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的人

全慧珍，韓國女性作家，作品遍及漫畫、推理、驚悚、科幻、非虛構等各個領域。已出版長篇小說《280天》、小說集《亞特蘭蒂斯少女》《針尖上的人》，非虛構作品《書叢小屋的窗邊》《純情漫畫中的科幻譜系》等。

深藍色的天空沒有季節之分，這里也沒有所謂的天氣。看得見的只有腳下遙遠的地球晝夜。如果去往更加遙遠、比在地面上看起來大幾倍的月球，地球看著就好似一幅舊時代的恐怖電影海報：地獄修道士1的臉上布滿格子紙般的劃痕，每個交點都釘著尖釘。

今天，是我獨自待在這里的第217天。

這里距離地球表面大約七萬兩千公里，遠離大氣層，位于太空電梯平衡錘的盡頭。

某天，我看到了在太空拍攝的、由我親手搭建的太空電梯和足有八十五層的平衡錘的視頻。雖然尚未完工，但那個隨著地球自轉而緩慢旋轉的龐然大物，看起來像是從地球伸向最遠處的長針。

在這片朦朧的黑暗中，我想起了那段視頻中出現的地球和太空電梯的龐然形貌。從地面上看去，它長長地從地球延伸出來，像被捆綁著固定在一起；從太空中看去，它像一根不斷輪回的時針，沿著地球繞一圈，然后回到原位。

即便會回到原位，時針也是向我們直觀展示時間流逝的工具，就像在證明人類正在不斷向前。

而我，就在人類創造的歷史的尖端之上。

收到智厚的信息時，我正蜷縮在無法供暖的平衡錘控制室的角落，身處密集地安裝著公司設備的支架之間，只依靠服務器的微弱溫氣入眠。大氣層之外的世界很無情。氣壓接近于零時，即便只是接近體溫的溫度，也會讓液體瞬間沸騰。在這個被稱為數九嚴冬的寒冷之地，如果不充分維持室內氣壓，血液就會瞬間沸騰蒸發。平衡錘里沒有配備可以供人長時間停留的設施，但控制室連著總公司系統，營造了維持各種裝備性能的最佳環境。人住在這里又冷又寂寞，但這種環境有助于維持我的機械身體。

最重要的是，這里的倉庫里還留著在賬簿上已經被廢棄或使用年限臨近的測試用電池。如果利用公司系統的能源，就可以過得比現在舒適。然而，即便我只在這里呼吸，公司也不會視而不見，不斷叫囂什么非法占領、貪污、掠奪等。最糟糕的情況是，公司可能會在不久后放棄使用這里的太空電梯，切斷所有能源并關閉系統。雖然在關閉之后進行清理和重新啟動需要一些時間，但如果以某種形式清除在平衡錘靜坐示威的人有利于公司聲譽，他們就會這樣做。雖然我暴露在接近絕對零度（零下270.4攝氏度）的大氣層之外也不會立即凍死；即使處在能夠瞬間破壞人肺的氣壓下，我的機械心肺也能承受幾分鐘，但分壓差導致氧氣從血液中全部流出就不行了。我會瞬間暈倒，很快造成腦損傷。雖然體內有預防太空作業途中發生意外事故的應急氧氣艙，但它只在有人來救我時才有意義。我在維持著最基本的生存條件的控制室里熬過了一整天，盼望著公司的股票不要突然下跌，也就是希望他們不要為了穩定股價而下定決心除掉我。

迷迷糊糊地，我做了一個夢。小天使們在連著白色長線的、有兩個手指關節大小的針尖上跳舞。就在其中一個天使從針尖啪的一聲掉下來的瞬間，我耳邊再次響起了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我打破那個莫名其妙的夢，眨了眨眼，趕緊起身收信息，然后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前輩，朱顏死了。

怎么死的，為什么死了，我問不出這種問題。在連下來的信息窗口中，我想起自己與公司對抗時問過無數次的問題。事實上，我知道，這個信息才是我想問的問題的答案。

不知道怎么會把人逼到這種境地。

真令人絕望。朱顏死了。終于死了，總算死了。

都說就算迫不得已追趕老鼠，也會留下供它逃竄的洞口。

是啊，是啊。也許不管朱顏的真實死因如何，明面上都會被記錄為自殺。或者，即便她顯然是因為絕望而結束生命，公司也會拐彎抹角地以意外事故代替自殺的說法，就好像她的死絲毫沒有公司方面的問題，公司無須承擔任何責任，完美而無辜。

智厚發來的文字流露出痛苦，不同于以往情緒仿佛被殺過菌般干凈利落的風格。雖然結束生命是朱顏自己的決定，但存在著讓她結束生命的原因，還有將她推向死亡的人。

不過，比起對這些感到憤怒，我還有更加緊急的事情。我應該回復信息。我急忙從記錄上的發送時間開始確認。這是三個小時前收到的信息。總公司每天兩次連接系統獲取日志，一次兩三分鐘左右，如果錯過這短暫的時間段，就必須再等十二個小時才能發送信息。我突然想到，三日葬是一個多么荒唐的玩笑。雖說是三日葬，但三天中的第一天是死者去世的日子。如果當天離世得比較晚，那就只剩下幾個小時了。而且三天中的最后一天大清早就要出殯，實際上大部分人離世后最多停留五十個小時左右，最短不到三十個小時就會離開靈堂前往墓地。十二個小時以后，不知道朱顏的靈堂還在不在，所以我沒什么時間盡最大努力為亡者和遺屬咬文嚼字。朱顏是公司后輩，是認識的妹妹與關系十分要好的熟人，也是我決定在得到公司合理的答復之前一直留在這里時支持我的小同志。雖然接到了我認為肯定比我活得久的人的訃告，但我能做的只是在連接中斷之前勉強回復一條拜托照顧她妹妹的短信。

