1得以初步驗證。第（3）（4）列顯示，融資平臺債務一次項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融資平臺債務與財政分權交乘項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說明財政分權和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綜合影響存在非線性效應。此外，這也表明考慮央地財政關系中的財政分權與融資平臺債務的互動結合才是解釋當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制度因素。并且在這一過程中，隨著財政分權程度加大，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正向促進影響逐步減弱，這為假說H2提供了初步的證據支持。由于考慮到基礎面板數據模型在回歸估計中的線性均值思路，并不能看出隨著財政分權程度的變化，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是否發生了結構性突變。因此，下文會通過構建面板門檻回歸模型來展開進一步分析。

（三）穩健性檢驗

為保證以上基準回歸結果的可靠性，本文分別從三個方面進行穩健性檢驗。第一，變換樣本。考慮到北京、天津、上海、重慶的特殊性，穩健性回歸中將4個直轄市的數據去掉，然后使用系統GMM模型重復基準回歸，驗證上述實證結果是否穩定。第二，變換核心變量。用debt1來衡量融資平臺債務的流量。第三，變換估計方法。進一步采用工具變量法緩解潛在的內生性問題。在工具變量選取上，借鑒Demirci et al.（2019）的研究，選取公共財政支出中的國防支出作為融資平臺債務的工具變量。理由是：一方面，政府國防支出與公共財政收支狀況相關，所以與融資平臺債務也密切相關，滿足相關性要求；另一方面，國防支出受宏觀經濟環境影響較小，是政府財政支出中相對外生的部分，與影響經濟增長質量的宏微觀因素無直接關聯，滿足外生性要求。

從表5中的估計結果可見，無論是變換樣本、核心變量還是估計方法，債務變量Debt的一次項都顯著為正，二次項都顯著為負，進一步驗證了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的倒“U”型關系。無論何種變換方式，融資平臺債務與財政分權交乘項的估計系數都顯著為負。此外，工具變量LM檢驗的P值分別為0.0003、0.0005，強烈拒絕了原假設，表明工具變量與內生變量之間具有顯著的相關性。第一階段F值均大于10，拒絕了“存在弱工具變量”的原假設。由兩階段工具變量法的檢驗結果可見，在控制內生性因素之后，結論仍然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因此，回歸結果與前文相比都未發生實質性改變，結論是穩定的。

六、拓展性分析

（一）門檻效應檢驗

上述實證分析初步驗證了兩個假說。此處，本文嘗試使用面板門檻的計量方法對三個變量之間的關系做出判斷。該方法的優點在于，不僅可以準確估算債務平衡點和財政分權平衡點，而且可以對兩個平衡點的顯著性進行統計推斷。在平衡點估算之前，本文先利用IPS檢驗來判斷相關變量的平穩性。從表6的檢驗結果發現，無論是IPS檢驗還是其它檢驗統計量，均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拒絕“存在單位根”的原假設。

本文通過反復抽樣300次，得出檢驗統計量對應的P值，對是否存在門檻效應以及門檻值的個數進行了初步判斷。從表7的檢驗結果可知，針對全國、東部地區和其他地區省份，均可得到以下結論：F統計量無論是在單一門檻還是雙重門檻模型中，都在統計上是顯著的，因此模型中存在兩個門檻值①。

表8給出了門檻模型的參數估計結果。當門檻變量為Debt時，不同的Debt取值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存在較大差異。具體而言：從全國范圍看，在Debt≤0.049時，Debt的估計系數為1.168；在0.049＜Debt≤0.196時，估計系數為0.047；在Debt＞0.196時，估計系數為-0.346。從東部地區看，在Debt≤0.047時，估計系數為1.903；在0.047＜Debt≤0.100時，估計系數為0.325；在Debt＞0.100時，估計系數為-0.738。從其他地區來看，在Debt≤0.072時，估計系數為0.231；在0.072＜Debt≤0.196時，估計系數為0.173；在Debt＞0.196時，估計系數為-0.119。綜上，從回歸系數看，隨著債務規模增加，地方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逐漸由正向促進變為負向抑制，即地方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存在倒U型關系，這一結果進一步印證了假說H1。此外，通過分區域檢驗發現，東部地區和其他地區的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負向影響的債務平衡點分別為0.100和0.196。相比于東部地區，其他地區的債務平衡點更大一些。原因可能是，東部地區的市政建設、交通運輸、科教文衛等各個領域的建設起步較早且完善，債務資金的利用范圍相對較小，債務的進一步積累可能會將其資金投向競爭性領域，造成對私人部門的擠出效應以及資本的錯配，導致經濟效率下降。中西部地區的市政領域建設起步較晚，發展潛力較大，債務資金使用效率較高，并且目前正處在投資熱潮期，各個領域的投資回報率相對較大，此時債務資金的利用范圍較廣，債務資金的增加對地區經濟增長質量提高的效應更明顯。所以，相對于東部地區，中西部地區的地方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負面影響來的較晚一些，即中西部地區的債務平衡點偏高或者偏右。綜上，假說H1得以證實。

由表8的估計結果可知：當門檻變量為FD時，不同大小的FD取值對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關系的影響存在較大差異。從全國范圍看，FD≤1.176時，Debt估計系數為1.182；1.176＜FD≤11.019時，估計系數為0.200；FD＞11.019時，估計系數為-1.272。從東部地區看，FD≤0.784時，估計系數為1.876；0.784＜FD≤5.202時，估計系數為0.211；FD＞5.202時，估計系數為-4.707。從其他地區看，FD≤1.993時，估計系數為1.160；1.993＜FD≤13.729時，估計系數為0.400；FD＞13.729時，估計系數為-1.100。從回歸系數看，無論哪個地區，隨著財政分權程度的增加，系數估計值由大逐漸變小，并且最終都呈現出明顯的邊際效用遞減的非線性特征，表明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由促進最終都轉為抑制，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顯著存在財政分權（FD）的門檻效應，假說H2得以驗證。此外，通過分區域檢驗，本文發現東部地區和其他地區的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負向影響的分權平衡點分別為5.202和13.729。相比于東部地區，其他地區的分權平衡點要更大一些。

