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來的護工是個“雙面人”

“快過來看看吧，你爸爸被打得太可憐了。”正在工作的陳韋杰手機上突然彈出這樣一條消息，并附帶了視頻。陳韋杰點開視頻，里面的內容讓他十分震驚：近90歲的父親躺在醫院病床上，一名強壯的男子正在大力扇打父親的臉。

護工是個“雙面人”

陳韋杰的父親陳史杰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2023年2月25日，陳史杰因為中風住院。經查，被診斷為腦梗死，這造成了他半邊身體癱瘓，以及言語、認知、吞咽功能障礙。

住院治療期間，陳史杰身上插了胃管和尿管，吃飯只能依靠胃管進食，還需要有人定期為尿管附近進行消毒。醫生對陳韋杰說，像陳史杰這種情況的失能老人需要有人24小時在身邊照看。由于陳韋杰和幾個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工作，輪流照顧了一段時間后擔心照顧不周，就商量著共同出資給父親請了護工。

2023年2月到6月，陳韋杰帶著父親經歷了多次轉院治療。直到6月，陳史杰轉院到廣東省廣州市某醫院住院觀察。這時，原本負責照顧陳史杰的護工提出因為兩家醫院距離較遠，不準備繼續照看陳史杰，并答應幫忙另介紹一名護工接替她的工作。就這樣，陳韋杰在原護工的介紹下認識了男護工周威。

周威年紀50歲左右，身體強壯，表面看上去老實本分。剛見面時，周威對陳韋杰說，自己已經做護工有幾年了，妻子也是護工行業的，平時會教他一些護理技巧。陳韋杰對周威的印象還不錯，而且考慮到父親有偏癱和失語的情況，需要護工經常為他擦洗身體、更換被褥等，由男護工照看會更加方便，因此并未查看他是否有相關護理資質，就決定雇用他來照顧父親。2023年6月開始，陳韋杰和周威以一天300元的價格達成了口頭協議，約定由周威每天24小時負責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

新醫院的康復病房屬于開放式結構，有三張病床并列放置，平時白天也有其他家屬來往，陳史杰的病床在中間。周威的工作主要是每日用胃管為陳史杰注射營養液，更換床褥，定期為陳史杰理發和洗澡等。前兩個月，周威照顧陳史杰還算盡心，陳史杰不服從護理要求時，周威會偶爾口頭上罵他兩句，每當這時，陳史杰都只能默默看著他，兩人相處情況總體上還可以。

這種情況持續到8月，而后開始急轉直下。8月23日，陳史杰因為身體稍微有所恢復，拔除了尿管，這就意味著周威要每天為老人清理排泄物、更換床褥，有時候甚至達到十幾次，工作量的加大讓他產生了抵觸情緒，對陳史杰的動作也變得粗暴起來。每次為陳史杰換尿布時候，周威都會強行掰開陳史杰的腿部，粗暴地為其更換，還會重重地拍打陳史杰的大腿和頭部，陳史杰只能把沒癱的左邊腿和手彎曲起來進行防御和躲避，病房里不時會傳來“啪啪”響亮的拍打聲及辱罵聲。

旁邊的醫護人員看不過去了，提醒周威不要打老人，周威卻回答說：“老人越打才會越乖。”

之后的日子里，周威打陳史杰成了家常便飯。有幾次，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的家屬看到陳史杰的嘴唇被打出了血，周威對此情景卻不以為意。除此之外，周威還會用言語侮辱陳史杰，有一次吃飯時間，病房里其他人問陳史杰：“吃飯了沒？”周威竟舉起尿袋放在陳史杰臉旁邊問：“要不要吃這個？”

每到晚上，周威要休息時，就用繩子把陳史杰捆起來不予理睬，任憑他在病房發出痛苦的喊叫。周威的種種做法不只傷害了陳史杰的身心健康，還影響了隔壁床的病人休息。隔壁床的病人家屬忍不住對周威說：“如果你的父母有一天被這樣對待，你心里會怎么想？做人要有一點良心。”但周威聽后不僅不知悔改，還不耐煩地說：“關你什么事！”

周威打罵陳史杰的行為僅限于陳韋杰不在的時候。每當陳韋杰晚上下班后來醫院看望父親，周威就會馬上換上另一副面孔，對陳史杰十分熱情，笑容滿面地給陳史杰洗澡、剪頭發等，而陳韋杰走了之后又恢復原樣。旁邊看到的醫護人員都說他是“雙面人”，在周威的“表演”下，陳韋杰也一直沒有發現異常。

