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前的這個“聶慧生”是冒充他人作案的話,他是如何瞞天過海并一次次躲過公安機關的盤問與追查的呢?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誰?真正的“聶慧生”現如今又在何方?

2024年春節期間,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寄到了浙江省安吉縣檢察院。信中這樣寫道:“檢察官,看守所里關押的這個聶慧生不是我弟弟,我弟弟至今仍下落不明,希望你們能查明真相,還我弟弟清白。”
信中所提到的這個“聶慧生”因涉嫌盜竊罪被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2023年12月,“聶慧生”用拉車門的方式先后盜竊了3輛汽車里存放著的1260元現金和價值不等的12包香煙。
可這不是“聶慧生”第一次犯案,從2006年到2023年,他因盜竊罪被判處過7次有期徒刑,前前后后進過7次監獄,作案地點遍布江蘇和浙江多地。每一次,他都說自己的名字是“聶慧生”,且能準確報出“聶慧生”的身份證號碼和籍貫信息。
如果眼前的這個“聶慧生”是冒充他人作案的話,他是如何瞞天過海并一次次躲過公安機關的盤問與追查的呢?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誰?真正的“聶慧生”又在何方?抱著諸多的疑問,檢察官們圍繞著“聶慧生”的身份做了詳盡的調查。隨著調查的深入,一件塵封的往事被掀開,一個家庭的命運被知曉。兩個身份、年齡、籍貫和人生境遇均不相同的人,在人生的窘迫之時相識,一個從此杳無音信,另一個則過上了令人唏噓的生活。
真正的聶慧生1968年出生在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區周王鎮,為人老實,天資聰穎,是村里遠近聞名的“神童”,因是老來得子,家里人對他甚是愛護。聶慧生平日里愛好象棋,多次獲得過周王鎮象棋比賽的冠軍。可令人惋惜的是,1988年7月,聶慧生在年滿20歲時,不幸患上了精神類疾病,在安徽省蕪湖市的一個精神病院里住了3個多月。本該在當年10月出院的他,卻從此下落不明,家人苦尋無果。
可就在聶慧生失蹤了26年后的2014年,他的家人卻收到了來自浙江省長興縣監獄的一封信,里面寫著聶慧生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已經被監獄收監。聶慧生的家人們喜出望外,盡管不算什么好消息,但畢竟有了線索。一大家人連忙驅車趕往長興監獄,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瞬間撲滅了。
雖然聶慧生已經失蹤了26年,可他的音容笑貌仍深深刻在他的弟弟妹妹的心中。而眼前的這個人,與聶慧生無一分相似之處,一家人失望而歸。如果說這次經歷只是聶慧生家人尋親路上的一段小插曲,他們并未深究,可2023年發生的一件事卻讓他們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盜用了聶慧生的身份在做壞事?
2023年11月,又有一通來自監獄的電話打到了聶慧生的家中,“聶慧生即將刑滿釋放,家人可以過來接人了”。可監獄發來的兩張照片與聶慧生本人相去甚遠,倒是與十多年前關押在長興縣監獄的那個“聶慧生”的相貌有幾分相似。聶慧生的家人本想拒絕前往,可監獄方面堅持要家人一起來辨認真假,厘清真相。
或許是因為做賊心虛,假“聶慧生”在刑滿釋放的當天上午便逃跑了,匆匆趕來的聶慧生一家人撲了個空。真人見不到了,只能通過監獄留下的監控視頻和DNA來判定。經過仔細的視頻研判,以及與宣城市公安局提供的血液樣本做對比后,基本可以確定監獄里的“聶慧生”和真正的聶慧生不是一個人。
那么,真正的聶慧生如今在哪兒?假冒的“聶慧生”又跑去了哪里?
