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勞動力因事故身亡，四個家庭如何維系

在陜西省洛川縣的一處蘋果園，跟隨檢察官回訪的記者見到了一起案件的當事人——侯春花。見到侯春花時，她正忙著收蘋果。58歲的侯春花臉上布滿了繁忙、疲憊以及豐收的喜悅，但當她看到檢察官時，眼睛一下子亮了，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計，微笑著迎了上來。侯春花告訴檢察官說，今年收成很不錯，果農都在搶農時，再累也開心。

放眼望去，果園內外到處是剛摘下來的蘋果堆成的“紅彤彤的小山”，煞是好看。10月洛川正值蘋果豐收季，整個洛川縣猶如高速運轉的機器，日夜不停把采摘下來的新鮮蘋果包裝、加工……運往各地甚至遠銷海外30多個國家地區。洛川蘋果知名度高，洛川也以蘋果種植為主導產業，據統計洛川縣95%以上的農民從事蘋果產業，蘋果相關收入是很多家庭的經濟支撐。

“老公剛出事那會兒，我真的覺得過不下去了，全完了。檢察官幫了我們，現在日子慢慢好起來了?！?8歲的侯春花拉住《方圓》記者的手，細數著一年多以來檢察官對他們家的關心和幫助。侯春花一家是洛川縣土基鎮人，兩年前那場飛來車禍差點砸毀了她的家庭。

一輛小轎車撞上了果果車

10月的洛川縣除了隨處可見堆成山的蘋果，還有很多果果車。果果車是當地人的叫法，這是一種采摘蘋果的農用車，因為方便好用很受果農歡迎。兩年前臘月的一個寒夜，四名果農正是坐在這樣的果果車上出的事。

2022年冬天，果農孫小田、孫小河、董小武、孫小江四人給自家果園的果樹修剪完樹枝后又一起打零工，給鄰村人家果園修剪果樹，一人一天大約能掙100多元。

晚上7點多，四人忙完工作，坐在一輛果果車上，聊著天回家。

沒想到，正行駛在公路上，果果車突然被后方行駛的小汽車撞上了。小汽車司機劉小軍當時剛在同村老人過世的酒席上喝完酒，開車出村想去給車加點油。醉眼惺忪中，他沒注意到前面不遠處的果果車，來不及剎車直接撞了上去，瞬間釀成了悲劇。

夜色中，孫小田、孫小河兩人飛出了車，董小武、孫小江也被摔在路旁。事故發生后，劉小軍沒有第一時間報警，也未送傷者就醫。他看著四下無人，便丟下車，踉踉蹌蹌地躲進附近的蘋果園，靜靜在地里躺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看四周無人，他才跑回家。

事故發生后不久，路過的農民發現了受傷的四人，他們立即撥打120急救電話和110報警電話。警方和救護車趕到后，確認孫小田、孫小河當場死亡，董小武、孫小江被送醫后經搶救無效死亡。

在洛川農村，男性勞動力是養家的主勞力。尤其是蘋果園里的施肥噴藥、套袋卸袋、采摘蘋果、駕駛農用機械車這樣的活計，大部分都是由男人承擔。四位死者都是果農，是各自家中的主要勞動力，他們的離去讓四個家庭失去了頂梁柱，四個家庭的日子幾乎過不下去了。

四個家庭陷入困境

當時年關將至，洛川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的辦案人員一直督促劉小軍，希望他和家人能先給被害人家庭籌集一些資金，讓這四家先過個年。可是沒想到，劉小軍覺得自己這次闖了大禍，這四個家庭的賠償金他是怎么也賠不起，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毛不拔。他不僅認罪態度非常消極，還沒有賠償意愿。

洛川縣檢察院檢察官收到案件線索后，依法介入。由于案情重大復雜，洛川縣檢察院檢察長關向生主動承辦此案。為了安撫被害人家庭成員的情緒，洛川縣檢察院通過與村干部談話、與被害人家屬談心等方式，了解事故調查進展，積極疏導家屬的心理。

看到登門拜訪的檢察官，家屬仍然抑制不住悲傷。蘇珠珠、侯春花、安曉雪、陳美麗分別是被害人董小武、孫小江、孫小田、孫小河的妻子，她們都是普通農村家庭婦女。案發前，這四家的經濟來源主要依靠務農、務工收入，如今失去了主要勞動力，四家經濟來源基本上都斷流了，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生活困境。蘇珠珠要撫養未成年兒子，贍養76歲的公婆；侯春花收入僅能維持基本生活，她的丈夫孫小江去世前在醫院搶救多日花費了16萬余元；安曉雪常年有病在身，兒子還在上學。

