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的歷史也許會同意這樣的書寫:出版家巴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與小說家巴金同等重要。
小說家巴金經營的是作家個人的名山事業,出版家巴金則是通過他的辛苦付出讓一代文化人大放異彩。作為出版家,巴金的名字可與張元濟、王云五、鄒韜奮、葉圣陶等人并列且毫不遜色。
然而,慷慨激昂的大歷史敘事也會掩去很多具體的人的活動,如“巴金是怎么做出版的?”,這其實是由很多瑣碎的細事構成的,也包含著諸多并不愉快的經歷。打撈它們,亦是巴金傳記書寫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看校樣看得我想自殺”
也許有人把編輯工作想象得很神秘、很神奇。巴金擔任過多年的總編輯、主編,其成就也算“青山作證”,但說到具體的工作,他的感受跟浪漫相距甚遠。
就拿每一位編輯都逃不了的看校樣來說吧,巴金在給友人的信中曾有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法,“看校樣看得我想自殺”:“我好久沒有給你寫信,生活亂,事情雜是主要的原因。我不能說我整天全沒有空,不過拿筆的時候,我的確抽不出功(工)夫來寫信。我在書店快做了一年的校對,看校樣看得我想自殺。我的一部小說因此至今不能交卷。”(巴金1945年7月7日致楊苡信)
看校樣這項工作,很多人會認為是雕蟲小技,是看不上眼的雞毛蒜皮,“無非是改幾個錯字”。但它卻是編輯工作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稿件質量的提高,這個環節一定少不了。可是,它又是那么單調、枯燥。試想在一個蒸籠一樣的屋子里,不是一兩頁,而是一百頁、一千頁,逐字逐句,不能懈怠,猶如置身于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田里的勞作,編輯的這種具體工作場景,我們想象過嗎?
都說編輯工作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因為看校樣,影響了自己的寫作,巴金這里就有很形象的例子。在給老友沈從文的信中,巴金說看校樣忙得似乎讓他回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
這兩個月我相當忙,雖然并沒有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做了一些苦惱的工作——看校樣,而且大半是疙里疙瘩的譯文,要改,不知從什么地方下手改;不改,又覺得連自己也看不懂,更不好意思拿去折磨讀者。最近這里印了一本熟朋友的譯稿,以為一定很好(他從前著譯都很不錯),想使它早些出版,沒有看就拿去付排,等校樣送來一看,簡直不知說些什么,從頭到尾,完全照原文按字排列,就像在查字典一樣。對著這大疊校樣,我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就為了這些事情,我才許久不回你的信。(巴金1944年12月14日致沈從文信)
巴金究竟看了多少校樣,現在無法統計,但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時有言及,可窺一斑:“我生活還是一樣地忙亂。最近忙著在校稿,《娜娜》《上尉女兒》《反抗者的話》等等都排出來了。……最近發排新書有下列數種: (一)袁俊譯《吾土吾民》;(二)蕭乾著《人生采訪》;(三)馮至著《山水》。卞之琳的《窄門》不久也可付排了。”(巴金1947年2月27日致田一文信)“我現在還是忙,重慶排的稿也是我看二校,這里的稿也得我看。外人說我看校樣是浪費時間,其實這是空話,有你在或許可以幫我點忙。現在我不看怎么辦?怕一,文章出毛病;二,譯文看不懂……” (巴金1947年12月10日致田一文信)
編輯工作占據了巴金盛年中相當大的一部分時間,在此兩年前,巴金也說過:“我又到重慶來了。……我還好。這兩年來,為書店為家跑來跑去,什么事都做不好,文章也寫不成。”(巴金1944年12月14日致沈從文信)他的朋友蕭乾說得很真切:“看到巴金的文集長達十四卷,有人稱他為‘多產’。可是倘若他沒從1935年的夏天就辦起文化生活出版社(以及50年代初期的平明出版社),倘若他沒把一生精力最充沛的二十年獻給進步的文學出版事業,他的文集也許應該是四十卷。”
