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妻不希望女兒再做自己的監護人

“你希望你的女兒做您的監護人嗎？”

“不希望，比起女兒，我更信任王警官，如果個人不能擔任監護人的話，我選擇居委會。”

在被詢問希望誰來照顧自己晚年生活時，年過八旬的涂禮海一直強烈拒絕由女兒擔任這個角色。那么，這位父親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對女兒喪失信任到如此地步？

退休工資上萬元卻老無所依

出生在20世紀40年代的涂禮海，名牌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名高級工程師，妻子蘇紅梅則是一名護士。退休后，二人在上海市中心城區一個不大的老房子里，與女兒涂柳一起生活。

數年前，蘇紅梅不幸罹患阿爾茲海默病，生活逐漸不能自理，病情嚴重時，甚至失去基本意識，只能躺在床上靠各種導管維持生命。所幸二老尚有積蓄和退休金，涂禮海對老伴悉心照顧，并沒有什么抱怨。

按理說，二人退休后的工資加在一起近2萬元，應該可以覆蓋他們的生活支出。然而近幾年，他們不僅奮斗了幾十年的積蓄全無，還身欠幾十萬元外債，過著拮據的生活，甚至面臨不得不賣房還債的窘境。

夫妻倆是如何從退休工資上萬元變成“老無所依”的？這要從他們收養了一個女兒開始說起。由于不能生育，涂禮海夫妻一直沒有孩子。1983年，他們在浙江杭州撿到了一名被遺棄的女嬰，善良的夫妻倆為她辦理了收養手續并把她帶回上海悉心養育。

養女涂柳在中學期間就開始使用信用卡，并不斷對外高額負債，皆由涂禮海夫妻為其償還。涂禮海夫妻至今已經為她償還了共計100多萬元的巨額債務，積蓄早已用盡，只能依靠每月的退休工資生活，然而涂柳仍欠著30多萬元的債務，并欺騙老人將唯一一套住房抵押。涂柳不愿外出工作導致沒有能力還債，就一直糾纏老人賣房還債，多次引發矛盾報警，社區民警與轄區居委會亦多次接警或參與處理。

更甚的是，涂柳雖與老人同住，卻對二人態度粗暴。2023年6月，涂柳從親戚處確認自己并非親生，夫婦倆情況更是堪憂。據涂禮海說，涂柳不僅不照顧他們，連家里衛生間漏水對鄰居造成影響，都要他們出錢維修，在沖突嚴重時甚至發生肢體沖突。

2023年11月，涂禮海意外摔倒導致頭部鈍傷，隨后被涂柳連同母親蘇紅梅一起送進了醫院。在住院的半年期間，涂柳將二位老人的所有證件、工資卡、津貼卡、醫保卡和現金全部拿走，并揮霍一空。同時，借涂禮海在家中摔倒之機，涂柳將他四天轉院四次，后續還多次轉院，最終將老人輾轉送到了遠在上海市崇明區的醫院。蘇紅梅的妹妹得知這件事后，到醫院看望老人卻被拒之門外。兩位老人就這么與外界“隔絕”了。

2024年4月，涂柳在二老還在醫院住院的情況下，向徐匯區法院請求宣告蘇紅梅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宣告涂禮海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并向法院申請指定自己為二老的監護人。

從常理上看，即使不走法律程序，涂柳照料父母、父母將證件和銀行卡交給女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為何涂柳要多此一舉，甚至在年邁的父母還沒出院時，就著急走獲得監護權的法律程序呢？

當女兒“失格”

這個不符合常理的情況，引起了徐匯區法院主審法官的注意。其間，蘇紅梅的妹妹趁涂柳不在時終于見到了老人，涂禮海得以向社區民警呼救。與此同時，徐匯區檢察院依托該院與轄區內各街道對接的“匯心檢察”平臺，收到了該案線索。

4月10日，相關權威機構對兩位老人進行行為能力司法鑒定，出具鑒定意見書。4月25日，徐匯區法院立案受理宣告兩位老人為不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案件。5月24日，涂禮海被宣告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蘇紅梅被宣告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

那么，為達到控制老人財產的目的，涂柳企圖成為其監護人，這樣的失格監護能照顧好老人嗎？年過八十、身患疾病的兩位老人，晚年生活、財產又該如何保障？

6月12日，徐匯區檢察院正式受理涂禮海、蘇紅梅夫妻被申請指定監護人支持起訴案。為老人找到一位合適的監護人成了解決問題的關鍵。“受理案件后，我們聽取了社區民警、社區居委會、蘇紅梅妹妹的意見，調取了兩位老人的銀行卡明細，確認涂柳不是一個適格的監護人。”徐匯區檢察院民事檢察部檢察官浦亮告訴《方圓》記者。在得知老人沒有近親屬可以擔任監護人的情況下，則根據民法典第32條的規定——“沒有依法具有監護資格的人的，監護人由民政部門擔任，也可以由具備履行監護職責條件的被監護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擔任”，徐匯區檢察院征求了居委會的意見，居委會同意做兩位老人的監護人。

