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時代下,由于缺乏現行有效的法律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法律適用問題做出明確規定,導致法院在處理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時,出現適用《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簡稱CISG)的不確定、不統一。但是“有約必守”的國際法原則要求對于符合條件的案件法院仍應優先適用CISG。為提高我國法院在審理涉外民商事案件的統一性,建議在《民法典》司法解釋中,補充針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問題,從而明確CISG的優先適用;同時,法院也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在法庭審理中查明當事人的法律適用真實意圖決定是否適用公約。
[關鍵詞]《民法典》;《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法律適用
一、《民法典》時代CISG適用的法律規范體系
《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簡稱CISG)作為國際貨物貿易領域最重要、國際影響力最大的國際條約之一,對助力我國進出口貨物貿易具有重要意義,是商人們在對外進行貨物貿易過程中經常選擇適用的國際條約,然而在實際發生國際商事糾紛時,國內法院往往傾向于忽視CISG的適用。究其根本,在《民法典》時代下,我國現有法律體系對國際條約的適用問題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
(一)憲法及憲法性法律的規定
對于國際條約的法律地位及適用問題,理論上講,應當由一國國內憲法及憲法性法律作出明確的規定。以美國為例,在1787年《聯邦憲法》中對國際條約的適用作出了明確規定,國際條約被分成自動執行類和非自動執行類,而CISG屬于自動執行類的國際公約[1],因此,不僅在法律地位上屬于與憲法同等的法律,同時在面對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時,在沒有當事人意思自治選擇情況下則可以自動適用公約。然而,我國的《憲法》并沒有對國際條約的法律地位及適用問題作出規定。
(二)《民法典》的規定
在《民法典》生效以前,《民法通則》第一百四十二條對國際條約的適用有直接規定,明確了當國際條約和國內法律沖突時,國際條約得優先適用的效力。然而,在2020年《民法典》制定出臺后,并沒有繼續延用該法條的規定。對此,全國人大常委法工委對此做出的回應是:一方面,出于對司法主權的考慮。不同的國際條約性質不一樣,有些是強制性規范,有些是任意性規范。以CISG來說,條約本身屬于任意性法律規范,CISG許多條款都可以被當事人通過明確協議來更改或排除。這種靈活性是為了適應不同國家當事人的需求和預期。因此,國際條約不能采用“一刀切”的方法去規定法律效力,更好的方法是根據國際條約自身以及具體條款的性質,決定其在國內法體系中應具有的效力位階。另一方面,也考慮到對于國際條約的法律地位問題,應當由憲法進行立法規定更為合適。
(三)有關司法解釋的規定
我國最早在1986年向聯合國申請加入CISG后,對外經貿部隨后就出臺了《關于執行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應注意的幾個問題》。該文件明確規定,我國政府自加入公約后即負有執行與適用公約的義務,應當信守國際義務的承諾。明確根據公約第一條第(1)款之規定,自公約在締約國生效起,當事人訂立的國際貨物買賣合同若無意思自治,則合同有關事項及因合同引起的法律糾紛將自動優先適用公約。
《民法通則》第一百四十二條被廢止以后,雖然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4條關于條約優先適用條款的規定被刪除。但是也考慮到刪除《民法典》當中關于國際條約法律適用的影響,最高院在2022年發布了《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其中第19條,對于CISG的適用做出了具體規定,明確有關法院在處理涉外民商事糾紛時應當在法庭辯論結束前必須向當事人進行詢問了解公約適用的具體意見。
總體來說,對于CISG公約的法律地位及法律適用效力位階等問題僅散見于最高院發布的一些司法文件中。在《民法典》時代下,仍缺乏現行有效的法律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做出明確規定。
二、CISG在我國法院的適用現狀及存在的問題
(一)適用現狀
1.直接適用。依據CISG公約第一條第一款之規定,公約的適用有直接適用和間接適用兩種模式。直接適用模式是指法院直接適用CISG作為解決糾紛的法律依據,而直接排除我國國內法及《法律適用法》的規則。正如眾多國際法學者所言,國際民商事條約的出現本身就是為了能實現取代傳統國際私法解決法律沖突的處理方式,以更加直接、高效率的方式解決糾紛,從而促進貿易的一體化、便利化[2]。