旁邊人的視頻成關鍵證據

因為病床處在醫院的公共區域，很快，周威打老人的行為被越來越多的人目睹，大家都對他十分不滿，更多人站出來勸阻他，隔壁床的護工艾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艾阿姨做護工已經很多年了，在當地，護工從業者們有個圈子，方便互相推薦認識的人照顧老人，因此她對周威也算熟悉。據她了解，周威在護工從業者圈子的口碑并不好，曾經也有其他人反映過他脾氣比較暴躁，在照顧其他老人的時候存在打罵行為，因此艾阿姨對陳史杰的處境十分擔憂。

在《方圓》記者采訪艾阿姨時，她坦言自己每天在病房看到陳史杰被打心里都很難過。因為自己父親去世得很早，做護工之后，每次遇到年紀比較大的失能老人，艾阿姨都會把他們當作親人一樣照顧。她表示，照顧失能老人并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不僅不能怕臟怕累，還需要細心和耐心。

顯然周威沒有經過系統的護理培訓，并不了解護理的注意事項，他不愿意認真摸索學習，而是把老人當作出氣筒。每天看著陳史杰驚恐難過的表情，和他被辱罵后想用被子蓋住身體又被周威強行扯開的情景，艾阿姨好幾次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眼淚。

多名目擊者了解到陳史杰的情況后，曾一起商量過，有人建議把陳史杰的遭遇告訴陳韋杰，表示“這樣下去老人會被折磨死的，告訴他兒子也許還能讓陳史杰多活兩年”。但也有不同的聲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舉報了周威，有可能會招來他的報復。”

一位病人家屬希望陳史杰能通過手勢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兒子，嘗試湊到他病床前問：“陳史杰，是誰在打你？”陳史杰偶爾能夠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向一旁的周威，但有時又無法明確指認，有人猜想他可能是不想讓兒子替自己擔心。

雖然大家一開始沒有對陳韋杰明說此事，但是看不下去的病人家屬等人，還是在周威毆打老人時錄下了視頻存在手機里。

與此同時，陳韋杰來看望父親的時候也發現了一些異常。他發現父親經常看到護工走過來就下意識避開身體，把身體轉到一邊。但因為自己工作比較忙，對這些反常情況也并未過多在意。

見陳韋杰無動于衷，漸漸有人嘗試著把陳史杰被虐待的事向他透露，“你不要再請這個護工了，你爸的情況太可憐了”。陳韋杰一直將信將疑。

直到有鄰床病人家屬給陳韋杰發去信息和視頻，他才終于相信自己父親果真遭受了虐待。震驚之余陳韋杰十分生氣地趕往醫院當面質問周威，一開始周威還不承認，直到陳韋杰拿出了視頻證據，周威才無言以對。

陳韋杰對父親的遭遇看不下去，2023年9月10日，他來到轄區派出所報案。9月15日，周威接到派出所電話通知主動到派出所接受調查，并于10月19日被公安機關執行逮捕。

2023年12月1日，該案由公安機關向廣東省廣州市白云區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承辦此案的檢察官李菁對案件的情況進行了深入了解，發現此案有不少特殊之處。被告人受陳史杰家屬雇用，對其進行陪護，形成看護合同關系，該合同關系是基于家屬對其護理專業和職業道德的信任而進行的托付。護工是承擔照顧老人職責的人，基于合同雇傭關系對老年人負有特定的監護職責，因此從犯罪主體上來說，護工虐待被看護的老年人案件本身有一定的特殊性；另外，此案的發生地為醫院的病房，屬于開放的公共場所，且病房內有其他病友家屬以及護工，在這種情況下仍然長期虐待老人，行為性質更加惡劣。

李菁檢察官表示，由于此案被害人陳史杰是失能、失語老人，無法準確表達自身所遭受的痛苦和虐待經歷，這給案件的發現和證據收集增加了一定的難度。

除了老人身體上的傷痕，周圍群眾還拍下周威虐待老人的現場視頻，成為此案的關鍵證據。

群眾拍攝的視頻顯示，2023年9月2日14時許，周威用手掌對著躺在床上的陳史杰進行毆打，又使用毛巾大力對陳史杰的身體進行擦拭，導致第二天老人的身體部位還在發紅。另有視頻記錄下陳史杰在被周威帶去洗澡時的慘叫，以及周威使用方言對老人進行辱罵。