安慰一下朱英吧。

我輸完信息，剛按下回車鍵，連接就中斷了。我雙手合十，祈禱這條信息可以立刻傳到智厚那里。其實，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哀痛的嘆息、悲傷和安慰、眼淚與痛哭流涕的話語、埋怨上天的心痛的嘮叨——如果可以一整天保持通信，至少我會這樣做。如果這里是地面，我就可以把剛為唯一的家屬舉行完葬禮，正準備轉身離開的小姑娘帶回家，給她做口熱飯吃。

對不起，我不相信朱顏會有來世，但留下的生者非常令人擔心。朱顏的妹妹朱英，現在才剛上大學；向我傳達這件事的智厚，同時也是朱顏的朋友；還有留在地面上的那些或年輕或年老的同事們。希望他們不要倒下，不要在絕望中掙扎著死去，不要發生跌落、碾壓、擠壓、粉碎等死亡事故。我心里懷著如此多的擔憂和愿望，但每次可以傳送的信息量非常小、通信時間非常短，這讓我痛苦至極。

兩百年前，人們還無法想象地球以外的世界，只能雙腳踩在地上生活。一百五十年前，人們還不敢想象在地球之外看到的地球形象。一百年前，太空電梯也只是科幻小說中的故事。彼時，這里只不過是無名太空而已。人們不會在意距離靜止衛星軌道兩倍的距離之外有什么。偶有損壞或壽命已盡的高軌道衛星變成太空垃圾經過，或太空觀測衛星直接飛向遙遠的拉格朗日點，除此之外，這里可能什么都沒有。但是，就像人類發現的所有地方一樣，太空也無法避免被開發。發射靜止衛星的對地靜止軌道高度約為三萬六千公里，那里實現了地球離心力和向心力的平衡。人們開始在那里建設太空電梯終點站，用碳納米管連接通往地面的電梯。而且，為了防止把貨物拉上來時，離心力和向心力失去平衡，還設置了相應長度的平衡錘。那就是這里，我此刻坐著的地方。就像在茫茫大海建造島嶼、機場或城市一樣，一百年前還不屬于地球的這個地方，就這樣成了地球的一部分。

然而，即使世界發生變化，人類認知變廣，技術更加發達，也有一件事不會改變：他們只把勤懇工作的人當作工廠的零件。

為了止住憂郁的想法，我開始勤快地動手干活。電池白天充過電，但狀態不是很理想。電池已經很舊了，性能開始明顯降低。在身體75%以上都是機械的今天，雖然不吃飯也沒關系，但必須按時充電。因此，電池可憐的警告音，在我的耳朵里聽來就像在刮米缸底。雖然迫切地想從公司的系統動力上截取一段電線進行連接，但之后會發生什么顯而易見，所以我只是看了一下配電盤。即使只是丟失了一支鉛筆、一個螺絲刀，公司也會不合理地要求賠償損失。在我從動力電纜上取一段電線使用的瞬間，那些人就會在媒體上誣陷我是小偷，在標著天價的損失賠償單上再增加幾行。因此，在公司強制執行命令導致電力和通信全部中斷的情況下，我只能將電池連接到換下來等待廢棄的太陽能板上硬撐。為了在這里多堅持生存一天，對電氣系統的檢查就不能懈怠。哪怕只是為了我的精神健康。

這時，連接主動力的顯示器啟動了。我還沒來得及適應光線，畫面上就出現了權部長的面孔。開始說話之前，他先嘖嘖咂嘴，確認是我以后，露出了煞白的牙齒，一臉兇相。

“你那什么，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獨自硬撐，無聊得要命。沒有人，沒有任何數據流動，只是蜷縮在黑暗中凝視著外面遙遠的太空，感覺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四百八十個小時。到了這個時候，只要還活著，不管我的意愿如何，只要有活動的東西會對我的反應給予適當的反饋，哪怕是一只路過的蟑螂，也會讓我很開心。即便如此，公司偶爾聯系我，我卻并不高興。因為他們大都是為了確認我是死是活，如果我還活著，就會勸我放棄，或者告訴我有誰叛變了、輿論怎么樣等，主要傳達這種讓人泄氣的消息。

因此，今天權部長和我通話并不是為了問候我，他明白這一點，我也明白。他想告訴我朱顏的死，但不是鄭重的訃告，而是極力的挖苦。

我瞞著權部長偷偷按下錄音鍵，同時瞥了一眼電池的余量。雖然懷疑用生命垂危的電池錄制權部長的聲音很勉強，但想要繼續對抗下去，無論如何都要記錄下他代表公司對我表現出來的嘲弄和挑釁。幸好公司奢侈地使用了嵌板和照明傳送權部長的影像，在他胡亂浪費能源的同時，我的幾個備用電池也能趁機悄悄地充電。與平時運行的系統不同，偶爾才打開的設備很難嚴格計算損失量，所以這種做法才有實現的可能。我在他們能考慮到的誤差范圍內接通了電池，同時感到失望。我明知他要說什么，卻還在耍小聰明使用公司的電力。我愁眉苦臉地說：“如果是為了傳達訃告，那就長話短說吧。”

“哎喲，哎喲，這么快就聽到消息了。”

他咯咯地笑著。我板著臉。

“您現在不是想說有人死了嗎？請禮貌些吧。”

