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生存于時間之中,而時間又總是跟速度這問題聯系在一起,于是音樂中的速度既是一種極重要的因素,也呈現出極其微妙的現象。我們欣賞音樂的人,如果能對有關音樂中的速度的知識多加留意,那么聽起音樂來必定會獲得更豐富的感受。
一部名作,十位演奏者或指揮家來演繹它,會產生十種效果。其中主要因素之一便在于他們對速度分寸上的見解與處理。見解不同,處理有異,效果也便各不相似了。
例子是俯拾即是舉不勝舉的。在我聽唱片、錄音的親聞實感中,《牧神午后前奏曲》可以作為一個突出的好例子。德彪西這篇音樂,作者自己標上的速度是“相當中庸,適度地慢”。演奏起來,一般約用8分鐘。從前的每分鐘78轉的粗紋老式唱片,一張12寸的大唱片,正好容納下,當然要分割成正反兩面,當年買過一種比切姆指揮倫敦愛樂樂隊演奏的歌林牌唱片,和另一種法國人指揮、法國樂隊演奏的唱片,都是如此。
后來聽到斯托科夫斯基指揮的兩種演奏錄音,一種也只用了八分半鐘,另一種卻用了十二分半鐘。在已經習慣用通行速度處理的耳朵聽來,不免有奇特之感。但抑制住先入為主的成見,細心再聽,又感到他似乎是更加夸張了牧神那慵懶而恍惚的心緒,倒也別有意趣。至于更近一些的演奏,如法國拉姆洛樂隊1986年錄的CD,所用時間為十分差一秒,也比以往的來得慢。那么,八分鐘那種速度,會不會是由于遷就老式唱片的容量有限而造成的“削足適履”呢?

對比一下《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的不同處理,也很有意思。假如照貝多芬自己標的節拍機速度(二分音符=108),全曲要七分鐘左右。托斯卡尼尼是六分五十九秒。卡拉揚正好七分鐘。然而比他們后起的伯恩斯坦則是九分二十九秒。人們知道,托斯卡尼尼對此曲速度分寸的掌握是很受一些人的推崇的,有人專為這一點寫了文章。
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序曲,真正是不厭百回聽的美妙音樂。篇幅本來不長,速度又快,更是令人只恨其短。關于此曲的速度,蕭伯納在二十世紀寫的一篇樂評中作了有趣的介紹:“有那么一種老規矩,一定要在三分半鐘之內奏完它。它一共有兩百九十四小節,時間是兩百一十秒,每五秒七小節。指揮應該一氣奏到底,不能在曲中有rallentando記號的地方拖拉。卡·羅沙(當時的名指揮)不幸正犯了此忌。他在反復記號之前的那支可愛的主題上流連了一下。于是,為了要彌補損失,后面不得不大開快車。雖然也剛好結束在兩百一十秒之內,但末尾部分奏得個一團糟!”
雖然每一篇樂曲上都少不了速度標語,但那些文字的含義是籠統而含糊的。不僅如此,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乃至不同作者的心目中,其含義又可能是不一致的。對于這一點,我們如果只求欣賞而不求參與,也許不妨不求甚解;但假如也想享受自彈自奏之樂的話,這卻是不可不知的了。
比如,同樣是標著allegro,十九世紀以前的樂曲并不像后來所要求的那么快,這要算一項樂理上的常識了。如果不管那篇音樂產生的時代,把十七、十八世紀的allegro都奏成后來的概念的“快板”,那篇音樂肯定會有失其原味,也不符原意的。

有意思得很,十九世紀初的人們相當喜歡用“allegro ma non troppo”(快板,但勿過快)。可是十八世紀初的人并無此概念,因為在他們心中,allegro本來就不怎么快的。其實這個意大利語的原義往往只指一種歡快的情緒而已。恐怕也正由于此,維瓦爾第曾用了“allegro allegro”(歡快的allegro),而亨德爾也用過“andante allegro”(歡快的andante)。像這樣的標記,后來的作品上自然不會再用了。
自從十八至十九世紀起,對于速度標記才漸漸地有了統一的概念。而在此之前,各國各地自行其是各行一套的情況是可笑的。據巴赫之子C.P.E.巴赫說,在柏林,adagio的意思是特慢。而小提琴演奏大師斯波爾在1820年間注意到,巴黎人的allegro“快得不像話!”
還有比這更亂的情況。1800年之際,巴黎人用的allegretto是表示比allegro還要快的意思。
莫扎特有一部鋼琴協奏曲(K. 271)中的慢樂章,標的是andantino。假如你按照今天的理解把它奏成“小行板”,即比行板稍微快一點,那便正好弄反了。當時此詞的意思,指的是要比行板慢一些。
有件事可以用來說明此詞的用法一度頗為混亂。1813年,貝多芬寫信給某個叫喬·湯普孫的人。此人寄了些民歌曲調資料來請他改編。信中,貝多芬特地提醒道:“今后所寄譜中如有andantino的,務請告知那是比andante快還是慢的。因該詞含義不明也。”
據學者研究莫扎特、克萊門蒂及其同時代人,他們使用這個詞,是要求奏得比行板慢的。
既然用文字標速度嫌含糊,節拍機的出世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一般都將此歸功于貝多芬的朋友瑪才爾,其實他大有剽竊之嫌。早在1696年便有羅列其人搞出了這種儀器,可惜的是太笨重。

節拍機記號雖然不含糊,仍然不能完全免除速度處理中的疑難。貝多芬本人標上的數字,有時叫后人沒法照辦,以致有人斷定他用的節拍機出了毛病,要不然就是他忘了上弦。其中最出名的一例是編號106的那部鋼琴奏鳴曲。他標的“二分音符等于138”這速度,太快了。硬要照此彈奏,既有困難,效果也可疑。
比起貝多芬的例子來,人們可能不大注意舒曼的例子。他注的節拍機速度,有的也是快得難以實行。對于這位后來神志失常的大師,當然更可以懷疑他用的節拍機也出了毛病了!
速度這問題可以說對于音樂的表現是生命攸關的。處理不當,不但會把氣韻生動的作品弄得淡而無味甚至死氣沉沉,有時還會使樂中意象與感情變得另是一種面目。
例如,門德爾松的那首無言歌《春之歌》,通常聽到的是用不太快的速度,表現一種比較委婉的抒情味。以前曾聽到老一代指揮家亨利·伍德改編并指揮管弦樂隊演奏的《春之歌》。他用的速度比較快,把它唱成了異常熱烈奔放的春之頌贊,而且是載歌載舞的形象。我至今對它懷念不已!
又比方,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原本是進行速度。自從成為國歌,放慢了唱,出之以莊重的情緒,這也不壞;但是抗戰爆發時,人們唱了、聽了為之驚心動魄、熱血上涌的那種強烈的感受,也就難以為后來人所真切體驗了!

即便自己不參與演奏而只是傾聽,我們愛樂者也并不是速度問題的局外人。我們可以注意磨煉自己的速度感,對于各種不同的演繹,我們可以選擇。但音樂之能保持新鮮,正在于它的變動不居。速度也是如此。不但十個演奏家演奏同一曲會有不同處理,同一人演奏同一曲,每次仍然會有變化。所以我們聽者又不妨兼容并取。但是我們要在比較中學會鑒別。當我們聽到有人把巴赫、莫扎特、肖邦彈得過分快,或是把貝多芬、柴科夫斯基的慢板奏得過分慢,以致在風格和情緒上走了樣的時候,便不會隨聲附和去鼓掌叫好了。
(本文原載于《音樂愛好者》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