通過查詢大量類似的案例，李菁發現，很多失能老人在被虐待后往往沒辦法進行有效的自我保護，一方面是害怕護工會報復，另一方面是不想讓子女擔心。在一些案例中，目睹老人被虐待的群眾往往也是由于擔心被報復而選擇沉默，而此案中的目擊群眾卻選擇了站出來維護正義。“正是這些見義勇為的群眾拍下了視頻，才固定了證據。”李菁對《方圓》記者這樣說道。

而對于周威捆綁老人的行為，李菁詢問了陳史杰的主治醫師，醫生表示，對于捆綁行為的性質需要根據其原因來判斷，一些插胃管或者尿管的老人，在其意識不清楚的情況下，必要的時候捆綁手腳是正常的護理程序，因為失能老人沒有正常的認知能力，綁手腳是為了防止他自己去拔胃管，或者防止抓傷自己。

綜合考慮所有證據材料后，最終檢察機關認定，2023年8月23日至9月7日，周威存在多次對陳史杰實施大力拍打身體、大力掰開老人腿部、對其進行辱罵等虐待行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7條之一對于從業禁止的規定，因職業便利實施犯罪或者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被判處刑罰的，法院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從事相關職業，期限為三年至五年。周威的行為嚴重侵犯了老年人的合法權益，情節惡劣，屬于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特定義務的犯罪。

2024年1月9日，廣州市白云區檢察院以周威涉嫌虐待被看護人罪提起公訴，依據法律法規，結合類案檢索，依法向法院提出對周威判處有期徒刑并處從業禁止三年的量刑建議。

檢察機關召開家屬協調會

提審周威的過程中，李菁曾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周威表示自己因為文化水平不高，當時一時糊涂，不知道是違法犯罪行為，現在很后悔，多次表示希望在其能力范圍內對陳史杰一家進行賠償，也希望檢察官給他一個機會向家屬進行認錯悔罪。

而另一邊，陳韋杰三兄妹也對李菁說，周威對他們的父親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與賠償相比，他們認為更為重要的是周威真誠地賠禮道歉。

綜合考慮后李菁認為，周威虐待失能老人的行為，對老人和家屬的身心均造成了傷害，除了接受法律的懲罰，受損的社會關系還需要及時得到修復。因此在開庭前，檢察機關以邀請被害人家屬到場、遠程連線在看守所的周威，并電話聯系周威家屬的方式，組織了一場特殊的協調會。在協調會上，周威當場向被害人家屬道歉，對自己的行為表示真誠悔悟，其女兒也通過轉賬的方式向被害人家屬賠付1萬元，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并簽署了諒解協議。

該案于2024年2月26日由廣州市白云區法院開庭審理并當日宣判，法院以周威犯虐待被看護人罪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并禁止周威自刑罰執行完畢或假釋之日起三年內從事與看護老年人相關的工作。

督促加強養老機構和護工監管

2024年10月26日，李菁對于陳史杰一家進行了回訪。虐待事件發生后，陳韋杰帶父親到醫院進行了身體檢查和治療，目前已把陳史杰接回家，并請了新的護工陪護。

該案辦結后，李菁進行了深入思考。結合近年來辦理的失能老人遭受虐待案例來看，失能老人由于難以用語言表達訴求，遭受侵害時往往無法進行有效的反抗和自我保護，導致被虐待時所受傷害較之正常人更加嚴重。而護工的專業技能培訓和從業監督也十分重要，此案被告人周威正是由于沒有經過系統的護理培訓，缺乏專業素養，才會出現虐待情況。與此同時，作為老人的家屬，既要為老人選擇正規的養老機構和護工，同時也要注重對老人陪伴和關愛。

廣州市白云區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龐良程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失能老人屬于社會弱勢群體，當他們的權益遭受侵害，檢察機關在依法懲治犯罪的同時，也要從個案辦理延展到類案監督，積極主動履行法律監督職能，正向引導社會提高對養老服務行業的關注，推動相關部門加強養老行業監督，切實守護民生福祉和社會穩定。”

今年以來，白云區檢察院以該案辦理為契機，針對轄區內養老機構和護工管理存在的問題和隱患，向民政部門制發了《推動落實“十一號檢察建議”通報函》，督促其強化對養老機構的指導監督與管理，嚴格招錄機構從業人員，并加大對護工進行法律法規、職業守則、護理技能等相關培訓力度。與此同時，結合檢察公益訴訟職能，積極主動開展涉老年人權利保護專項行動，包括在公共場所安裝急救設施等，依法保護老年人的合法權益。（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