說來也巧,一個月后,假“聶慧生”跑去了浙江省安吉縣,沒過多久就因涉嫌盜竊罪被逮捕了。而他的身份之謎也因此被漸漸揭曉。
一開始,假“聶慧生”對檢察官堅稱自己就是真“聶慧生”,可他的DNA、照片等信息與真“聶慧生”并不吻合。當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聶慧生”坐不住了,他承認身份的確是假冒的,并用化名“阿三”來指代自己,就是不肯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份吐露出來。
甚至,他還給檢察官講了個故事:“我名喚‘阿三’,是江西省景德鎮市人,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大舅生活,大舅教我下棋,帶著我討生活。我們從江西景德鎮一路坐火車到了安徽宣城,靠著跟人下象棋賺點小錢,我就是這樣認識聶慧生的,后面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耍。一次,我和大舅帶著他爬火車,我們上車后發現聶慧生不見了,從此便跟他走散了,再也沒見過面。”
至于為什么冒充“聶慧生”,“阿三”則說自己在2006年第一次因盜竊被江蘇省長興縣公安局逮捕時,靈機一動便想到了化用聶慧生的身份,他與自己年齡相仿、模樣相似,大致的身份信息都知道,于是便想到了冒名頂替的辦法。第一次判決書下來后,他把文書上聶慧生的身份證號碼和其他身份信息背得滾瓜爛熟,這也為他后面幾次瞞天過海的行為打下了基礎。
這些年來,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的日子只能用“清苦”來形容,從未用過手機、沒辦過身份證、沒去醫院看過病、更沒有銀行卡……他規避了現代社會里一切需要用到身份認證的東西。
鑒于普通的案件審查起訴期限只有一個月,因一時之間難以突破“阿三”的口供,再加上他有著極強的反偵查意識,檢察機關只能暫時以“阿三”的名字將他起訴到法院。
但同時,司法機關對“阿三”真實身份的調查從未停止。沒想到的是,這個轉機來得很快。原來,通過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的異地協查對接,安徽省宣城市的白湖監獄反饋了一個消息:在20世紀90年代初,監獄里跑了好幾個犯人,更湊巧的是,監獄依舊保留著逃跑犯人們的指紋等身份信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公安機關將“阿三”的身份信息與當時逃跑的犯人們一一做了比對。沒想到這一試有了意外之喜:“阿三”的指紋與一名逃犯的指紋高度吻合,通過照片等其他信息的比對,基本鎖定了“阿三”就是當年的逃犯劉良琛。
根據白湖監獄提供的信息,劉良琛也是宣城市人,在1989年因盜竊罪被判刑,后在農場勞動期間逃跑,監獄曾多次組織警力實施抓捕,但一直沒能找到。確定了劉良琛可能也涉嫌脫逃罪后,宣城市公安機關立刻對他展開了調查和補證。
出乎意料的是,當劉良琛過往人生的種種被宣城市公安機關揭秘后,他便將自己的身世一一坦白了。劉良琛說,他之所以坦白,是為了解脫。
這些年來,劉良琛輾轉于浙江省的長興縣、安吉縣、湖州市吳興區和江蘇省的宜興市。多年來,他從未踏進過安徽省。浙江省和安徽省雖看起來毫無聯系,但一看地圖便能發現,其實劉良琛歷年游歷的地方均與自己的故鄉安徽省宣城市接壤,坐高鐵動車不過也就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劉良琛不是沒有想過回家,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自首,可被抓進監獄的恐懼遠遠大過了一切,讓他最終選擇了在流亡與偷竊中茍且偷生。
在逃脫的33年間,劉良琛似乎仍一直活在監獄那小小的空間里,盡管已過去多年,但他仍能清晰地說出自己曾在白湖監獄待過的天數,以及剩余刑期的天數。參與該案辦理的檢察官助理對劉良琛極其印象深刻,他說劉良琛在坦白前后簡直是判若兩人,“案子在開庭的時候,劉良琛的氣色變得很紅潤,說話流暢、表達清楚,根本看不出來剛被捕時那般窘迫的模樣”。
還有一個細節更能體現劉良琛坦白后的心理。最初提訊時,劉良琛說自己是文盲,不會認字,也不會寫字,當他拿起筆時,姿勢是類似人握著杯子的樣子,五個手指全部捏緊筆桿,看起來是第一次握筆的樣子,他的這副樣子完全“騙”過了在場的檢察官。等到后面再要他簽字,發現他并非不會認字,寫字姿勢更是與常人無異。原來,劉良琛的演技是武裝到每一個細節的,這種“扮演”甚至已經成為他下意識的行為。
