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與“化異”

摘要：研究生學術生產具有勞動性質，目前社會廣泛關注的研究生學術失范以及身心健康等問題，是由學術勞動異化所致。就內容來看，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呈現(xiàn)為四種形式，即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和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從發(fā)生學來看，以資本主義的市場化經濟方式對學術進行運營和生產，所形成的對研究生學術勞動的支配，引發(fā)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研究生作為學術生產的主體，其具有的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加劇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而社會時間對學術時間的規(guī)訓，以及信息技術對空間的重構，則進一步放大了這種異化。與此對應，其“化異”也需要從發(fā)生學角度進行阻斷、消弭與紓解，即通過對“學術資本主義”的超越阻斷學術勞動異化的產生，通過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來消弭學術勞動的異化，通過構建良善的學術共同體生態(tài)秩序紓解學術勞動的異化，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復歸自由自在的勞動本質。

關鍵詞：研究生教育；學術勞動；異化；學術資本；學術資本主義

作者簡介：馬煥靈，廣西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桂林 541004；王金利，廣西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研究生，桂林 541004。

截至2021年底，我國在學研究生333.24萬人，其中，在學博士生50.95萬人，在學碩士生282.29萬人[1]。龐大的群體規(guī)模，及其在中國式現(xiàn)代化建設和知識創(chuàng)新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使得研究生教育日益受到社會的關注。然而在相關報道中，研究生群體被貼上了兩種標簽：“抑郁高危人群”“阿爾特霍夫體制下的學術‘生意人’”。兩種標簽與研究生最主要的一項活動——學術生產實踐密切相關。已有研究發(fā)現(xiàn)，研究生壓力與導生關系具有顯著相關性[2]，師生關系質量與學生的內化問題關系密切，包括抑郁、焦慮和軀體化[3]。同時，研究生壓力與學術失范呈顯著相關[4]。可見，導生關系是形成“抑郁高危人群”“阿爾特霍夫體制下的學術‘生意人’”等異化現(xiàn)象的關鍵。回溯已有研究，雖有學者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等學科視角對導生關系對研究生在學期間身心狀況和治學規(guī)范等的影響進行了相關研究，但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法學學科視角，尤其是馬克思勞動和異化勞動理論對研究生學術生產問題的關照，進而未能從本質上理解研究生學術勞動性質及其特點，并在此基礎上把握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本質及其與導生共同體的關系。基于此，我們有必要以馬克思勞動和異化勞動理論為視角，對研究生學術勞動及其異化進行深入研究，提出研究生學術勞動復歸本質的路徑，進而有效促進研究生培養(yǎng)。

一、研究生學術生產的勞動性質及其特征

研究生以知識為主要對象的學術生產，屬于非物質性生產勞動。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將勞動規(guī)定為“生活資料的生產”，認為勞動是“生產物質生活本身”[5]，因此有人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即等同于物質勞動。這顯然窄化了馬克思對勞動概念的理解。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指出，只有生產資本的雇傭勞動才是生產勞動。因此，使勞動成為“生產的”或“非生產的”勞動的，既不是勞動的這種或那種特殊形式，也不是勞動產品的這種或那種表現(xiàn)形式。只要實現(xiàn)價值增值的勞動都是生產勞動。不管這個價值是隨著勞動能力本身活動的停止而消失，還是物化、固定在某個物中[6]。可見，物質與非物質并非馬克思界定勞動與非勞動的關鍵。而馬克思對物質生產濃墨重彩的討論，是與其當時所處的經濟物質化時代背景相一致的。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經濟去物質化或非物質化趨勢導致勞動方式發(fā)生了巨大轉變，非物質勞動逐漸取代物質勞動、工業(yè)勞動成為勞動的主要社會形式和價值的主要來源[6]。具有價值增殖意義的研究生學術生產顯然也是一種勞動。