“哦，很抱歉我笑了，但我們也清楚地知道金主任在和地面偷偷通信。看你這么理直氣壯地說出來，覺得有點搞笑。呵呵呵。”

做個人吧！有人死了！我不忍心說出這句話，只看著畫面。他笑嘻嘻地指著我說：“話說回來，金主任現在的心臟難道不是鐵塊嗎？機械心臟也有感覺嗎？如果認識的人死了，會很傷心之類的。”

“您未免也太落伍了吧？人工智能是否存在七情六欲的爭論，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聽到我的話，權部長立刻漲紅了臉。他沖我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個半死不活的玩意兒，嘴倒是挺利的！還主任呢，什么主任！像垃圾一樣的廢鐵塊，馬上就要被分類回收了，居然還想教育好端端的‘人’？”

“好一個廢鐵塊。”

我咬牙切齒。突然，部長的喘息聲清晰得令人作嘔。雖然不可能，但金屬心臟似乎在猛烈跳動。我輕輕地咬了咬牙。或許，我本可以阻止朱顏的死。如果我不是在這里……或許就可以告訴她，這世上還有很多需要你的人，所以千萬別放棄自己，人生漫長，還有論列是非的機會。或許我還可以向失去珍貴朋友的智厚和失去唯一家人的朱英表達誠摯的慰問，告訴她們即使我不能與她們抱頭痛哭，但從那邊傳來的窒息嗚咽也讓我感到心痛；告訴她們我在擔心你們，也許朱顏已經抵達安息之地，所以你們不要死，一定要堅持到底，在未來的某天活在比現在更好的世界里。

我在下面的同事們無法將朱顏的死，以及其他人的遭遇確切地傳達給我。

相反，像權部長這樣的公司內部人員跟我通話時，原本只能勉強維持系統電力供應的平衡錘亮起了所有彩燈，鋪滿整面墻的顯示器放大了那張丑陋的面龐。在系統面前，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他那令人作嘔的喘息聲，這讓我更加絕望。我不斷想，無論我怎么堅持，情況也不會好起來，我既挽救不了即將死去的人，也安撫不了已經死去的人，最終要么凍死要么餓死，而這些本身就證明了我的絕望。

“總在我快要忘記的時候提醒我，您可真能耐。我是因為誰才落到這個地步的呢？”

但我不能絕望。

“不是，你現在在責怪誰呢？沒教養的玩意兒就是不懂得感恩！”

“沒教養？權部長，您在那邊轉筆桿的時候，有人親自建造并上載了這個平衡錘。別說自己親手制作模塊了，您這種連一根電線都不會換的貴族，現在指責誰沒教養、無知呢？”

“是誰救了你一命？忘恩負義，連累公司，現在還非法占據平衡錘，哪兒那么多話！喂，金主任！你是個罪犯！非法占據平衡錘的罪犯！”

“不愧是昂貴的通信連接，感覺口臭也撲面而來了呢。”

“你說什么？！”

“既然您仗著有張破嘴就胡說八道，看來我們有必要好好梳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如果當初公司提供了足夠的人力，會出事故嗎？不是公司救了我一命，是出事之后公司才提出解決辦法。讓我們做賽博格改造手術，重回工作現場，來到人體難以工作的地方，專挑最辛苦、最危險的工作分配！”

“拿著工資，還有臉說那些。呵，是誰強迫你嗎？有人逼你繼續在公司上班嗎？明明是你自己辭不了職，還在那里硬撐！”

“手術更換的機器部件是公司所有物，辭職就會被要求一次性支付部件費和安裝費，怎么辭職呢？辭職還要自費拆除部件，那就等于我在離開公司大門之前就死翹了！”

“所以呢？誰逼你干那種危險的工作了嗎？我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說，孩子們，如果學習不好，就會像那樣被機器切斷手指、被鐵板壓死，或者換成機械身體，在平衡錘上拼命要求漲工資。明明是自己自愿去做那份工作。既然說到這里了，我想如果當時放任不管，任由你們自生自滅，應該會更省錢！公司的貴族工會叫苦連天，所以才給做了昂貴的手術，結果沒教養的學渣忘恩負義的本事倒是一流！頂呱呱！該死的工會，早該解散了！”

權部長恬不知恥地大吵大鬧。他和我不同，和我認識的那些年輕人不同，他擁有從未被機器夾斷過的淡紅手指，他用那根手指戳向我。你真的不懂，我們也是人，我們也受過教育。我們畢業就進公司處理那些容易挨罵的臟活兒，和對我們技術員趾高氣昂的你們不同，我們一直在苦練技術。我們并不比你們低賤，只是工作地點不同而已。你連這個都不懂，對我們，你區區一介部長，說什么早該把工會解散，那副帶著脅迫又趾高氣昂的語氣，真是令人討厭！我盯著他那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粗手指，質問道：“權部長一周工作幾小時呢？”

“什么？”

“你說賽博格與人類不同，不容易累，所以讓我們每天工作二十多個小時。不漲工資，實際上就等于時薪減半。”

“也不看看公司給你安裝的機械部件值多少錢，你現在居然拿加班費說事？”

“接受過機械化改造的朋友們一個月只能回家兩次，沒有時間像權部長您那樣，教育孩子只有好好學習才能寒冷時節在溫暖的地方、炎熱時節在涼快的地方，優雅地動動筆就能活得很滋潤。呵，您心里肯定又會覺得我狂妄，嘲諷我們的孩子怎能和貴公子相提并論吧？在部長的立場上當然有所不同，但在公司的立場上估計也沒什么太大不同吧。”