1989年7月11日,劉良琛因犯盜竊罪、脫逃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2006年9月19日,因犯盜竊罪被行政拘留9日;2010年4月1日,因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駕駛機動車被行政拘留5日;2014年5月,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2015年3月,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2016年7月12日,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2019年2月22日,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7000元;2023年7月7日,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并處罰金4000元……
劉良琛的人生,幾乎完全被分割成了兩半:前半生的20年,他在安徽省宣城市山崗村出生、長大;后面的36年,他輾轉于監獄與異鄉,沒有自己的家,終日活在恐懼里,終其一生,孤獨一人。冒名頂替的事被揭穿后,劉良琛說自己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去見人,并認罪。他盼著自己的案子能早日判下來,這次他想好好服刑,因為結束之后“想回去老家看一看,這些年一直在外面,不敢進家門半步”。劉良琛記得自己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應該還在世。
劉良琛脫逃時的余刑還有6年多,可他人生后半的36年都為了這6年而惶惶不得終日,這到底值得嗎?他有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過后悔?同樣的問題,檢察官王春梅也問過他,劉良琛說自己那時曾遭受過不公平對待,所以一心想著逃脫,而背后更深的原因,他也不愿再說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良琛是個被困在過去的人,他沿襲著舊時的生活方式,也半被迫地與這個社會脫軌。
1989年7月11日,被告人劉良琛因犯盜竊罪、脫逃罪被宣城市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年,刑期自1989年8月12日起至1997年3月16日止,后在白湖監獄服刑。1990年8月29日下午5時許,劉良琛在白湖監獄農場勞動期間,趁一人獨自運稻之際脫逃,剩余刑期為6年6個月18日。
2024年8月26日,浙江省安吉縣法院作出判決,被告人劉良琛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并處罰金1000元;犯脫逃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2個月。與前罪盜竊罪、脫逃罪余刑6年6個月18日,決定執行有期徒刑8年5個月,并處罰金1000元。
檢察官王春梅表示,“聶慧生”冒名頂替一案其實揭露了很多問題,如果不是聶慧生家屬那封言辭懇切的信,不知道這個錯誤還會犯多少次。冒名頂替體現的是公民信息管理體系存在著很大的漏洞。由于早期第一代居民身份證的管理措施過于簡化,當時人像信息采集覆蓋不全面、采集照片質量不高,直至內置智能芯片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證的推出,人口信息登記及人像采集雖逐漸完善,但戶籍信息核對、采集更新具有滯后性、被動性,很大程度上依附公民主動至公安機關辦理相關業務。
因此公安機關人口信息管理系統上部分公民的登記信息人像采集照片模糊甚至缺失,才會讓冒名頂替者有機可乘。在劉良琛盜竊、脫逃案中,由于他2014年因盜竊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后假冒了聶慧生的姓名,加上聶慧生本人于1988年便處于失蹤狀態,他的戶口也在2014年被當地派出所凍結。但因戶籍信息登記中并沒有劉良琛本人的人像照片,才能讓他多次蒙混過關,接連5次冒用聶慧生的身份犯罪并服刑,直至第6次冒用才得以糾錯。

王春梅表示,盜竊、詐騙等案件在刑事案件中占比較高,也是案件辦理的“重災區”,在盜竊等簡易案件的日常辦理中,檢察官需秉持著“小案精辦”的辦案理念,用心傾聽和回應群眾心聲,重視個案當事人提供的線索訴求,先后多次往返安徽宣城、江蘇宜興、浙江湖州等三地取證。
同時,2024年6月6日,因聶慧生“被犯罪”案反映諸多問題,安吉縣檢察院遂向公安機關提出了社會治理檢察建議:一是要優化內部管理機制,源頭上杜絕“被犯罪”案件;二是建立類案辦理的綠色通道,推進“被犯罪”記錄快速消除;三是推行錯案“自查”工作,維護司法權威。此外,安吉縣檢察院也積極推動著無辜群眾“被犯罪”問題的監督糾正工作,先后向江蘇宜興、湖州吳興和湖州長興三地檢察院移送成形的抗訴線索及相關證據材料,致力于通過抗訴的法律監督手段糾正法院錯誤的判決裁定。
案件真相大白后,安吉縣檢察院的辦案檢察官們第一時間把這一消息帶給了聶慧生的家人,聶慧生的家屬很激動地說:“感謝檢察機關依法追兇為聶慧生伸張正義,還了我們親人的清白。”如今,33年過去了,聶慧生的家人仍在尋找著這個天資聰穎、愛下象棋的孩子,他們可能還將一直尋找下去。(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