研究生學術生產兼具勞動性和教育性。學術生產是學術發(fā)展的再生產[7]。學術發(fā)展的再生產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學術主體的再生產，二是學術的再生產。學術的再生產是指，學術主體將其成果外化為知識，通過論文發(fā)表、專著出版等形式產生影響，與“學術‘場域’之外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復雜互動來改變人類世界的表面和深層結構”[8]。作為研究高深知識的場所，大學是學術再生產的主要組織，大學中的教師和學生，尤其是作為學術生產主體的研究生，對學術進行再生產，即通過科研項目、論文發(fā)表、專著出版等形式進行知識再生產。學術主體的再生產是指，大學通過培養(yǎng)學生，尤其是培養(yǎng)以高深知識學習和生產為旨趣的研究生，以實現(xiàn)學術主體的再生產。在研究生培養(yǎng)過程中，研究生通過學術再生產增進知識探索的能力，從而促進了學術主體再生產。可見，在學術生產中研究生具有受教育者和勞動者雙重角色，其中受教育者角色的實現(xiàn)以其學術生產勞動者角色的實現(xiàn)為基礎。這就使得研究生的學術勞動不僅具有指向一般生活的“為什么而做”的工具性意義，更具有指向終極生命“為什么而活”的價值性意義，兼具學術再生產的生產性和學術主體再生產的成長性雙重意蘊。

除此之外，作為有別于物質生產的勞動，研究生的學術勞動還表現(xiàn)出一定的特殊性。①勞動具有極強的社會性。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目的主要指向對主客觀世界的認識，指向知識的再生產，故而以非物質的形態(tài)存在。知識生產與一般物質生產的私人勞動性質不同，往往具有社會性，即其生產勞動不是為了私人占有，而是為了提高人對世界的認識。因此，學術勞動成果往往不是為了牟利，而是為了全人類共享，減少人類對世界的盲目性，促進社會的發(fā)展。②勞動具有創(chuàng)造性。隨著社會科技的發(fā)展和知識的進步，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深化，研究生學術勞動的復雜程度日益增加。作為一種復雜勞動，它要求研究生在開展學術勞動過程中要有極強的創(chuàng)造能力。這種創(chuàng)造性不僅體現(xiàn)為勞動成果的創(chuàng)造性，還體現(xiàn)為勞動過程、方法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過程和方法的創(chuàng)造性是勞動成果創(chuàng)造性的基礎。③勞動強調主體自覺性。作為以知識生產為指向的研究生學術勞動，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極強的復雜勞動。勞動尤其是復雜勞動必然會產生極大的身心消耗，研究生對此要具有主體自覺意識和吃苦耐勞、不怕挫折和敢于試錯的心理準備。以上特殊性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離不開導生學術共同體的支持，師生組成了一個求知者和知識構建者的共同體[9]。導生學術共同體消弭了單個個體開展學術勞動的局限性，將極大促進知識的創(chuàng)新性生產。

二、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異化

異化勞動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重要概念和思想基礎，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人是類存在物，人能將“自己的生命活動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世界”，“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10]。因此，人正是在勞動中確證自己的本質，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勞動作為人的類本質，“就是人的‘有意識的’‘自由的自覺的’‘生命活動’”[11]。而“異化勞動把這種關系顛倒過來，以至于人正因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本質變成僅僅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10]。使得“人不僅生產出他對作為異己的、敵對的力量的生產對象和生產行為的關系，而且還生產出他人對他的生產和他的產品的關系，以及他對這些人的關系”[12]。勞動者不僅被自己生產出來的勞動產生所奴役，還生產出了不生產的人對其生產和產品的支配。

正如前文所述，研究生學術生產兼具勞動屬性和教育屬性。一方面，作為復雜勞動，學術勞動強調勞動過程中研究生自由自覺、有意識的投入，主要表現(xiàn)為對象化和外化的過程。另一方面，作為教育過程，它關注研究生作為教育主體在學術勞動過程中的成長，主要表現(xiàn)為非對象化和內化的過程。勞動性與教育性的統(tǒng)一，要求研究生在學術勞動對象化外化的同時實現(xiàn)非對象化內化。對象化外化是手段、是未完成狀態(tài)，而非對象化內化才是目的、是完成狀態(tài)，這正是實現(xiàn)研究生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應然路徑。而研究生學術勞動對象化外化向非對象化內化轉化的缺位則導致異化的產生。以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考察研究生學術勞動，其異化包括：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等四種表現(xiàn)形式。