“本案屬指定監護特別程序，涂禮海系老年人，且患有精神疾病，屬弱勢群體，其急需監護人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在其有監護能力的近親屬可能侵害其財產權益的情況下，根據法律規定，居委會可以作為涂禮海、蘇紅梅夫妻的監護人。鑒于居委會獨自進行民事訴訟活動存在調查取證的障礙且其工作人員也向檢察機關提出相應的法律幫助的要求，經綜合調查及評估，本案符合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條件。”浦亮表示。

“我們在進一步調查時發現，涂柳自上職高時就開始通過透支信用卡的方式進行消費，長期以來所欠錢款連本帶息均由涂禮海幫其償還，累計達100余萬元，不但如此，實在拿不出錢的老父親，還因為涂柳近期30余萬元的欠款，將名下唯一一套房產抵押給了債權人。”浦亮說道，涂柳試圖用法律作為武器達到自身的利益，但法律并不是恃強凌弱者的工具。民法典規定，監護人除為維護被監護人利益外，不得處分被監護人的財產。涂柳的行為顯然不符合監護制度的意旨。

浦亮了解到，涂禮海多次表示想讓居委會擔任其監護人的意愿，居委會也表示愿意擔任涂老先生夫妻二人的監護人。于是，徐匯區檢察院從最有利于老人的原則出發，決定支持居委會作為二位老人的監護人。

為了公平公正地審理此案，法官經過調查，依照被申請人涂禮海的意愿，依法追加了居委會作為共同申請人參加訴訟。7月30日，由于老人不方便路途奔波，徐匯區法院和檢察院以“支持起訴+巡回審判”的方式到二位老人所在的醫院開庭。

但這場在醫院舉行的庭審一開始并不順暢。

開庭前出現了一份意外證據

“對于支持起訴，我并不是一直很堅定，甚至在開庭前，基于證據變化，我還想過要不要當庭放棄支持起訴。”浦亮告訴《方圓》記者。

就在開庭前幾天，浦亮收到了涂禮海手書的一份證據，并配有自己舉著這份手書的照片。在這份證據中，涂禮海改變了不讓涂柳擔任監護人的說法，并稱“申請居委會與涂柳共同監護”，并且將部分銀行卡交給涂柳操作使用，用于日常生活及醫藥用品開銷。

“如果這是老人真實的意思表示，那本案將不再適合由檢察機關繼續支持起訴。”浦亮說道。由于是開庭前的突發情況，浦亮有些動搖，不清楚老人思想發生了什么變化。為了弄清事實真相，浦亮來到了老人寫下手書的病房，詢問住在隔壁的病友當時的真實情況。

“當時涂柳一直在給老人洗腦，從上午到下午，老人開始的時候不同意寫，后來看實在鬧騰得厲害，影響了我們同病房人休息，這才寫下了這張紙，我看他不是自愿的。”同病房的阿姨告知。得知了事情真相，浦亮再次詢問了涂禮海，老人也表示自己當時不是自愿的，是在涂柳的要求下寫的。

為了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涂禮海重新給檢察官手寫了一份證明——自己仍希望由居委會擔任監護人，而非自己的女兒涂柳。

2024年7月30日，該案在涂禮海、蘇紅梅暫住的崇明區某醫院“巡回審判”的法庭正式開庭。

“我是社區民警，涂禮海老人曾給我打電話讓我救他……”上海市公安局徐匯分局斜土路派出所民警王慧蓉，在涂禮海居住的社區工作5年了，對涂家的情況比較了解，“主要是女兒涂柳欠債，經常問老人要錢導致的矛盾，我接過幾次警，都是老人找我，有時說女兒不讓他睡覺，有時說做了飯不叫他吃，我每次都管了，也因此經常被涂柳投訴。”

“你信任王警官嗎？”“我就信任王警官。”

當法官當庭問到涂禮海這個問題時，雖然是限制行為能力人，但經鑒定尚未達到喪失基本意識的涂禮海，緩慢而堅定地回答道。

法庭作出當庭宣判，在尊重被監護人涂禮海老人意愿的基礎上，根據在案證據，證明涂柳具有故意隱瞞父母并私自處分父母財產的行為，且不具備妥善管理父母財產的能力，因此，從尊重被監護人意愿、從最有利于被監護人的原則出發，作出指定某居委會為涂禮海監護人的判決。