權部長再次漲紅了臉。我知道他真的會那么想，但還是控制一下表情比較好。也對，因為他是那種頑固之人，所以公司才會帶頭允許他像抓老鼠一樣，將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

“我們每次受傷，都會用機械替換身體部位。”

“所以呢，那又怎么樣呢？”

“權部長，您覺得自己的孩子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樣的事嗎？”

“混蛋，你說什么？”他突然像瘋子一樣大吼起來。

“難道是因為您覺得他們連一根手指也不會受傷，可以一輩子完好無損，所以才那樣做嗎？在工作中受傷的人，公司應該給予尊重。結果呢？公司說只把被機器壓碎的右手換成假手會導致不平衡，工作起來不方便，所以連正常的左手也要截掉，換成機械手臂。他們隨意切斷別人的身體，還要少發工資，這種惡行早已泛濫成災。權部長的孩子們一輩子都不會受這種委屈嗎？您想象過嗎？”

“混、混蛋，居然敢拿一群吃鐵沫子的玩意兒和我的孩子做比較？這幫沒教養的東西，看來真是太慣著你們了……”

我默默地看他像瘋子一樣干笑。即便是這樣，他的眼神依然看起來很麻木，那副表情就像是半張臉覆蓋著金屬面具。

“權部長，權部長，您主動通信連線只為了傳達訃告，真是遺憾哪！您連一句祈禱冥福的話都不肯說，只在這胡言亂語，嘻嘻哈哈地耍人，像您這種愚蠢的貴族又怎么能分辨別人是不是有教養呢？”

“你……”

“如果您沒什么說的了，那就掛線吧。”

我沒等權部長回答，立即斷開連接，關掉了顯示器。隨后聽到了一兩次重新連接的信號音，我都切斷了。

其實，我還想再多問問朱顏的問題。但就算問了，權部長也不會乖乖作答。在短暫的連接過程中，轉插到主動力的幾塊備用電池已經充滿電了。這是本次通話的唯一收獲。

死者才二十九歲，他們在傳達訃告時卻無處不在侮辱我們。他們只是披著人皮罷了，根本就不是人。他們還把在公司拼命工作而僥幸存活、體內裝著機械部件的我們當作白癡機器人、廢鐵塊，似乎如此對待在外邊沾滿油污的人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控制著別人的飯碗、命脈，像壞掉的錄音機一樣不斷威脅說：“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話說回來，他剛才居然還在扯什么貴族工會？

我冷笑著，挨個收起電池。如果我們看起來像貴族那么逍遙自在，那他自己倒是體驗一下啊。那邊把我們當作壞典型教育自己的孩子，這邊又說我們是貴族工會。請問，會有貴族為了賺錢，在工作中被截斷手指，被鐵板壓死嗎？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比誰都了解內情，卻恬不知恥地說出那樣的話，還有比這更卑鄙的行為嗎？他怎么就不懂呢？

自古以來，做體力勞動的人，要么吸入煤粉患上肺病而死，要么制造半導體患上癌癥而死，要么修理老化的化學設備被卷入爆炸而死，要么掉進流槽、攪拌器而死。又或者，踏板坍塌或繩索松開導致墜下工作臺，裝載的鋼筋被沖垮，被翻轉的挖掘機壓死或被滾筒夾死。與此相比，手被壓力機夾住，手指被機器截斷，腳被卷入裝備搗碎，反而已經可以稱作幸運。以前或許沒有辦法，但近來只要有錢就能重新組裝。如果是積累了一定經驗的人，即使沒有錢，也可以依靠工傷保險和公司的補助金，改造成更便宜、更結實、更適合從事危險工作的機械身體。然后，公司對無奈接受過這種賽博格手術的員工們說：記得時刻感恩公司讓你死而復生，不要給公司添麻煩，好好工作！

悲傷，可笑，寒心。我在事故中失去右手時，公司建議通過工傷保險替換我的右手，并將正常的左手也換成機械。他們的理由是，如果使用性能更好的機械手，工作效率就會提高，如果有一只手依然是原生的手，效果就會減掉大半。他們只是“建議”，但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如果不接受那個提議，我就會失去工作。

總之，公司聲稱他們無償資助了更精巧、性能更好的機械手，補缺了我們失去的手，以此為自己臉上貼金。從我的立場而言，雙手被剝奪是由于公司管理監督的疏忽，但人們常說，如果在以前，失去右手的同時，職業、未來以及其他一切都會結束。還有人說，當今時代人口因數量減少而變得珍貴，具備專業素養的技術人員不多，所以才有機會接受改造并重回公司，應該感謝公司。也對，即使不是工傷或殘疾，隨著年齡的增長，視力和聽力下降，將原本的眼睛和耳朵換成人工眼球或人工耳蝸也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就像牙齒折斷或脫落時種牙一樣。雖然執意要截掉好端端的四肢、移植假手假腳確實比較少見，但我還沒來得及認真考慮因為公司需要而被截掉的左手就回到了工作崗位。公司還利用像我這樣在工作中受傷，并將身體部分改造為賽博格的員工進行宣傳。