1.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

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第一個層次是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是指，作為研究生的勞動對象化產物——學術成果與研究生相分離，而在分離過程中，學術成果與研究生的角色發(fā)生異位，學術成果成為支配者，研究生反而成為被支配的對象，研究生淪為學術成果的奴隸。

學術再生產和學術主體再生產是研究生學術勞動的內容。導師和研究生作為學術勞動的主體，形成了以知識為媒介、以知識再生產為旨趣的學術共同體。這種濫觴于中世紀大學的知識生產模式，其導生關系以平等和自由為主要特征。導生平等擁有學術成果所有權，并在知識生產過程中實現(xiàn)學生的成長。然而，市場經濟帶來的生產方式以及社會文化變革，改變了中世紀大學以自由和平等為基礎的導生關系和知識生產模式。市場經濟對理性化和契約化的過度追求，構建出導師和研究生之間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模式。在以契約化為主導的導生關系模式中，學術勞動變成了具有一定私有制特征的“工業(yè)生產”勞動，導師成為研究生的“老板”。而在學術勞動對象外化過程中，研究生喪失或部分喪失對其學術勞動產品的所有權。研究生的學術勞動產品越多，導師的學術收益越高。收益越高，導師越傾向于讓研究生進行超額的學術勞動，以此往復。而與此同時，作為勞動者的研究生所擁有的學術勞動產品反而越少。至此，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形成了支配關系，產生了與研究生的關系異化。

2.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

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第二個層次是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主要表現(xiàn)為，研究生“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12]。

研究生學術勞動本質是學術的再生產，包括學術自身的再生產和學術主體的再生產。因此，研究生學術勞動不僅具有工具性意義更具有價值性意義，兼具生產性和成長性雙重意蘊。研究生學術勞動的成長性意蘊使得研究生在學術勞動過程中可以感覺到作為受教育者在成長時所擁有的幸福與快樂。而學術勞動本身所具有的為人類探尋知識、增進智慧的價值性意義，更是會讓研究生獲得一種信仰感，使得研究生從事學術勞動時獲得積極的情感體驗和能量。但當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發(fā)生時，學術成果成為支配研究生的異己力量。研究生的生活時刻被學術勞動所“規(guī)訓”，原本正常的生活作息被完全打亂，焦慮、痛苦等消極情感體驗伴隨產生。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使得研究生的主體性與自覺性喪失，逐漸成為“被逼迫”的學術生產者。最終在異化的作用下，研究生成了“抑郁高危人群”。

3.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

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第三個層次是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異化主要表現(xiàn)為，學術勞動不再是研究生有意識的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學術勞動淪落成為研究生維持生存的手段。

馬克思將有意識的生命活動作為人的類本質，這使得人的生產超越了動物生產僅滿足于生存的片面需要。顯然，作為有意識的自覺活動，研究生學術勞動不僅僅指向研究生的生存需要，更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①研究生的學術勞動指向人的成長。研究生的學術勞動具有教育屬性，研究生在學術勞動對象外化為學術成果的同時內化為研究生的成長。②研究生學術勞動指向社會的發(fā)展。研究生學術勞動是一種知識生產勞動，知識生產本身具有社會性，研究生作為知識生產者并不僅是為了生存需要而勞動，更是為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而勞動。但在學術勞動異化過程中，研究生學術勞動所具有的價值性意義和成長性意義被遮蔽，學術勞動被冰冷的工具理性所裹挾。而契約化的導生關系，更是加劇了學術勞動對工具性價值的追求。學術勞動逐漸遠離“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種作為人的類本質的存在，成為研究生生存的手段。在此影響下，研究生或成為麻木不仁的“學術工人”，或成為以強烈的功利目標為導向的“阿爾特霍夫體制下的學術‘生意人’”。

4.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

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第四個層次是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主要表現(xiàn)為研究生與他人尤其是導師之間原有的學術共同體關系被打破，成為一種被支配與支配，被剝削與剝削的關系。