陳美麗雖是四位女性中唯一的“80后”，但她的生存壓力最大、最無助。陳美麗自己腰椎有病，家中還有四位老人和兩個未成年兒子要照顧。家中除了幾畝果園，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事發后，陳美麗覺得天都塌了。檢察官第一次走訪陳美麗時，只見她為了控制崩潰的情緒，默默地將手指虎口掐得泛白。

這次會面后，洛川縣檢察院與洛川縣婦聯、當地黨委、政府配合，持續跟進四個家庭的善后工作，此后多次上門了解四個家庭的情況、告知案件的處理進度。

司法救助暫時緩解困難

2023年3月20日，洛川縣公安局以劉小軍涉嫌交通肇事罪立案偵查。民警認定，劉小軍應承擔本起交通事故的全部責任，他不僅有醉酒情節，交通肇事后，還有棄車逃逸的情節。而犯罪嫌疑人劉小軍的家境也很差，不具備賠償能力。

保險公司只依據交強險賠償了被害人家庭共計20萬元，并出于人道主義，承擔了董小武、孫小江的部分搶救費用。除此之外，保險公司認為自己對4個被害人家庭沒有賠償的責任。

2023年4月，劉小軍交通肇事案移送洛川縣檢察院審查起訴。

審查案件的過程中，檢察院認為，此案的四名被害人的家屬符合司法救助條件，于是在辦案檢察官關向生指導下，檢察官助理鄭園將該司法救助線索移送至控告申訴檢察部門。

經審查，洛川縣檢察院認為蘇珠珠等人的情況符合司法救助條件，且均屬于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婦聯深化開展“關注困難婦女群體 加強專項司法救助”活動中明確的“家庭主要勞動力受到違法犯罪侵害致死，承擔養育未成年子女、贍養老人義務”的農村困難婦女，屬于檢察機關重點救助對象。

2023年5月，四個家庭向洛川縣檢察院提交了司法救助申請書，檢察機關經審查依法決定予以司法救助。

關向生說：“最起碼要讓他們維持正常生活。在展開救助工作時，必須合法合規，標準也要符合本地實際，救助不是平均分配，每個家庭情況都不一樣，所以救助還是要有所側重?！?/p>

綜合考量四個家庭各自情況，檢察機關決定給予四個家庭共計16.1萬元的司法救助金。盡管這些救助金數額不是很高，但對這四個家庭來講，也可以暫時緩解一下困境。

2023年中秋節前夕，洛川縣檢察院召開司法救助金公開發放座談會，邀請洛川縣人大、縣委政法委和延安市人大代表、辦案民警及被救助人所在鎮、村代表參加，向四名被救助人公開發放司法救助資金。

訴訟解決四個家庭的賠償金

檢察官在前期跟法院、保險公司對接時，保險公司就認為此案不在保險公司的賠償范圍之內。

但如果沒有賠償，四個被害人家庭的生活恐怕將陷入絕境。

考慮到犯罪嫌疑人劉小軍有逃逸和酒駕情節，他無能力對被害人家庭進行賠償，也不認罪認罰，辦案檢察官認為，本案應以交通肇事罪從重處罰。

2023 年5月，洛川縣檢察院依法對此案提起公訴。關向生說：“案子送到法院后，我們一直跟進，每個節點都同步通知給四家人，要讓他們感受到我們的關注和關心?！?/p>

2023年7月18日，洛川縣法院開庭審理此案。9月5日，洛川縣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劉小軍有期徒刑六年四個月。四名被害人的妻子是此案的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刑事附帶民事案件一并審理。一審中，保險公司是附帶民事訴訟被告人。

保險公司提出，其將飲酒駕駛車輛、肇事后逃逸的法律禁止性行為已列為保險合同免責條款的免責事由，并履行了保險法中的提示義務，保險公司不承擔第三者責任險保險責任。經查，該肇事車輛在該保險公司投保有200萬機動車第三者責任保險，事故發生在保險期內，被告人劉小軍雖酒后駕駛且肇事后逃逸，但該保險公司提供的證據不能證明保險人已盡到了格式保險條款、免責條款的交付和說明提示義務，保險公司應當承擔保險責任。