我們的技術很寶貴，我們不會放棄。

守護技術的力量，從人開始。

我們要打造一個以人為本的溫暖企業。

在很多媒體上都可以聽到這種公益廣告般的臺詞，看到擁有機械四肢的員工們的身影。有人羨慕地說：“因為在好公司上班，所以能夠換成高性能的假手。”幾年過去了，我的一只眼睛幾乎失明的時候，在公司的“建議”下，把另一只眼睛也挖掉了。在太空電梯的施工途中，因事故導致肺部部分受損時，公司把我的肺和心臟成套換掉——“如果身體在一定時間內沒有氧氣也能呼吸，那豈不是更好嗎？”后來，他們又說為原本的身體部位另外提供能量也是浪費時間，于是設置了可以交換身體活動的能量和電力的部件，用機械代替了胃、腸和消化道。他們說不需要吃飯也能長期工作，對彼此都有好處。就這樣，我75%以上的身體被機械代替了。而且，公司為了自身利益，將那些改造得更適合勞動的部分規定為公司所有物。如果辭職，就要拆下那些部件或支付巨額費用。他們還表示，機械身體的工作成果也屬于公司，真正的工資只需要支付原本的身體親自勞動的那部分就行，試圖以此減薪。假設我的工資是一百萬韓元，機械在我身體中所占的比重就相當于是借用公司的裝備在工作，那么七十五萬是屬于公司的份額，他們只打算支付給我二十五萬。因此，從公司的立場來看，從代替公司聯系我的權部長的立場來看，我現在的做法屬于以公司的身體占據公司的平衡錘、在關乎公司未來存活的太空電梯消極怠工的惡劣工會活動。

只有四肢是公司所有物，會比連腦袋也是公司所有物好一些嗎？

我想起了權部長，他像公司的辯護人一樣對我大呼小叫。總有一天，社長團和高層管理人員會離職。越是高層職位，退休后也就越能多維持幾年尊嚴，以自己的能力和以前的地位為基礎，設立研究所，或成為教授，或寫書謀生。然而，區區一介權部長不適用于其中任何一條。

如果公司將來某天解散全部工會，解雇所有反抗公司的員工，技術人員只拿最低薪，還得搭上性命，公司成功抓住勞動者的命脈，那么曾是擋風板的權部長的命運又將如何呢？我很好奇。都說“兔死狗烹”，如果圍獵工會結束，權部長接到解雇通知，突然無法接近公司的所有系統，連ID卡也被搶走，在總務和員工的監視下懷抱一個裝著所有私人物品的小箱子回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也會像叮囑我們那樣想著公司的恩惠嗎？他是否會覺得，公司為能力不足的人提供吃穿至今，還發工資讓他養活自己，服從公司的安排應該是天經地義？還是說，他到那時才會哭喊著找工會，質問工會為什么不幫助自己呢？

解雇就是殺人！

立即撤回裁員！

這里斷電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到地面的景象，畫面中便是想在太空電梯完工以后立刻毫不留情地裁掉我們的公司方和對此表示抗議的工會人士。

“工人不是機器！”

有人舉起到處脫漆的機械手臂大聲叫喊著。

“因為我們的胳膊是機械，所以強迫我們每周工作一百二十個小時，難道想讓我們累死在崗位上嗎？要遵守勞動法！”

“解雇已經很冤枉了，還要還假手的錢！我們是因為誰才失去了胳膊！”

歷史，總是在重蹈覆轍。準確地說，即使時代變了，人類的愚蠢也絲毫沒有改善。自焚時從火焰中扔出《勞動基準法》的和平市場年輕裁縫1，也說過這樣的話。遵守勞動法，我們不是機器，星期天應該休息。當時在和平市場，工資少得可笑，勞動被剝削，不能休息，工作過度而暈倒的大部分都是未成年女工。

很久之前也是這樣。在產業革命如火如荼的十九世紀初期，最受剝削的勞動者都是不到十歲的孩子。還不太會說話的孩子一般被趕去清掃狹窄的煙囪，在煙囪里干活時打起瞌睡，在煙氣中窒息而死的事例比比皆是。四歲的孩子在煤礦工作，不到六歲的孩子在毛織廠工作。從救濟院帶回來的孤兒，即使在工作中死亡，也沒人替他們收尸、抗議不合理，或者為他們悲傷地哭泣。經營者們異口同聲地說，救濟院那些“吃不飽”的孩子們身材矮小，更容易進入煙囪和坑道。

棉制品廠發生火災，十七名小女孩在廠里被活活燒死以后，韓國才第一次制定了《工廠法》。禁止雇傭九歲以下的孩子，禁止未滿十六歲的孩子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即便是如此寬松的法律，很多公司依然表示了反對。我所在的公司當時也反駁說：“這么照顧勞動者，工廠可就要關門了。”

歷史還會重演。公司總是主張同樣的邏輯，反復出現同樣的失誤。原材料成本攀升、物價上漲、經濟困難、能縮減的都要縮減。

“那些混蛋這么干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我們主動辭職，最高興的還是他們。他們本來就在絞盡腦汁減少人力支出。”

“那倒是。但既然進了大公司，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干到底。”

“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面對世間風波的侵襲，我們曾經迫切渴望留在公司，無論如何也要生存下來。如果像潮濕的落葉那樣緊貼不放就能解決問題，那也還算好。因為每當經濟不景氣時，他們最先下手的對象總是人。

他們相信，如果只雇用需要的人數，用完立即解雇，人工費就會減少，散漫的結構也能得到調整，但他們似乎忘記了毫無預兆的突然解雇往往會顛覆某個人乃至整個家庭的命運。他們常說，雇用和解雇越自由，勞動者就越能增強自身實力，便于尋找更好的工作崗位，但工人找到更好的崗位、提升身價，其實才是他們最厭惡的事情。因為這樣的后果是，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就不能馬上召集到所需的人力。