“如果勞動產品不屬于工人，并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對立，那么這只能是由于產品屬于工人之外的他人。”[13]“勞動和勞動產品所歸屬的那個異己的本質，勞動為之服務和勞動產品供其享受的那個本質，只能是人自身。”也就是說，“不是神也不是自然，只有人自身才能成為統(tǒng)治人的異己力量”[14]。在研究生學術勞動關系異化過程中，導生之間形成的學術生產共同體已經瓦解，研究生導師和研究生之間不再是基于平等和自由的共同學術勞動合作者的關系，不再共同占有學術勞動產品——學術成果。從作為研究生學術勞動對象化產物的勞動產品的占有來看，導師和研究生的關系演化成了一種基于排他性占有的對立性關系，即一種異化關系。導生異化關系本質上是研究生導師憑借其擁有的學術資本為資本，通過資本主義市場化經濟方式對學術進行運營和生產，進而在這一過程中形成對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統(tǒng)治關系和剝削關系。

在上述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四種形式中，前三種異化現(xiàn)象是研究生與其自身的異化，第四種異化現(xiàn)象是研究生與他人關系的異化。其實，當研究生的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的異化、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以及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異化時，那么由導生組成的學術勞動共同體中的人與人的關系必然存在異化。研究生與其自身的異化是外顯性的，但也是淺表性的，導生關系的異化雖是內隱性的，卻是異化的根源。由人與自身的異化推出人與人的異化只是“異化勞動”的顯性邏輯；而由人與人的異化推出人與自身的異化才是“異化勞動”的隱性邏輯。只有強調隱性邏輯，才能理解馬克思“異化勞動”概念的革命性[14]。

三、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產生

我們已經對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四種表現(xiàn)形式進行了揭示。但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是如何產生的？這一問題值得深入探討。而只有在充分理解其異化產生的基礎上，方能提出有效“化異”策略。從發(fā)生學來看，以資本主義的市場化經濟方式對學術進行運營和生產，所形成的對研究生學術勞動的支配，引發(fā)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異化。研究生作為學術生產的主體，其具有的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加劇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社會時間對學術時間的規(guī)訓以及信息技術對空間的重構，則進一步放大了這種異化。

1.發(fā)生：學術資本主義對學術勞動的支配

從發(fā)生學來看，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是學術資本主義對學術勞動形成支配過程中的必然結果。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指出，私人資本邏輯是勞動異化產生的根源，即資本對勞動和勞動產品具有支配權。在私人資本邏輯的作用下，勞動成為資本主體追求利潤的工具，勞動和勞動產品與人相分離，并成為支配人自身的工具。高等教育領域是否存在私人資本邏輯？就目前全球范圍來看，顯然是存在的。“學術資本”和“學術資本主義”產生于高等教育系統(tǒng)向市場化協(xié)調轉變的發(fā)展過程中。“學術資本”的實質是一種學術資源，本身屬于中性概念。“學術資本主義”則用來“描述科學研究的市場傾向”，在學術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為“高校及其教師利用智力資源換取經濟資本的行為”[15]。

學術資本主義對學術勞動的支配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異化。在學術資本主義作用下，研究生學術再生產過程中論文等學術勞動產品除了可以提高勞動主體的學術聲望之外，還可以為導生帶來經濟收益。這使得導生學術共同體由以知識為媒介向以貨幣為媒介轉化。“貨幣作為一個媒介（關系）看似成為人與人交換的環(huán)節(jié)，但人們在這個媒介中喪失自己應有的主體性；看起來是人通過貨幣這個事物做事，但這個事物將人的活動變成了事物之間的關系；貨幣看似體現(xiàn)了人的某種特質，卻把人的本質異己化了；貨幣看似服務于人，卻獲得了對人（主體）的支配‘權力’。”[16] 當貨幣作為媒介形成對研究生學術勞動的支配時，研究生學術勞動將不再是研究生作為主體自身的自由自覺活動，這時研究生的學術勞動便與人的類本質產生異化。

學術資本主義對學術勞動的支配形成研究生學術勞動中勞動關系的異化。導生利用智力資源換取經濟資本，為了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處于學術資本不對等的導生雙方，必然會出現(xiàn)資本強勢方“剝削”弱勢方的行為。以牟利為目的的學術資本主義實質上是一種具有剝削性質的學術商業(yè)化行為[17]。在學術資本主義的作用下，研究生學術勞動和學術勞動產品與勞動主體相分離，并成為支配研究生的工具，并最終發(fā)展為導生關系的異化。而導生關系契約化發(fā)展，則進一步加劇了“學術資本主義”的傾向，增加了學術勞動異化的風險。