根據CISG第一條第一款(a)的規定,只要締約國當事人所屬的營業地分屬兩個不同的締約國內,則締約國當事人之間簽訂的國際買賣合同應適用CISG進行規范,同時就合同事項發生糾紛時,締約國國內法院在選擇準據法時也應適用CISG來定紛止爭。因此,無論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發布第21批指導性案例的通知》,還是最高院發布的《涉外民商事案件適用國際條約和國際慣例典型案例》,各法院在涉及案由是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的糾紛時,總體上均按照CISG規定,符合條件的直接適用公約。
2.間接適用。截至2023年,現有CISG公約的締約國有96個國家,但仍然有一部分國家尚未加入,例如英國。因此,為了能夠擴大公約的適用范圍,在公約第一條第一款(b)規定,如果因為國際私法的指引導致最終適用的是某一締約國的國內法律,則最終應當適用本公約。該規定的法理在于,即使對于非締約國的當事人無法直接自動適用公約,但發生糾紛訴到法院時,根據法院地國的沖突規范(即國際私法規則)指引,最終適用的是某一個締約國的法律,那么締約國的法律自然也包括專門調整國際貨物買賣糾紛的CISG公約,因為一旦加入該公約后,理應屬于一國的法律體系中,同時在面對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時,該公約具有比國內民法典或合同法等實體法優先適用的效力,進而最終法院應當依據CISG處理糾紛[3]。但我國在加入公約時,選擇了對公約的間接適用方式進行保留。在最高院發布的相關司法文件中,也可以看出我國只強調公約的直接適用,而不包括間接適用。在司法裁判的案例中,也鮮少有相關案例。
3.適用國際私法規則而排除適用公約。在適用CISG上,我國法院總體上出現兩種適用路徑,一種是直接適用公約,一種是通過判斷案件具有涉外因素,適用《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確定案件的準據法,進而忽視公約的直接適用。通過對現有法院裁判案例調查可知,法院直接適用CISG來解決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的案例總體上相對較少,更多法院是通過沖突規范(國際私法規則)的指引適用我國國內法,而排除公約的適用[4]。
法院通過《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規則指引審理涉外民商事案件,是我國法官存在的慣性思維及慣常做法。例如,當事人在國際貨物買賣合同中約定了準據法是中國法,那么法官會根據《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四十一條,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進而適用中國法。當事人沒有選擇的,也會采用國際私法中最密切聯系原則確定準據法。各地法院出現的兩種不同的適用法律的路徑,根本原因是當前的《民法典》時代下,我國法院缺少相應法律的明確指引,從而在法律適用過程中面臨適用國際條約還是適用《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利用國際私法規則確定準據法的難題,法官也面臨對國際公約進行適用的說理論證壓力。
(二)存在的問題
1.忽視優先適用公約的義務而錯誤優先適用國內法規則。在《民法典》實施以前,中國大部分法院會通過援引《民法通則》第一百四十二條規定為優先適用CISG提供國內法支撐,以此論證適用國際公約的正當性。但是當《民法典》正式生效實施以來,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出現了立法空白,進而在處理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時,絕大多數法院在確認是涉外民商事案件后,直接援引國內沖突規范《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四十一條來確認案件的準據法,排除公約的優先適用。在實踐中,雖然有一部分法院意識到了應當優先適用公約,但因找不到相關的法律依據,在依據《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四十一條確認案件的準據法之后,再引用最高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從而對公約進行優先適用。綜上可知,雖然國內法院對于優先適用公約有一定認知,但是仍然無法避免由于國內立法的缺失,造成優先適用CISG公約的不確定性的結果。
2.錯誤理解公約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規定。根據CISG第六條,當事人可以在合同中選擇不適用本公約,包括明示排除公約或者默示排除公約的適用。在實踐中,明示排除表現為“不適用CISG”等表述,經常能得到法院的認可。默示排除的情形更加復雜,一種表現為在合同中約定適用其他國內法,一種表現為在司法裁判過程中,各方當事人援引相同國家的法律。
在我國的裁判案例中,大多數當事人在國際貨物買賣合同中約定中國法為合同準據法。在這些案件中,法院慣常的思維就是,基于當事人已經選擇中國法,遂直接依據《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四十一條適用中國法作為裁判的法律依據,從未考慮CISG的優先適用性。雖然CISG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但是對于默示的排除而言,無論是依據CISG公約的立法歷史,還是目前的國際司法實踐案例都表明,若當事人在合同中僅約定適用某一CISG締約國法(如約定適用中國法),并不等于CISG第6條意義上的排除公約的適用。最高院在2019年發布的典型指導案例中,也明確肯定了這一點,即使當事人合意選擇了中國法,但也并不必然等于排除適用CISG,因為CISG本身也屬于我國法律規范體系之一,在當事人沒有明確指出適用某一具體國內實體法之時,只是籠統地表示適用《中國法》,CISG仍然可以優先適用[5]。