工人們經常自嘲說：“我們勞動者和奴婢，事實上沒太大區別。”經營者只在需要的時候讓我們隨叫隨到，但又希望我們像長期工作的勞動者一樣技術熟練。為了使這種按理說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他們以工作崗位相要挾，抓住了我們的命脈。他們給我們減薪，卻想要我們做同樣的工作，于是通過外包公司勞務派遣雇人。他們有時還親自二次轉包，并向對方單獨收取手續費。對于像我和同事這樣由于做危險工作、身體到處都更換成機械的員工，他們以“機械費用”的名義要求我們做更多不合理的工作，而且基本不招新人。

“通過外包雇到人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有的工種一直都有，有的工種每年循環，還有的結束一個項目才能找到感覺，如果每次都通過外包公司雇人，然后教他們干活，那才更浪費。”

“這些應該在大學里教。大學是干什么的？應該保證他們畢業直接進入工作狀態。大學畢業什么都不懂，我們憑什么支付工資？”

“大學并不教工作時會用到的細節技術，而是教宏觀知識。這世界的工作地點又不是只有一兩處，每個地方使用的裝備和技巧都不同，大學怎么教得完呢？”

“別扯那些空洞的原理，應該讓那些沒用的家伙去打井。不，如果有合適人選，總公司早就選好了。別廢話，干你的活吧。”

“那樣做根本找不到技術人員。技術這個東西要靠親力親為、常學常練，熟練了才會明白。需要不斷積累經驗的東西，如果以這種方式外包，以后還能剩下什么呢？”

實話實說的前輩一個個消失了。非但被作為外包派遣，工資減少了一半以上，還有很多人受重傷后受制于身上的各種機械裝置，無法辭職。

在這種情況下，朱顏和智厚作為新人，經過與公司的反復協商，好不容易才被接納了。看著上有老下有小的無數前輩提心吊膽的樣子，他們不會害怕嗎？大家很擔心他們做逃兵，于是向他們傳授自己畢生的工作經驗和現場磨煉的技術，打算好好培養他們。如此艱難入職的孩子們，卻被安排去建設太空電梯。工程在繼續，從地表上爬得越高，離家越遠，就會逐漸失去更多的身體部位。孩子們用機械更換了受損的身體，成了“性能更好”的技術人員，但越是這樣，孩子們的笑容就越少。

不知從何時起，朱顏開始擔心妹妹朱英。不同于本地普通技校或工科大學的那些畢業生，朱顏的妹妹朱英學習特別好，畢業于科學高中，靠獎學金資助就讀名牌大學的宇宙工學部。

“我還是很擔心。不管學習再怎么好，如果像我一樣成為現場技術人員，人生簡直一眼就能看到頭。”

“什么一眼看到頭，明明很有前途才對。”

“我希望妹妹過得比我好。考研、留學、做教授……要想那樣，我必須好好照顧她。”

“哎呀，過了二十歲，她也是大人了，難道還要靠你養育照顧嗎？”

“在我們家，都是我擔任父母的角色。”

“就算如此，她還不到三十歲呢，哪有那么多可擔心的事。”

每當這時，朱顏就會像口頭禪一樣嘆著氣說，希望妹妹不要成為平凡的技術員，希望她的人生比我們所熟悉和經歷的人生更好。

“我們怎么了，憑什么這么說我們？別人聽了，還以為我們活得很慘呢。”

“活得雖然不算很慘，但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

“如果自己看起來活得很窩囊，就去看看比自己更慘的人。俗話說‘做奴婢也是大戶人家的奴婢更好’，如果外包商走了，我們連這點錢都拿不到。事實就是事實。雖然有時候會懷疑這樣做是否正確，但我們既然在公司上班，這種遭遇也在所難免。”

說出那些話的瞬間，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這種說法很常見，所謂“大戶人家的奴婢”，像是一種自嘲。但朱顏一聽我這樣說，就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話一樣，臉色變得很難看。

“前輩，可我們不是奴婢啊。”

我猶豫了。

朱顏表情陰沉地說：“既不是奴婢，也不是公司的所有物，更不是只在干活的時候才能裝電源、隨時可以更換的機器。”

“是……吧……？”

“但公司總想這樣對待我們，這可不行。”

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呢？難道朱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聽到了別的什么說法嗎？

這時，朱顏指著我的手，輕聲問我道：“前輩的手……公司怎么說？”

“公司讓我自己看著辦。本來這只手還好好的，但據說要配套安裝，所以兩只手都換成了假手。”

“我就知道是那樣。但聽說這些機械的部分不屬于我們，而是公司。”

“是吧？技術人員很昂貴，機械也很昂貴，費了好大力氣才升級，如果我們跳槽，公司就會蒙受損失。我聽說，如果直接去其他地方，就要賠償機械費用。不過，公司還說會根據工齡折舊，所以不要太有負擔。為什么呢？”

“如果主動去其他地方就算了，可你知道如果被解雇會怎么樣嗎？”

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太空電梯的建設過程中，公司一直因為人力不足而焦頭爛額。我以為至少在這座太空電梯竣工之前，不必擔心解雇問題。但朱顏壓低嗓門靠近了我。

“公司的情況變得艱難了，所以即使是被解雇，一旦我們到其他公司就職，也必須立刻一次性付清機械部件之類的費用。”

“這太荒唐了。那么，被解雇就要坐等餓死嗎？”

“我們掌握了公司內部的核心技術，所以會被限制就業。公司規定，不論以任何形式，我們去其他公司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在危害公司。所以，要么交錢，要么拆除假手、假眼……”

“那我怎么辦？”