2.加劇：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

學術再生產過程中，研究生主體工具理性的彰顯以及價值理性的式微，加劇了學術資本主義作用下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異化。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所具有的社會性價值意義以及學術勞動本身對于研究生主體的成長性價值意義被雙雙遮蔽。而在價值遮蔽的過程中，學術勞動不再是研究生自由自覺的活動，而是被貶低為個人生存的工具、學術生活的手段。

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使得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的異化。如前所述，研究生學術生產兼具勞動屬性和教育屬性。作為一種教育過程，研究生學術勞動旨在實現(xiàn)學術主體的再生產，其生產過程與研究生的價值觀念、情感意蘊以及生活等相關聯(lián)。而作為一種生產過程，研究生學術勞動旨在實現(xiàn)學術的再生產。學術的再生產最終是為了提高人對世界的認識，改變人類世界的表面和深層結構，促進社會的進步。可見，研究生學術勞動本身是一種彰顯價值意義的實踐活動。但隨著工具主義的盛行，工具理性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取代了價值理性而成為統(tǒng)治理性。它導致的后果之一便是，在物質領域把人變成純粹的經濟動物，以物質財富的多寡作為人感知幸福、自由的唯一尺度，把物質享受作為人的本質之所在[18]。在工具理性的驅動下，研究生在學術生產中以追求利益最大化為目標，全方位的世俗化成為主導一切的價值取向，這時學術勞動的成長性意蘊和社會價值性意義被遮蔽，而在價值遮蔽的過程中，積極的情感體驗、能量被削弱和剝奪，研究生難以化解復雜勞動中身心消耗所伴隨的焦慮、痛苦等消極情感體驗，學術勞動活動與研究生產生異化。

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加劇了研究生學術勞動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工具理性成為統(tǒng)治理性的另一個后果便是，在精神領域對人同樣實施同一化、專業(yè)化、標準化控制，其標志就是文化工業(yè)的產生，其目的就是在思想、意識領域灌輸工具理性統(tǒng)治的合理性、永恒性[19]。在工具理性的作用下，一方面，研究生片面追求學術勞動效率，使得學術勞動與自身異化，學術再生產或已成為單向度人的再生產。而另一方面，在工具理性的作用下，導師更加強調了自身對學術勞動產品的占有權，在某種意義上將研究生異化為學術生產的工具。學術勞動被貶低為研究生生存的工具和學術生活的手段。

3.放大：學術時空的社會重構與規(guī)訓

社會時間對個體學術時間的規(guī)訓以及信息和數(shù)字技術對其學術空間的重構，放大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異化，使得學術成果成為支配者，研究生反而成為被支配的對象，學術勞動產品與研究生產生異化。

從學術勞動時間來看，社會時間規(guī)訓了研究生個體學術時間，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時間被異化。學術勞動作為一種復雜性、創(chuàng)新性勞動，與物質領域的勻速生產全然不同。學術勞動需要研究生在連續(xù)的物理時間進行浸入式的閱讀、思考或寫作，完成知識的搜集、聯(lián)系和創(chuàng)造[19]。這一過程往往因人而異。因此，學術時間通常顯示出基于個體自身特征的規(guī)律性和節(jié)奏性。就社會時間而言，社會時間源于人群所共有的信念和習慣，并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義、關系、節(jié)奏和律動[20]。可見，社會時鐘除了為個體提供標準化時間外，其本身還具有道德意義，違背社會時鐘往往會引起個體道德負罪感。目前，研究生學制一般采取彈性學制。彈性學制雖然給予研究生更多學習自主性，但研究生一般仍會選擇在標準學習年限內畢業(yè)，超過了畢業(yè)的標準學習年限則被稱為延遲畢業(yè)。延遲畢業(yè)的研究生往往被認為不夠努力或者不適合從事學術相關工作。時間規(guī)訓迫使研究生不得不重新安排自身的學習、工作和生活時間，從而形成一套符合社會時鐘邏輯的時間分配法則，并在高度嚴格化的時間中開展學術勞動。

