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劉天華先生提出了“國樂改進”之藝術觀,從此開啟了國樂在創作、表演和理論方向的艱辛探索。一個世紀后的今天,我們依然面對著“國樂改進”的命題:民族器樂創作者、演奏者、教育者和學習者想要以怎樣的方式傳達出怎樣的聲音? 民族器樂舞臺表演空間向何處探索? 民族器樂工作者們在躬親實踐中力求以具有時代性的方式來解答:國樂之塑如之何?
2024 年5 月25 日, 青年古箏演奏家宋心馨攜“溯箏團”在武漢琴臺音樂廳舉辦的“素、訴、塑———宋心馨與溯箏團專場音樂會”正是這樣一場能反映當代年輕國樂人如何求索于國樂發展之路的音樂會。溯箏團的成員都是來自中國音樂學院的年輕學子。音樂會上的作品全部由青年作曲家、溯箏團音樂總監陳哲創作或改編完成。這些作品圍繞箏的多種組合方式展開,通過對傳統作品的重新編配以及新創作品的聲音探索,為觀眾呈現出當代箏樂發展的新路徑。 音樂會的主題設計了三個關鍵詞———素、訴、塑,以期在音樂之路上還淳反素,以達質樸與本心;以樂為媒傾訴心聲,構建交流;不拘一格塑造音樂和樂人,以求綺麗多姿而各自別致。總體而言,音樂會的設計理念上給人以“朝氣蓬勃”的時代感,呈現出年輕箏人對箏樂及當代箏樂舞臺之呈現形式的新探索,反映出這些國樂的新生力量在“塑樂之路”上的態度與思考。
一、今音存古
塑國樂的基礎,還需追其源,承其根。音樂會以一箏主奏、二箏助奏的《出水蓮》改編版本作為開場,引出“今音存古”之立意,即,音樂會主題之一———素。 作為客家傳統箏曲代表作,《出水蓮》的經典演奏版本可謂不勝枚舉。而本次改編版本的亮點在于宋心馨的主奏與年輕學子助奏間的呼應關系,前者氣韻典雅,后者活潑靈動,二者拉伸了音樂的空間感。主奏和助奏之間的交流點到為止,正如偶爾有些泛音讓人似乎看到露珠從蓮葉尖上滴落,水面輕顫,漣漪剛起又悄無聲息地消失,瞬間已歸為不染不艷的淡墨清新中。這是作曲家在改編傳統作品時可貴的克制,也是演奏者對于中國傳統審美的把控,兩者的嘗試為傳統作品塑出新意。
音樂會上的其余作品雖均為當代新作, 卻皆具古韻古意, 通過各種超越傳統的現代手法對作品中的傳統氣韻進行重新詮釋。第二首作品是箏二重奏《逐日》,取材自象征著進取精神的中國神話“夸父追日”。該作品中,五聲音階定弦還原了傳統箏曲中的古典色彩, 又通過不斷重復一些簡單的音型和節奏來刻畫夸父質樸又執著的形象。箏樂的演奏由簡入繁,兩條旋律漸漸交錯疊加進行,在夸父與太陽的追逐之勢中層層推動。
主箏與群箏合奏《蹀馬傾杯舞千秋》和箏三重奏《大武》兩首作品,也展現了如何以“新法”來體現箏之古和韻之古。前者以唐代敦煌古譜中《傾杯樂》為參考,以喻唐朝盛世舞馬之戲,蘊含唐代宮廷音樂之旨趣。音樂中大量的附點和切分節奏以及帶有變徵音的雅樂音階的定弦, 都透露著些許古典風韻。作品在整體布局上充滿巧思,采用大量的搖指和大幅度刮奏技法,配合多變的節奏節拍來展現舞馬表演的不同步伐。演奏中,群箏的一聲部和二聲部與主奏箏緊密貼合,環環相扣,聽感上繁而不亂。《大武》一曲與孔子譽為“盡美”之六代樂舞的《武》同名,不可否認,要達先秦禮樂大曲的宏偉莊嚴之感,對于小編制的三五臺古箏重奏而言是不小的挑戰。因此,演奏者們使用大量拍弦、拍擊琴板等手法模擬打擊樂,力求堪比樂隊的氣勢,在音樂處理上也著重強調穩健與肅穆感。這些作品與呈現都讓聽眾感受到了表演團隊在箏樂舞臺上力求用“新”的聲音與作品以達“懷真抱素”之意。他們在對作品演奏意境的表達中力求追溯古意而非復原古音,是當代箏樂人對傳統的理解和詮釋而非模仿,國樂之傳統也在不斷變化的今音中得以延續。
二、訴樂傳思
長久以來,國樂人對國樂的認知與理解以及對國樂改進的藝術觀念都是塑國樂的關鍵所在,本場音樂會的主題之二———訴, 正意在展現國樂的交流,不僅涉及創作者與演奏者,還包括表演者與觀眾的交流,它們共同促成了音樂的多向性傳播。
