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深處有炊煙

很多次，從微涼的清晨醒來，我在靜默里重新閉上眼，意猶未盡地回味方才夢見的那條尋常不過的小巷。它在夢里還是童年記憶中的模樣。伴隨著一兩聲咳嗽，打破黎明的寂靜，一線陽光耐不住性子鉆出云層，窗外忽遠忽近的啾啾的鳥鳴，裊裊炊煙在空氣里彌漫，擴散，嗆人的刺鼻味道消散成一縷迷醉的青煙。

那是外婆住了大半輩子的小巷，也是我度過童年的小巷。大學時，在遠方讀書的我從母親的只言片語獲知，家鄉正在轟轟烈烈地大興土木。假期回家，曾經熟悉的巷子口，斷壁殘垣，狼藉一片，野貓依偎著一只廢棄的皮鞋，百無聊賴地趴在廢墟之上。

原來承載著記憶的小巷拆除后，竟然是如此不寬廣的地域。記憶里的打索街、太保巷、勞幸街、寶塔巷縱橫交錯，盤根錯節，組成的神秘王國在我記憶里那么龐大，怎么也繞不出。這條巷子是不規則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轉彎便換成了碎石，雜而不亂地鋪設著，走過一個回廊，竟然是一小塊卵石鋪就的空地，仿佛天生為孩童打玻璃彈珠預備。

外婆家的庭院緊挨著陸小波故居，故居的墻壁在小巷里是高門大戶特有的高大齊整的磚墻。巷子里其他房屋的墻壁高矮不一，千姿百態。小巷有著迷宮般的神秘感，走過一條長長的一人巷，忽然豁然開朗，接著遇見一口水井，大人們千叮嚀萬囑咐遠離那口井。小巷就這么錯落有致，娟秀神秘，讓江南的雨從屋檐滴落也成為了風情，讓踩在石板上婀娜的姑娘也入了畫。

深深的巷子任憑孩童追逐的笑聲穿梭其間，隨著爐火生騰的煙塵游蕩輾轉，裊裊炊煙仿佛是外婆秘密的信號，穿街走巷喚我回家。那還是生煤爐的年代，清早屋檐被初升的太陽鑲上金邊時，孩童的我總是積極地拎出家里的煤爐，用火鉗小心地夾入黑色的蜂窩煤，撕一截報紙點了火丟進爐腔，揭開煤爐壁上的小蓋，蒲扇對著一小洞扇三兩下，煤爐里的火苗便躥了出來，外婆的拿手好菜便逐一登場。

記憶最深的是她常做的田螺塞肉。還記得第一次吃這道菜的心情，心心念念地將筷子伸進田螺殼，打算一鼓作氣拽出一顆緊實飽滿的田螺肉，沒想到是團軟糯的肉末，鮮香味美，好像確實帶著田螺的清鮮。“這是田螺嗎？怎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呢？”母親狡黠地配合外婆，笑而不語，任憑疑云盤旋在我的小腦瓜里。又一日，熟悉的油香味順著飛檐和墻隙彌漫進巷子里，我躡手躡腳溜進庭院，悄悄看著正在灶臺前忙活的外婆，直到看著切碎的螺肉和豬肉末攪拌膠著得不分彼此，我才得逞地叫出聲。“狗鼻子靈呢！”母親笑道。

或許因為外婆主張再省也不能省食糧，餐桌上的豐盛讓我長久處在自以為的富足之中。

正餐講究也就罷了，外婆還變著法做些零食誘惑我們。午覺睡醒，木質的橢圓形澡盆里已經打好了熱水，一根木棍支起一頭。睡眼惺忪之間，母親和外婆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服剝凈。“拍拍心，拍拍背，活到一百二十歲。”外婆一邊念著歌，一邊快速地洗刷我的全身。這澡盆太像一艘船，一根支起的木棍順勢造就了舟行水上的跌宕起伏，相當有樂趣。偶爾眼尖的母親發現我長出了一個膿包癤子，和外婆哄著我，“擠完了就吃藕合子咯”。當我一陣尖叫掙扎，眼淚汪汪地穿好浸滿陽光味道的碎花連衣裙，抓起藕合子塞進嘴里，外婆和母親已經“詭計得逞”地抬著木盆，嘩啦一聲把水倒進天井。

那藕合子真是金黃酥脆，一口進去油香四溢。老宅子沒有油煙機這么現代化的家電，那些年我也記不清這油香是空氣里嗅到的，還是嘴里嘗到的。但可以確定的是，藕是脆的，肉末夾雜其間，一時脆、糯、軟、香、油交織，我能一口氣吃上六七個。講究膳食搭配的母親，也無法抵擋藕合子的誘惑。母親十一歲時，外公去世，外婆才四十多歲，頂梁柱倒了，她一夜白發。她沒有時間悲傷，因為兩個舅舅和母親年齡尚小，家里的擔子一下子全落在她肩上，白天工作，晚上還要做家務，唯一的快樂便是偶爾做些藕合子留在家中，給三個孩子充當童年的零食。直到現在，母親依然會做藕合子，長長的筷子在油鍋里撥來翻去，油煙機轟轟作響，仿佛一并吸走了歲月里彌漫的那些油煙。

“你大舅最喜歡吃蝴蝶片了。”每當一盤色澤鮮亮、肉香撲鼻的蝴蝶片上桌，外婆總習慣念叨起在他鄉的大兒子。家鄉的人們總喚黃鱔作長魚，蛇形的長魚作為活物總叫小孩們有點發怵。外婆剔其骨做長魚湯，魚身則被均勻地切成一指半寬的魚片，以脊骨對稱，魚片形似蝴蝶翅膀。大多時候，蝴蝶片會和洋蔥或是薄薄的土豆片搭配，有了蝴蝶片的一餐，必須加一碗米飯才對得起它的絕味。

六年前，在外婆的追悼會上，大舅在追悼詞里講到一件小事。年輕任性的兒子放棄求學、毅然從軍，就像每個年輕的靈魂只想天高任鳥飛。一別數載，沒有電話的年代，只能偶爾拍電報傳遞音訊。那年酷暑的一天，外婆聽說大舅的部隊到家鄉的近郊拉練，那是個需要翻山越嶺跋涉的基地，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到達，探親難度勸退了家屬們。沒想到烈日下的部隊卻迎來了一個揣著飯菜的老太太，外婆用她裹過又放開的小腳走到了這里，相聚短暫，她默默看著兒子吃下家常菜，忍不住流下眼淚。時過境遷，大舅依然記得那一頓蝴蝶片就著白米飯的滋味。

外婆是不善言辭的老人，記憶里有她站在校門外舉著雨傘的畫面，有她在昏黃的吊燈下打著盹搖晃的身影，還有氤氳在她身邊的淡淡的菜香。

母親說，外婆年輕時候白皙的瓜子臉，總讓人想起詩里說的“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許是一個溪亭日暮的夏日吧，少女撐舟，收起的網里滿是濕漉漉的田螺，小船闖入荷花池，蓮葉田田，被漣漪撓了癢癢，微微晃動，拔起一個個粘著泥土的藕節。她哼著脆嗓撥開蓮葉，緩緩遠去。一時不知是伊人入了畫還是蓮葉入了夢。我常常想到外婆的少女時代，是這樣的情形。

外婆輕描淡寫的一生，好像都藏在了巷陌深處，藏在了訴說著她一生的每一縷炊煙里。

風帶走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