而從研究生學術勞動空間來看，隨著信息化發(fā)展，手機等多媒體中介成為承載知識和學術勞動信息的工具，使得原本隱蔽、閑暇的社會空間被信息技術所發(fā)現(xiàn)。閑暇的社會空間被擠壓發(fā)展成為學術勞動空間，進而疊加了社會時間的規(guī)訓效果。時間規(guī)訓引發(fā)了研究生的時間焦慮——盡可能縮短學習年限，盡快畢業(yè)。此時，畢業(yè)論文和畢業(yè)學術成果要求成了奴役研究生學術勞動的“鞭子”。

四、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化異”

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產生有其發(fā)生學的機制，其“化異”也需要從發(fā)生學角度進行阻斷、消弭與紓解。為此，我們可以通過對“學術資本主義”的超越阻斷學術勞動異化的產生，通過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形成對學術勞動異化的消弭，通過構建良善的學術共同體生態(tài)秩序紓解學術勞動異化發(fā)生，使得研究生的學術勞動復歸自由自在的勞動本質。

1.阻斷：超越“學術資本主義”

以資本主義市場化經濟方式對學術資本進行運營和再生產，是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產生的根源，其阻斷也必然要“追根溯源”。消解“學術資本主義”，將根除學術勞動場域中的私人資本邏輯，使研究生的學術勞動從根本上復歸自由勞動的本質。

誠然，“學術資本主義”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個體和學校層面而言，“學術資本主義”可以激發(fā)師生科學研究的積極性，提升學術再生產的效率；就國家和社會層面而言，“學術資本主義”將促使學術主體和學術機構聚焦于國家和社會需求，將學術再生產轉向更緊迫更關鍵的領域。同樣，“學術資本主義”也存在著謬論與誤導：“學術資本主義”將進一步加劇學術勞動的工具理性導向，“對學術自治、學術專業(yè)性以及學術自由帶來一定的破壞”[21]。大學作為一種組織，其存在有著自身獨有的使命和價值，即通過學術再生產促進社會的進步，這正是大學存在的合理性根基。而通過學術再生產促進社會進步功能的實現(xiàn)，則依賴于大學對“學術資本主義”的超越。試想一下，如果一所大學以“學術資本主義”作為其運營邏輯，那么它將僅針對那些能產生經濟利益的學術進行再生產，那些不具有經濟價值和商業(yè)價值的基礎學科和人文學科就會變得無人問津。誠然，基礎學科、人文學科少有經濟價值和商業(yè)價值，但其對于社會的發(fā)展卻是至關重要的。

為實現(xiàn)大學對“學術資本主義”的超越，應從內外部形成抑制“學術資本主義”的合力，以實現(xiàn)超越。一方面，就高等教育外部而言，應重新認識大學所進行的知識生產本身具有社會性、公益性。在國家和政府層面，應進一步強化對大學知識生產的認識，強調大學知識生產，尤其是在基礎領域、人文學科領域知識生產中的作用和價值，進一步加大對高校的經費支持，以確保高深知識的社會性、公益性。另一方面，就高等教育內部而言，應不斷強化其自身的學術責任感。“大學已成為‘知識工業(yè)’之重地；學術與市場已經結合，大學已自覺不自覺地成為社會的‘服務站’；教授的忠誠對象已不是大學，毋寧是支持他研究的基金會和公司。”[22] 社會服務是大學應有的職能，導生知識生產也可以與社會聯(lián)結。但不能忽視的是，導生知識生產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其知識生產應該堅守學術勞動以及自身學術生產的邏輯與原則。

2.消弭：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

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認為，異化勞動是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12]。當前“學術資本主義”的出現(xiàn)以及工具理性的盛行，導致了學術商業(yè)化、市場化，使得學術勞動產品在對象化的過程中成為學術主體異己的存在物，最終導致了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削除異化使勞動復歸人的類本質，則需要從改變主體勞動觀念出發(fā)。對于研究生學術勞動而言，應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