首先,作品的演奏版本與呈現方式是創作者與演奏者深度交流與磨合的結果。箏的重奏與合奏是時下箏樂發展的趨勢之一,箏樂團與其他各類樂器的合作已成為探索箏樂創作與演奏形式創新的一大熱門場域。這一切也絕非作曲家或演奏者能夠獨立完成。從中國傳統音樂的“創演一體”到當代民族器樂創作與演奏各自的發展,再到當下越來越緊密的“合作”模式,許多佳作都是創作者和演奏者有關音樂之聲、美、義的思想碰撞的結果。音樂會中,三臺古箏、鋼琴與打擊樂合奏《蒼歌引》創作于10 年前,曾有箏與(西洋及民族管弦)樂隊、箏與鋼琴、箏與打擊樂等諸多版本。本次演奏的版本是創作者基于演奏者實際情況而量身打造:增加的兩臺箏助奏由正值青春年少的古箏演奏者來演奏,凸顯了這首贊頌“春之生機盎然”的作品中對青春的表達;音樂織體上也通過箏與鋼琴聲部的對位來增強動力感。這也體現了“溯箏團”朝氣蓬勃的青春特色。為了達到樂器性能與音響平衡等層面的配適,作曲者從演奏者的實踐中來尋求答案;同時,為準確并合理表達作曲者的創作意圖和原曲“意蘊”,演奏者以帶有自身風格的詮釋予以反饋。
其次是表演者與觀眾的交流。音樂會采取了當下常見的導聆方式,由作曲者陳哲擔任“串講人”,向觀眾介紹作品, 并分享創作與排練過程中的故事。這些分享有助于觀眾們更好理解和領會作品之含義, 甚至引發思考。以箏與鋼琴二重奏《易》之〈弈〉為例。陳哲不但向觀眾們解釋了該曲取意自《周易》“生生之謂易”和“博弈”之棋局縱橫所含的易學傳統,還進一步解釋了鋼琴與古箏的演奏就像旗鼓相當的兩股力量,在音樂上抗衡、試探、交錯,卻非對立的重奏原則。在這樣的鋪墊下,觀眾對于表演者在“博弈”式的演奏中,象征著對話、挑戰、突破及和解的聲音交融便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聽者對這一切的體驗不單來自演奏者在樂器音響之間制造的“交流”, 也得益于創作者事先的分享性引導———亦即“傳思”。
如何傳達出年輕一代箏人對于箏樂之發展所持有的音樂思想觀念是本場音樂會之“訴”的重要組成部分。下半場開場的音樂小劇場《刻板印象》就是別出心裁的一部分,反映著年輕人對傳統音樂審美變化的見解。該節目中,溯箏團成員既是演奏者,又是劇中演員,惟妙惟肖地再現了古箏學生的日常學習和排練場景, 并巧妙地將箏樂作品融合其中。他們輕松幽默地表達著對當下古箏和傳統音樂相關話題的看法,試圖打破大眾對這些音樂的種種刻板印象。場景化的表演引發了觀眾對古箏的材質變化、演奏技法的多樣化發展、曲目的創新以及“傳統與現代”的沖突性、不同性別的演奏者在音樂詮釋方面各自的局限性等話題的思考。觀眾“欣賞音樂”的進程似乎被打斷了,卻進入了另一種自主地對音樂的思考中。
演出團隊與聽眾的交流不僅在于音樂會中,甚至還拓展到了音樂會之外。主創團隊設計了觀后網絡問卷調查環節,本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也是根據前幾場演出收到的聽眾反饋進行調整的結果。臺上向臺下訴之以樂的同時, 也聆聽著來自場外的聲音,打破音樂創作者、表演者和聆聽者之間的界限,達到各主體間有效的交流。如此,不但觀眾們的體驗感得以提升, 音樂與情感的傳達也更為順暢,甚至能獲得更長久持續的“交流”。這正是本場音樂會的“訴” 之所求———國樂之塑不僅是國樂工作者身體力行之為,更需要全民的參與。
三、塑箏樂 塑樂人
音樂的重要社會功能之一就是對人的塑造,本場音樂會的主題之三———塑,代表了對塑造箏樂之前景的一種包容、積極的態度與愿景,更強調了音樂和人一樣,可不拘一格,可各自燦爛———可謂之“塑樂人”。