（二）依賴條件檢驗

不同地區間的財政分權平衡點為何存在差異？接下來從地方官員的晉升壓力角度予以解釋。在現有官員治理體制下，晉升壓力激勵地方官員通過舉債來推動本轄區經濟發展（Aikman et al.，2015）。因此，激烈的晉升錦標賽是地方政府通過融資平臺舉債的直接動因。當前，中央一再聲明要改變“唯GDP”增長的政績考核導向，官員面臨的晉升壓力也從單一區域間GDP增長競爭擴充到經濟社會發展各個領域治理成效的多維競爭。據此本文推測，在中央考核指標多元化趨勢下，地方官員會更加注重經濟、文化、教育、衛生、環保等各領域的協調發展，因此晉升壓力能夠緩解財政分權程度增加帶來的非線性影響。但由于不同地區的發展程度不一致，在經濟較發達的東部地區，官員舉債經濟風險的后顧之憂較少，舉債行為相對而言更激進一些，晉升壓力的緩解程度相對較弱。中西部地區地方政府償債能力有限，風險防范訴求較高，地方官員舉債相對更謹慎一些，晉升壓力的緩解程度相對更強。為檢驗本文的推測，設計如下計量模型：

其中，Eastit和Midwestit分別為東部、中西部地區的虛擬變量。Pressit代表地方官員的晉升壓力指數①。β5和β6的正負號反映了官員面臨的晉升壓力能否緩解財政分權程度增加帶來的非線性影響。β5和β6的大小則反映官員晉升壓力下東部與中西部地區緩解程度的差異。

表9第（1）列為基準模型，融資平臺債務和財政分權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負，表明隨著財政分權程度的增加，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促進作用逐漸減弱。第（2）（3）列分別是晉升壓力指數兩種構建方式下的估計結果，無論哪種構建方式，結論都是一致的，即β5、β6都是顯著為正，且β5＜β6，表明晉升壓力的確能夠緩解財政分權增加帶來的非線性影響，并且東部的地區緩解程度要弱于中西部地區，這是中西部地區財政分權平衡點偏高的原因所在。

七、研究結論及政策建議

現有對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之間關系的研究，主要是在經濟增長數量的框架下展開，較少從經濟增長質量的角度進行分析。本文基于經濟增長質量的內涵，從社會狀況相關指標、經濟效率與穩定性、經濟成果分配、人力資本及其分布、自然資源與環境五個維度構建指標體系，同時構建計量模型著重分析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結果表明：（1）總體來講，融資平臺舉債對提升經濟增長質量有促進作用，但在分維度指數上具有異質性。融資平臺舉債對社會狀況改善、人力資本提升以及自然資源與環境有一定促進作用，而對經濟效率與穩定和經濟成果分配維度無顯著促進。（2）融資平臺債務與經濟增長質量之間呈倒U型關系，即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非線性影響。當融資平臺債務規模在一定范圍內時，債務規模的增加會促進經濟增長質量的提高；當融資平臺債務規模超過一定范圍時，債務規模進一步增加會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負面影響。（3）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顯著存在財政分權的門檻效應。當財政分權程度在一定范圍內時，債務規模增加會促進經濟增長質量的提高；當財政分權程度超過一定范圍時，債務規模進一步增加會對經濟增長質量產生抑制作用。進一步研究發現，相比于東部地區，中西部地區的財政分權平衡點偏高。原因可能在于，地方官員面臨的晉升壓力能夠緩解財政分權程度增加帶來的非線性影響，但東部地區的緩解程度弱于中西部地區。

根據以上結論，提出如下政策建議：第一，完善債務管理制度，動態監控融資平臺債務的使用情況，確保地方政府能夠根據各轄區的自身發展狀況，使債務資金在經濟社會發展、改善民生和生態保護等領域都有適當比例的投入。第二，加快債務置換的進度，嚴控融資平臺債務規模。融資平臺債務對經濟增長質量的影響是動態的，當前對大多數地區而言，融資平臺債務規模普遍偏高，擠壓了地方用于促發展、惠民生的政策空間，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負面影響也逐步顯現。因此，從根源來講，要加快融資平臺市場化轉型，剝離其為政府融資的職能。要“開源”“節流”齊頭并進，一方面加快債務置換的進度，徹底釋放地方化債壓力，將更多的金融資源投放到實體經濟中去；另一方面嚴格控制融資平臺的債務發行規模，探索債務違約的可行處置路徑，打破城投信仰。第三，我國現行央地財政關系存在的缺陷，是導致融資平臺債務規模快速積累的重大因素。財政分權失衡會扭曲地方政府的財稅治理行為（胡曉東和楊藝斐，2023）。要不斷深化改革，調整政府間的收入分配結構，構建中央地方財權事權匹配的財政體制。第四，國家在出臺相關政策時不能“一刀切”，需要采取有針對性的區域協調發展策略。財政分權對經濟發展并不總是絕對有利，關鍵在于分權是否適度，是否可以改變地方政府的行為激勵并提高債務資金使用效率。東部和中西部地區的財政分權平衡點不一樣，這要求中央政府準確把握適用于各地方政府發展的財政分權平衡點，充分發揮財政分權作為“中介”因子的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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