美國學者米利特曾寫道：“只有完全獻身于理念的世界，具有極強的愿望去保存、傳播和發(fā)展知識的人才有資格進入學術生活。學術職業(yè)要求它的從業(yè)者癡迷于學問，并且深刻信任理性的力量。”[23]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的場所。研究生作為從事科學研究和進行科學訓練的主體，承擔著學術再生產或者說知識再生產的職責，作為一種具有社會性、創(chuàng)造性的復雜勞動，知識再生產需要主體的自覺和意識。而與此同時，當學術勞動作為一種自由自覺活動時，研究生將在勞動中表現(xiàn)和確證自身的內在力量和主體性，從而獲得學術勞動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性意義和成長性意義，實現(xiàn)對異化的削弱。如果說，超越“學術資本主義”對于研究生而言是從外部阻斷學術勞動異化，那么研究生本人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則是從內部消弭異化。

如何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首先，研究生要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中華傳統(tǒng)知識分子情懷，“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知識分子一直被賦予極高的社會責任和期待。作為新時代的知識分子，當研究生將自身學術勞動與國家和民族事業(yè)結合起來時，將會在思想上形成對工具主義理性的超越。其次，研究生要確立“為學術而生”的學術勞動取向。在研究生學術生產過程中，研究生應以“為學術而生”的價值理性指導自己的學術勞動，強調學術再生產對于社會的價值和意義，強調研究生學術勞動對于社會的價值和意義。當研究生普遍樹立“為學術而生”的價值理性時，研究生對于學術效率和效益的片面追求將會被極大弱化，進而消解社會時間對個體學術時間的規(guī)訓，削弱信息技術對學術空間的影響，為消弭學術勞動異化提供可能。

3.紓解：構建良善的學術共同體秩序

如前所述，研究生學術勞動的特殊性，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無法脫離導生學術共同體而存在。或者我們可以說，導生學術共同體為學術再生產提供了組織基礎。于主體而言，這種學術共同體作為導生學術身份棲息的價值空間，為研究生學術勞動和學術發(fā)展提供了愿景與價值預期。

良善的學術共同體強調平等自由的學術文化取向，能為導生學術勞動創(chuàng)設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當學術共同體中的主體以平等探究真理為導向，以知識本身作為交往媒介時，學術失范行為將會減少，進而可以防止學術勞動異化的發(fā)生。從目前導生學術共同體的建設情況來看，共同體建設不盡如人意。當前，社會主流的學術共同體大體可以分為兩種模式，即契約主導型模式和關系主導型模式。兩種模式對應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契約主導型模式以理性和競爭為主要價值取向，構建出競爭型的導生關系。在學術資本不對等的前提下，競爭型導生關系則可能轉化為剝削關系。關系主導型模式則是以道德和倫理為主要價值取向，構建出擬親緣型的導生關系。擬親緣型的導生關系在制度缺位的情況下則可能轉化為學術資本面前的論資排輩。可見，無論是契約主導，還是關系主導，兩者均與良善的導生學術共同體相去甚遠。

良善導生共同體的構建應該在目的、媒介、規(guī)范等三個方面著緊用力。①良善共同體應以有益于人類發(fā)展的知識生產為旨歸。大學的知識生產具有社會性和公益性，作為知識生產的一種組織，導生學術共同體應以有益于人類發(fā)展的知識生產為其組織目標。②良善學術共同體應以知識為交往媒介。“教育的職責不僅僅是傳遞現(xiàn)有的知識和探索方法，而且還要形成個體和群體愿意聽取并批判性地檢驗未來新的知識主張、愿意探尋改進方法論與手段的種種途徑的意向。”[24] 導生學術共同體以知識為交往媒介，以自由平等為價值導向，構建出真正平等的導生關系，將為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的消解提供組織保障。③要形成正確的學術共同體互動基本規(guī)范。導生要基于學術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建立穩(wěn)定的學術制度與學術規(guī)則，形成獨特的學術文化與學術生活，使學術共同體自身成為一種強有力的組織結構，為每一個進入學術領域的學術人尤其是學術新人——研究生提供學術研究的組織環(huán)境，從外部形成對異化的紓解。

五、結語

資本主義私有經濟中時空規(guī)訓、工具理性與“學術資本主義”的“共謀”使得研究生學術勞動產生了異化。為實現(xiàn)研究生學術勞動自由自覺的回歸，需扭轉學術勞動對“學術資本”的依附關系，從根源上阻斷異化的產生。除此之外，還應在思想上樹立正確的學術勞動觀念，在組織上構建良善的導生學術共同體，于內外部共同發(fā)力，為“化異”創(chuàng)造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目前，我國正處于教育現(xiàn)代化建設的進程中，我國高等教育維持著“后發(fā)追趕性與前瞻反思性相同步”的現(xiàn)代化建設路徑[25]。為此，研究生學術勞動異化現(xiàn)象應該引起我們重視，世界一流大學、一流學科在面對異化時的“化異”策略亦值得我們借鑒。

參考文獻

[1]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 2021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EB/OL]. （2022-09-14） [2022-12-10]. http：//www.moe.gov. cn/jyb_sjzl/sjzl_fztjgb/202209/t20220914_660850.html.