音樂會中的演奏者自身就是觀眾所聚焦的重要部分。作為目前我國唯一集“金鐘獎”“文華獎”和“CCTV 中央電視臺全國民族器樂大賽”中國音樂界三大賽事金獎于一身的古箏演奏家, 宋心馨在本場音樂會中的演奏大氣沉穩又極富張力和激情, 相較于溯箏團學生演奏者更具有一種成熟內斂的深刻性。然音樂會并不是為了展示其個人演奏之精妙, 而是從各個方面“凸顯”了溯箏團中年輕成員。難能貴的是,每一名演奏者的獨立個性已初露鋒芒,貢獻了音樂會上的許多高光時刻, 在稚嫩間已然有了些許大將之風,充分體現以樂塑人的教育目的。例如,群箏和打擊樂《麻辣九宮格》是宋心馨與學生們集體合作的精彩展現。該曲以傳統的川江船夫號子為底色,展示群箏在多聲結構中的可塑性和表現力, 具有川渝火鍋般粗放的沖擊力和熱烈的麻辣風格。九架古箏與打擊樂之聲交錯縱橫,張弛有度,貼合了九宮格火鍋“底同火不同,湯通油不通”的意味,淋漓盡致地展示了集體拼搏中的樂觀主義精神。舞臺上的九臺箏呈鉆石型擺放,音響集中且易于相互配合。聲部組合方式以及主旋律/ 伴奏聲部的位置都在不斷變化。但無論演奏主旋律出現在哪個位置, 伴奏聲部都能夠以環繞和包裹之聲來予以支持。在音響的交錯中,整個演奏團隊如同折射著光芒變化的鉆石, 閃耀又堅實。這一刻,整個溯箏團的凝聚力都在舞臺畫面中被具象化了。
本場音樂會展現的不僅是宋心馨及溯箏團的精妙演奏和陳哲所作的箏樂之“新聲”,還讓人感受到了這些國樂實踐者在承先人之國樂改進道路上的大膽突破。從課堂和舞臺到廣播與唱片媒體,再到網絡平臺, 宋心馨一直活躍于箏樂推廣事業,面向專業及非專業群體傳播其對古箏藝術和審美的解讀,在與觀眾的互動中探索開放式藝術觀,并落實于實踐,形成一種良性循環。她于2020 年創立的溯箏團取名自“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也一直強調著超越傳統與現代、中國與世界的時空界限的多元化音樂的開闊視野。在本場音樂會中,觀眾能感受到每位演奏者的鮮明個性,也能感受到他們共有的一股賡續傳統又守正創新的核心精神,引發觀眾對國樂傳統的感知、理解和思考。
“塑國樂”之路總是充滿了突破與創新,反思與追問也必然如影隨形。以溯箏團為代表的,以某一種樂器為核心的單一民族器樂樂團在當下的發展具有新意,但仍需要更多的發展空間。雖然這些樂團都嘗試著與各類樂器合作,正如本場音樂會中鋼琴和打擊樂的演奏就為一些作品增強了音響的空間立體感,使音樂更富有表現力,然則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民族器樂獨奏化持續發展的一種體現。在這個領域中,如何用新的、時代性的方式來重塑國樂之聲音構架,如何打破單類樂器在音樂表現之豐富度中的局限性,如何在獨奏性與合作性語匯中達到平衡,又如何從豐富的傳統樂種中學習到更多“主奏樂器”與樂隊整體之融合分離的“智慧”,以上種種問題的解決勢必成為此類樂團實現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但無論如何,溯箏團之現象本身就是國樂塑樂之路上的重要一環。
綜上,箏樂和箏樂舞臺都需要不斷地探索與突破,找到新的可能性。無論是“溯流”之逆流奮進,抑或“溯游”之向前探索,以宋心馨和溯箏團為代表的年輕一代的箏樂人們所具有的包容性視野和創新性思維,對于開拓劇場音樂舞臺的多樣化呈現至關重要。塑樂行箏,他們在求索路上的嘗試甚至比對音樂作品本身的表達具有更大的意義。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中央音樂會學院音樂學研究所重大項目《中國傳統音樂的傳承和創新機制研究》(項目批準號:22JJD760001)階段性成果]
陳心杰 博士,武漢音樂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