三、優化法院適用CISG的建議
(一)積極履行優先適用CISG的義務
一方面,我國作為締約國必須履行適用公約的義務。另一方面,公約的適用也是由于其在國際貨物貿易領域作為最重要的國際統一實體法的國際地位決定的。CISG不僅能直接調整國際貨物銷售合同,明確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還能在最大程度實現既滿足各國當事人間的國際貿易需要,又降低查明準據法成本的目的。在經濟高度全球化時代,CISG較國內實體法在國際貨物買賣合同領域具有優先性。因此,法院在審理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時,應當遵守優先適用公約的義務,查明雙方當事人營業地的所屬國是否為均為CISG締約國,如果雙方當事人均為公約締約國,滿足直接適用公約的主客觀條件,進而應當直接適用公約,排除國內實體法及法律適用法的適用空間。
(二)明確國際公約與國內法的關系
當前,我國各地法院在處理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糾紛存在的法律適用混亂問題,沒有將CISG公約作為裁判依據而是通過國內沖突規范等國際私法規則進行審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國法律沒有明確國際公約和國內法的法律適用位階關系。目前在民法典時代下,仍缺乏現行有效的法律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做出明確規定。國際條約是國內法的法律地位是國家行使主權的體現,理應由一國憲法進行規定,這是最科學、最理想的方式。但《憲法》作為根本大法,修憲程序復雜難度大。考慮到實際情況,筆者贊成學者提出的在《民法典》司法解釋中,補充針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問題。
(三)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決定是否適用公約
在面對當事人合意選擇國內法或者一致援引國內法作為法律依據的情形,法院在審理案件時既要恪守優先適用公約的義務,也要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查明當事人的法律適用真實意圖才能決定是否適用公約。
一方面,當事人若僅在合同中籠統選擇適用中國法為準據法,而并未明確指向國內某一具體實體法時,則并不發生排除適用公約的效力。另一方面,若當事人在合同中或者口頭上沒有明確表示要排除公約的適用,但是在審理過程中雙方當事人統一適用國內《合同法》或《民法典》進行訴爭,則法院應當認為雙方是通過默示方式排除CISG適用,當事人的意圖是清楚、明確和肯定的。此外,根據最高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明確要求有關法院在處理涉外民商事糾紛時,應當在法庭辯論終結前必須向當事人進行詢問了解公約適用的具體意見。因此,法院在面對當事人合意選擇國內法為準據法的情形時,仍應當援引CISG第六條規定,在法庭辯論結束前詢問當事人的具體意見,確認當事人真實的、明確的排除公約適用的意圖。
結束語
進入《民法典》時代以來,在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方面存在立法空白。筆者建議在《民法典》司法解釋中,補充針對國際民商事條約的適用問題,從而明確CISG的優先適用。同時,法院在審理國際買賣合同糾紛時,也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在法庭審理中查明當事人的法律適用真實意圖決定是否適用公約。筆者提出的淺薄建議,以期為解決法院在適用CISG條約存在的問題盡一點綿薄之力。
參考文獻
[1]陳文斌.民法典時代條約的直接適用[D].上海:華東政法大學,2022.
[2]李佳.民法典背景下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的司法適用研究[J].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學報,2023,30(3):76-87.
[3]連俊雅.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在中國的司法適用困境及應對:以當事人協議選擇中國法為視角[J].國際法研究,2023(1):129-144.
[4]文竹.CISG在粵港澳大灣區的統一適用研究[J].中國商論,2023(12):159-163.
[5]朱婷婷.“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法院適用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的研究[J].國際經濟法學刊,2024(2):95-113.
作者簡介:李雙(1996— ),女,土家族,重慶人,廣州商學院,助教,碩士。
研究方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