[2] 王文文， 郭寧， 王揚. 碩士研究生導學關系現(xiàn)狀及影響因素研究[J]. 研究生教育研究， 2018（6）： 76-82.

[3] BRENNA R L， ZATTO W， HOGLUND L G. Children’s internalizing problems and teacher-child relationship quality across preschool[J]. Early childhood research quarterly， 2019（49）.

[4] 張英麗. 研究生學術失范個人和環(huán)境影響的實證研究[J]. 學位與研究生教育， 2015（6）： 40-45.

[5] 寇東亮.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與“三個王國”的自由思想[J]. 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1（6）： 21-27.

[6] 李春建. 對安東尼奧·內格里“非物質勞動”概念的學術考察[J]. 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 2015（1）： 123-130.

[7] 蔡文伯， 趙彩虹. “學術促進”還是“制度陷阱”——研究生學術生產的敘事研究[J]. 研究生教育研究， 2019（10）： 31-37.

[8] 孟建， 胡學峰. 數(shù)字人文： 媒介驅動的學術生產方式變革[J]. 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 2019， 41（4）： 24-28，54.

[9] 王彥， 馬煥靈， 袁磊， 等. 教育強國筆談[J]. 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3（6）： 55-65.

[ 0] 馬克思.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 中共中央， 馬克思 恩格斯 列寧 斯大林著作編譯局， 編譯.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8： 53-54.

[1 １] 扈中平. 馬克思的勞動異化論對當下勞動教育的啟示[J]. 教育研究， 2020（12）： 31-39.

[ １2] 楊文圣.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人的發(fā)展三形態(tài)[J]. 求索， 2018（1）： 181-185.

[ １3] 馬克思， 恩格斯.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2： 276，76.

[ １4] 項洋. 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的邏輯辯證及其本體論構建[J]. 求索， 2015（3）： 58-62.

[ １5] 唐宇聰. 從政治性協(xié)調到市場化協(xié)調： 美國學術資本主義的形成邏輯[J]. 清華大學教育研究， 2021（12）： 36-43.

[ １6] 張一兵. 馬克思： 從他性交往異化到勞動異化——《穆勒筆記》再研究[J]. 河北學刊， 2022（5）： 42-52.

[ １7] 王佩佩， 祁文博. 學術資本與學術資本主義——兼議學術資本之爭[J]. 蘇州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 2020（1）： 51-57.

[ １8] 趙建軍. 超越“技術理性批判”[J]. 哲學研究， 2006（5）： 107-113.

[ １9] 李琳琳. 時不我待： 中國大學教師學術工作的時間觀研究[J]. 北京大學教育評論， 2017（1）： 107-119.

[20] 宋萑. 教師工作負擔的時間社會學分析[J]. 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 2023（9）： 1-15.

[21] 黃璟琿. 學術資本主義與研究議程的重塑： 挑戰(zhàn)與契機[J]. 重慶高教研究， 2022（6）： 115-127.

[22] 金耀基. 大學之理念[M].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8： 7-9.

[23] 楊晶. 大學學術行為失范與規(guī)范——基于個體行為與組織行為的二維闡釋[J]. 當代教育科學. 2015（23）： 53-55.

[24] 施良方， 唐曉杰. 教育學文集·智育[M]. 北京： 人民教育出版社， 1993： 32.

[25] 袁紅英. 新時代中國現(xiàn)代化的理論范式、框架體系與實踐方略[J]. 改革， 2021（5）： 18-28.

（責任編輯" 周玉清）

基金項目：廣西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空間視角下高校教師跨學科科研合作研究”（編號：YCBZ2024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