判決生效后，居委會成為新的監護人，開始管理涂禮海、蘇紅梅二位老人全部的銀行卡。“拿到銀行卡時，發現除了一張輸錯密碼被鎖住的銀行卡外，老人的工資卡、儲蓄卡所有的金額基本是清零的。”居委會工作人員介紹說，“為了給老人添置一些生活用品，我們個人雖然墊了一些錢，但是看到老人開心，我們也高興。”

為保障老人晚年生活質量，徐匯區檢察院與相關街道辦事處根據涂禮海老人的意愿，在經過相關醫療檢查后，將其和仍然昏迷不醒的妻子蘇紅梅轉入一家新的養老院生活。

“我們不希望讓涂柳知道我們住在哪里。”這是涂禮海搬“家”前囑咐給新監護人的一句話。

讓高齡老人的后半生有依靠

案件結束了，但保障老人權益的相關工作，并未停止。“徐匯區是老齡化程度較高的城區，60歲以上戶籍老年人34.83萬，占比36.7%。”浦亮向《方圓》記者表示，隨著人口“老齡化”“高齡化”進程持續加深，涉及老年人權益保障的糾紛化解、法律援助、支持起訴、巡回審判、司法確認等工作量持續增加。“我們在辦案時發現，子女作為監護人侵害年邁失智父母權利的情況時有發生。老年群體之所以弱勢，是因為他們難以發聲，因此更需要社會各方力量齊心協力、施以援手。”

《方圓》記者了解到，徐匯區檢察院在2023年曾辦理過一起精神障礙患者監護權支持起訴案，并根據該案在全市首創了醫療生活備用金提存機制，與相關單位會簽了《關于共同保障精神障礙患者合法權益的工作機制》，對類似于居委會這類組織被指定為監護人，代為使用被監護人錢款的情況進行了規定，采取大額資金交由公證處提存保管，小額支出定期監管等方式，確保失能老人的每一筆錢都能夠用在自己身上。涂禮海案指定監護以后的相關監管，是醫療生活備用金提存機制的有效運用。

“在老年人群體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老老人’，指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包括高齡失能失智和高齡自理老年人。‘老老人’照料是養老服務的剛需，也是當下養老焦慮之所在。檢察機關關護弱勢群體，運用支持起訴等法律手段為不便發聲的失能失智的‘老老人’發聲，是‘檢護民生’專項行動的要求，也是新時代檢察工作的應有之義。”徐匯區檢察院民事檢察部主任陸靜向《方圓》記者表示。

2024年9月13日，徐匯區檢察院本著堅持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助力完善法治上海建設體制機制的檢察履職態度，以此案辦理為契機，與區法院、區民政局、區司法局一同會簽《助老排憂協同工作機制（試行）》（以下簡稱《工作機制》），將去年《關于共同保障精神障礙患者合法權益的工作機制》全面升級，從而將權益保障的受眾，從精神障礙患者擴展到了更廣泛的老年人群體。

據徐匯區檢察院副檢察長祝黎明介紹，《工作機制》是該院與區法院、民政局、司法局開展多次研討和溝通的基礎上達成的共識，通過《工作機制》的簽署，在助老排憂方面共建了“新模式+全流程+快車道”的工作方式。檢察機關將充分發揮檢察職能，通過支持起訴等方式，為老年人提供有力的法律支持。四部門將攜手為老年人提供更加“可感、可知、可及”的法律保障和社會關愛。

“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在簽約儀式上，社區民警王慧蓉激動地掏出手機，指著一段錄像視頻說，“來之前，我去養老院看了二老，蘇紅梅阿姨到了新環境以后，竟然已經能夠自主進食，情況真的越來越好了！”

視頻里，蘇紅梅緩慢地、顫巍巍地舉起湯勺，小口地往嘴里送著菜粥，涂禮海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

涂禮海和蘇紅梅夫婦年紀大了，生活上需要他人照顧。（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4年7月30日，該案在涂禮海、蘇紅梅暫住的崇明某醫院“巡回審判”法庭正式開庭。（來源：受訪者供圖）

全國人大代表點評

檢察機關以“檢護民生”專項行動為抓手，不僅全鏈條打擊涉老犯罪，更融合履職細化落實護老舉措，為涉案老年人提供更為精準、優質的檢察服務，全方位保障老年人權益，為護老、尊老、敬老、愛老貢獻檢察力量，值得肯定。期待檢察機關持續深化拓展涉案老年人權益司法保護多元化途徑，提供更為精準、優質的涉老檢察服務，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涉老案件，寫好以“檢察藍” 守護“夕陽紅”的新篇章，為廣大“老老人”群體鑄就一面面更加堅固的法律盾牌。

師延財

全國人大代表，中國核工業建設股份有限公司高級技能大師、中核檢修有限公司首席技能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