后來，保險公司不服判決提起上訴。2024年4月30日，延安市中級法院對此案作出二審裁判，維持原判。

判決生效后，在檢察官多次督促下，保險公司加快理賠速度，于2024年7月4日一次性將219.8萬元賠付款支付到位，其中陳美麗的家庭獲賠67萬余元。

長效幫扶更徹底解決問題

2024年8月13日，拿到賠付款的四家人到洛川縣檢察院表示感謝：“檢察官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及時幫助了我們。這份恩情，是我們一輩子也不能忘懷的。”侯春花表示：“丈夫沒了，我當時怕鎮上的人瞧不起我，現在檢察官成了我的靠山。”

丈夫剛出事時，年近花甲的侯春花經常感覺沒了盼頭。親戚的幫襯始終是有個限度，孩子們都在外地上班，果園里繁重的農活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段時間，侯春花總是以淚洗面，眼睛也逐漸視物困難。洛川縣檢察院會同縣婦聯，協調民政、教育等部門聘請心理專家，疏導安撫她的情緒，檢察院也跟進事故處理情況，時常通過實際行動來安慰她。

“檢察官每回到我家，都會拉著我，問我有什么困難。確確實實我很感謝?！焙畲夯ㄕf起這些，滿眼淚花，“往后的路慢慢走，也會慢慢好起來?！?/p>

同時，洛川縣檢察院和洛川縣婦聯還與教育部門協調，讓陳美麗的小兒子享受在校生學費減免和補助政策，小兒子在洛川縣里讀小學六年級，檢察官主動到學校了解陳美麗小兒子的生活學習情況，與學校制訂幫扶計劃，從心理、學習和生活等多方面進行幫扶。

檢察官助理賈蕾也叮囑陳美麗說：“只有你振作起來，兩個娃才能好。你可以在縣里找個工作，照看小兒子，我可以幫你找個安全性高一些的住處?！?/p>

今年5月，洛川縣土基鎮黨委、政府積極對接民政、醫保等部門，按照政策規定，讓四個家庭享受了新農村合作醫療減免政策，將四個家庭12口人納入低保，對被害人家庭給予最大程度的救助。

“一次救助要轉向長期關懷，不僅僅是解決燃眉之急，還必須把司法救助融入社會救助。”關向生說。

洛川縣檢察院與縣婦聯結合洛川蘋果大縣的實際，聯合鎮政府積極協調陳美麗等人參加婦聯、民政等單位舉辦的職業技能培訓班，幫助她們通過直播帶貨等方式拓寬收入來源。

為了長效解決陳美麗等一批農村困難家庭成員面臨的實際問題，洛川縣檢察院與縣婦聯在建立《關于加強困難婦女兒童司法救助工作協作機制》的基礎上，進一步聯動民政、人社、司法等多個部門，積極構建多元化、全方位、長鏈條的社會大救助體系，對符合條件的救助對象建立臺賬，靈活采取“司法救助＋法律援助＋精神撫慰＋社會優撫＋政策幫扶＋社會關愛”的多元救助模式，實現司法救助和社會救助無縫銜接。

同時，洛川縣檢察院積極延伸辦案觸角主動融入基層社會治理，針對這起事故中暴露出的農用車違規載人、駕駛人不按規定佩戴安全頭盔等問題，及時向公安交警部門、相關鎮政府發出社會治理檢察建議，督促開展農用車專項整治，形成“三不四有一曝光”管控模式；聯合公安交警部門、相關鎮政府開展農村交通安全專題普法活動，不斷增強群眾交通安全意識。

洛川縣檢察院檢察官定期回訪被救助人家庭，跟進了解其被救助后生產、生活情況。

此案入選2024年最高檢與全國婦聯聯合發布的檢察機關與婦聯組織協作開展司法救助典型案例?！皣宜痉ň戎且豁椕裥墓こ?，也是落實‘檢護民生’專項行動的重要舉措，必須站在以人民為中心的高度去認識去落實。延安市檢察機關將持續做優司法救助，開展市、縣兩級檢察機關聯合救助，推動健全司法救助與社會救助銜接機制，為因案致困的家庭解燃眉之急，助力兜牢民生底線，做實人民群眾可感受、能體驗、得實惠的檢察為民?！毖影彩袡z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胡立平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

果果車是洛川縣當地人的叫法，這是一種采摘蘋果的農用車，因為方便好用很受果農歡迎。2022年的一個寒夜，四名果農正是坐在這樣的果果車上出的事。（來源：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