我想到了取代心臟填滿胸腔的人工心肺和取代食物靠電力運轉的內臟。在完全脫離大氣層的低壓低氧環境下，我的身體依然可以毫無負擔地長時間工作。

“如果被公司開除，要么餓死，要么把心臟和肺都還回去，然后死于非命？”

朱顏點了點頭。后來，她的視線轉向了自己的下半身。

朱顏的技術水平很了不起，但她幼年時期遭遇事故，未能得到很好的治療，入職時就已經跛了一條腿。公司聲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正式員工以這種身體生活，在她入職后不久就為她更換了雙腿。當時，朱顏曾表示“會為公司終身效力”，還說這是一家好公司，要是以后妹妹也能入職就別無所求了。

幾年過去，金融危機來臨了。朱顏感到不安。她想象著未來被公司驅趕、收到取代自己的原生腿的機械腿的賬單、失去所有夢想和希望而墜入深淵。我拍拍朱顏的肩膀說：“沒關系，太空電梯事業才剛起步，以后也會有需求，而且太空電梯也不是建造一次就能存續數千年的金字塔，所以不會因為建好了就解雇員工。”然而，我也不禁感到心驚膽戰。即使不被解雇，我到年滿退休時能補齊植入體內的機械費用嗎？如果做不到呢？如果退休了還付不清機械的費用呢？反正賬單都在他們手里，折舊也只是他們的說法。也許等我終于熬到退休年齡，在工友們的祝賀中手捧花束準備離開公司的時候，他們就會拿出我還未完成分期付款的假肢賬單。為了讓朱顏安心，我自己陷入了更大的不安。

而且，悲劇來臨的日子比我們想象得更早。

前輩，朱顏的后事處理完了。

七天過后，我再次收到了信息。

前輩，你那邊出什么事了嗎？信息一直顯示未讀，我很擔心。

不會是電池沒電了吧？你還活著吧？

我還沒讀完，智厚和其他同事的信息便一齊涌來。朱顏的葬禮結束后，智厚發出了信息，卻未能傳到我這里。每隔十二個小時的聯絡就像是我的生存信號，實在不方便時至少也會發送當天的天氣情況。連接被切斷，不僅是智厚，其他同事也似乎擔心我已經死了。七天。看到此刻的時間和信息的時間戳，我嚇了一跳。

“權部長這個混蛋……難道為了阻止這種通信往來，連系統檢查也中斷了嗎？”

我已經七天沒吃東西了。再過段時間，原生身體部位就會有危險。盡管如此，機械部分的狀態還不錯。在整整七天的節電模式下，電池還是滿格。我趕緊換了新的葡萄糖安瓿，等了一會兒，通信斷斷續續，正在傳送信息。

我突然想起一個以前從未考慮過的事實：也許這期間我們能夠互通信息，并不是因為系統檢查時出現的瞬間漏洞。是不是有人心懷善意，給必須進行的系統檢查程序前后設置了難以察覺的短暫空隙呢？不管是不是事實，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生出了一絲力量。公司留下的并非只有權部長那樣的混蛋。因為都是工薪族，所以不能公開支持我們，但也許有人會在心里表示贊同，這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心情稍微變得平靜了，我開始閱讀朱顏和同事們發來的信息。被熟人們的信息包圍著，感覺他們好像正在我身邊你一言我一語，擁抱我，拍著我的肩膀。我獨自留在這里，不知不覺已經過去整整八個月了。

八個月前，公司為了“財政健全性”，開始接受名譽退休申請。雖然說得好聽，美其名曰“名譽退休”，實際上是在公司里選擇一些人進行面談，要求他們在申請書上簽名，接近于半強制。然而，經濟不景氣，像我們這樣更換過身體部位的人，辭職以后要賠償機械費用，因此申請名譽退休的人并不多。公司正式開始裁員了。這個晴天霹靂打在了我們建造太空電梯的技術組頭上。太空電梯投資巨大，但現在處于經濟蕭條期，項目才剛起步。這種項目本應像核心產業一樣做長遠考慮，但股東們要求成果立竿見影。太空電梯一度被看作養活公司的新生代技術，卻遭到了回報率低、投入大的指責。而且，公司以2號機不知何時建成、不確定是否還有下一個為由，對我們所有人下達了“回來后立即解雇”的命令。

兔死狗烹。然而，我們無法接受。親手建造太空電梯的我和我的同事們，不能以這種方式被解雇。我們把青春全部奉獻給了太空電梯，甚至把身體部位換成了機械。我們不該這樣被逼走，也不該被隨意要求支付機械費用或者拆掉機械。

我在這里，平衡錘的最遠處，八十五層的控制室前，聽到了解雇消息。

“讓他少胡說八道。”

我沒有返回地面。

“又不是在說別的，這可是解雇通知，至少要有個標準吧？這里所謂的‘返回解雇’，到底讓我去哪里呢？大氣層里？地面上？還是總公司門口？不管是哪一方，只要堅持不回去，就會有工資，對嗎？”

我并不是為了霸占這個地方。我只是留在了工作場所。我要求他們先給出“返回”的標準，表示無法服從這種含糊的命令，而且我的左手和右眼，還有心臟與一側的肺、內臟，都是因為公司建議提高工作效率才被迫替換，不要胡扯什么要我支付機械費。我如此回復公司，并像平常一樣繼續工作。然后，公司不分青紅皂白地切斷了電力和通信。

巨大的太空電梯終點站建在距地面七萬兩千公里以上、靜止衛星軌道兩倍高度之處，為了實現從這里到地面的，以碳納米管連接的電梯在運送物資、宇宙飛船、人們過程中的離心力和向心力平衡，還配置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巨型重錘。在這里即使可以靠機械身體支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公司把活人孤立在了這種地方。仿佛我們像這樣堅持下去，就算死在這里變成硬邦邦的木乃伊也沒關系。幸運的是，機械比原生身體更加結實，這里也有足夠的葡萄糖安瓿供工作人員使用。

說實話，我的所有做法都不是為了在這里靜坐示威，而是為了生存。我既不是為了抗議“平原橡膠工廠”社長單方面削減工資而爬到乙密臺屋頂高喊“代表勞動大眾死得光榮”的“乙密臺滯空女”姜周龍1，也不是在假發出口企業“YH貿易”經營不善、趕走女工事件的抗議示威中被警察打死的二十二歲的金景淑，或者1981年在起重機上進行高空靜坐示威反對韓進重工業不當解雇的“大韓造船公社”女焊工金真淑2。我對成為某種象征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

然而，公司很殘忍。在平衡錘上還有人的情況下，切斷了唯一的命脈——電，并辯稱：“讓你下來的時候不下來，這是你的錯。”幾次聚集在公司正門前，揮拳高喊不能這樣解雇的抗議者被他們索賠，要賠償自己一生也賺不到的巨額損失費，逼迫我無比珍愛的年輕同事結束了生命，非但沒有支付“尚未返回”的我的工資，還扣押了我的存折和房子。我只是質疑了荒唐的解雇通知，并等待答復，但他們并沒有把我們當作同樣的人來看待。就像很久之前，諸如膚色不同、還是需要被保護的孩子、不是“男家長”而是女性、可以工作的人數飽和之類的可以不把人當人的所謂正當理由一樣，現在他們開始壓迫身體的大部分被機械替換的賽博格勞動者。如果我是世間所謂的斗士，那么讓我成為斗士的，就是這個世界。

電池好不容易充滿電，電量卻迅速減少，但我不予理會，把信息讀了又讀。我突然想，橡膠廠工人姜周龍為什么爬上了乙密臺屋頂呢？在人們經過的大路邊，在很少有人會攀爬的屋頂上，她以自己充滿血淚的呼喊，控訴了工人們的現實遭遇。針尖不斷飛舞、制作假發的金景淑和YH貿易的女工們，為了把那件事公諸于世，可能去過當時的在野黨新民黨黨部。曾是和平市場裁縫的全泰壹在世時常說：“希望有一個大學生朋友。”在閱讀滿篇漢字的《勞動法》時，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世界，但不知道方法，他可能和我現在的心情差不多。在這緊要關頭，通信中斷，我只能獨自忍受，像被堵住嘴一樣郁悶和絕望。金真淑爬上起重機，很多人乘坐公交車趕過來支持她。她的時代有智能手機，她的斗爭通過趕到現場的人們的社交軟件傳播而被大眾所熟知。我也需要那些。不是支持，而是把我的故事傳達給大眾的渠道。當我意識到這種迫切感的真正面目時，我便硬著頭皮開始向那些給我發短信的同事們撰寫長文傳達我的請求。

獨自留在平衡錘的第309天，我收到了朱英的短信。她和同屬宇宙工學部的朋友們齊心協力，成功制造了通信衛星。

怕你擔心，所以提前告訴你，這不違法。

因為會使用業余無線通信網，請委員把外部作業時的信息頻道調整到我們的頻率。

明天，航空中心會以學術目的發射衛星。

非常小，但希望委員在太空中也能看到，所以涂上了像迎春花一樣的亮黃色。

衛星呼叫代碼很長，但我們在制作時將它命名為“希望”。希望委員也能看到“希望”，振作起來。

姐姐說委員酒后唱歌的聲音很好聽。雖然現在聽不到，但希望明天我們能聽到委員的聲音。

身體僅靠電力和葡萄糖安瓿支撐了三百多天，我現在已經非常虛弱。我躺在支架之間，反復念了幾遍那些短信，終于慢慢站了起來。我搖搖晃晃地暫時倚靠著支架，將插在支架上的外部電源連接到身體上。我在這里做過的所有記錄，在這期間權部長通信時發泄過的、不把我們當人而是廢機器的惡語，我和同事們交流的信息……我開始將維持低電力狀態的儲存卡中的所有記錄轉換成可傳送的狀態。公司顯然會找我們的大麻煩，也許會以短暫插電為由，再追加一筆荒唐的賠款。無所謂了。因為現在，我終于找到了向世界訴說希望的媒介。

我想再重復一遍許多人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雖然機械占身體的75%，但我和我的同事們依然是人。我們遭到踐踏、無視、毆打，被活活餓死，被逼入絕境最終自殺，但我們都是和你們一樣的人。

這里有人。距離地面七萬兩千公里的平衡錘頂端，還有人留在這里。

1指可利夫·巴克執導的經典恐怖片《猛鬼追魂》。

1"指1970年11月13日和平市場裁縫全泰壹自焚身亡事件。

1"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勞動運動家。

2"金真淑是韓國最早的女焊工之一，在工會運動過程中遭到不當解雇，此后成為韓國全國民主勞動組合總聯盟的勞動運動家。2010年，韓進重工業以經營惡化為由決定解雇四百名生產工人，發動罷工斗爭的工人門聯合起來，在85號起重機上進行了長達309天的高空靜坐，引發公眾關注，并借此機會普及了解雇的不當之處。金真淑分別在2011年和2020年獲“樸鐘哲人權獎”和“NCCK人權獎”。本小說以韓國勞動者金真淑的故事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