與巴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以下簡稱“文生社”)共事過的田一文在《巴金與編輯工作》一文中這么描述:“對待譯文,巴金十分認真。他自己的翻譯就是字斟句酌的。對別人的譯稿,也在審閱、校對過程中反復推敲,力求完善。只要讀起來感覺句子不順或者一個詞有問題,一個字不確切,就花很大力氣,查閱幾種外文版本和字典,審慎地推敲修改,一絲不茍。他在主編叢刊、叢書工作上消耗的時間、精力和心血,實在難以準確地估量。就他校對叢刊、叢書來說,那數量之多,卷帙之繁,在世界文庫中,在現代文學創作的總收獲中,雖然微不足道,然而,巴金完成的編輯總字數至少千萬言以上。他像噴泉似地噴出自己的心,為我國現代文學,為讀書界、出版界,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和貢獻。”
今年夏天,筆者在整理巴金20世紀50年代上半期致平明出版社(以下簡稱“平明社”)的編校部負責人康嗣群的一批信件時,發現絕大部分是關于稿件處理的復函,其中留下了大量有關巴金編校工作的記錄。
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是對他編輯工作恰如其分的評價。哪怕像朱雯這樣成熟的翻譯家,在肯定其“譯文也不錯”的前提下,巴金還是認真提出意見:“《兩姊妹》讀了,很喜歡,因無多少時間,只能匆匆翻一遍,譯文也不錯,但有些地方還得斟酌修改一下。我隨便舉幾個例子,請你們拿給朱雯兄看看。校對第二、三部最好更仔細點,做到無可指摘的地步,免得多受批評。你們的意見怎樣?這封信也請拿給濟生看看,因為我記得是他在看第二部。” (巴金1952年8月19日致康嗣群信)平明社的譯文編輯,除了初審與原文對校之外,還有一個流程,即聘請資深文化人沈仲九先生擔任中文的審校,他提出意見供譯者修改時參考。而沈仲九的意見,作為編輯的巴金也認真復核:“朱雯一書沈先生看后提的意見不錯。我手邊沒有原書不好擅改。我把樣本交給采臣,要他把必須重排的十幾頁撕下來發排后,把樣本連同沈先生意見交給朱兄讓他自己去改。改后請您復查,要是還有問題再由我來解決吧。” (巴金1953年7月31日致康嗣群信)
在很多細處,巴金也是親力親為,修改錯字、誤譯,哪怕是一些注釋。有兩封信,談到的都是這些細節:
嗣群兄:
Ho'hed 我一時也查不出來。
我也覺得您的改譯較好。另外我改了一一二頁上的一個注。我的行期未定,我正在趕辦一些未了事情,辦完即動身,大約在十七、十八日。
芾甘
(巴金約1952年 × 月 × 日致康嗣群信)
對于汝龍翻譯的契訶夫小說,也曾有這些細部的處理意見:
嗣群兄:
示悉。關于《決斗集》您提的意見都對。
(一)第廿七頁,
(四)第一三六頁。
以上兩處已照改。
(三)一二一頁“星羅密布”是用錯了的。中國文只有“星羅棋布”的說法。不過意思不同。這里專指星星,勉強改作“星群密布”。
(二)第二九至三十譯文不好,但還可以懂一時很難改得好。我想不用改了。以后再版時再由及人兄改正吧。
校樣即請簽字付印。明晚有空可否來我家喝咖啡,順便談談編校部的事。您以為如何?
芾甘 "三月九日晚
(巴金1953年3月9日致康嗣群信)
巴金還經常為很多編校中不能解決的問題去翻查工具書,像這樣的便條,不止一個兩個:“有兩個字(有一個拉丁文),我還得查一下,過些天抄給您。請勿念。”在他的心中有一個標準,倘若達不到,是不肯輕易將書稿付印的:“關于《戰與和》(引者注:高植譯《戰爭與和平》)提過兩次意見,說譯稿需要修改,不能隨便付印。” (巴金1954年4月9日致田一文信)這些都不是高喊口號或唱幾句高調可以解決的,必須是有著踏踏實實的、埋頭做事的態度不可的。正是由于這種精神,巴金所主持的出版社總有更高的追求和方向:
平明并不是我的事業,往大處說,這是國家社會的事業,往小處說,這是全體工作同人的事業。大家都在學著做事。我雖然年紀比您大一點,但工作能力并不比您強。朋友們能夠在一起為了一個社會的事業共同努力,這是很快樂的事情,我常常這樣想。我們出書、工作等等都不錯。不過能往“精益求精”的路上走更好。現在出的書有一部分還有問題,不能完全怪編輯部,而且其中一個原因還是在我們現在的標準更提高了,不能以過去的水準為滿足了。營業部的看法也有問題。倘使我們在營業好轉的情況下,能夠把方針掌握好。寧可多出些銷路不太好而譯文都無問題的書,少出銷路好而譯文有問題的書,就好辦了。(巴金約1952年 × 月19日致康嗣群信)
“印書漸漸變成了奢侈的事情”
文生社成立于抗戰全面爆發的前兩年,接下來的十多年都是炮火連天的戰爭歲月。戰火起,人命尚且不保,誰還關心書本啊!再加上整個經濟體系遭到破壞,印刷設備越來越差,印書的紙張大大受限,書的發行和流通不能正常進行,物價上漲,讀者的消費水平也在下降。諸如此類,可以說,搞出版,出書、編雜志,不是什么高尚的文化積累事業,而是沉重的負擔。
巴金就曾描述過,他帶著《文叢》雜志的紙型,在日軍攻入廣州的前夜逃出來,輾轉各地,困難重重:
大亞灣的炮聲就隆隆地響了。我每天去印局幾次催送校樣,回“家”連夜批改,結果也只能在10月19日的傍晚取到全部紙型。那時敵騎已經越過增城,警察也沿街高呼過“疏散人口”了。第二天的黃昏我們就倉皇地離開廣州。我除了簡單的行李外,還帶著本期《文叢》的紙型。二十一期《烽火》半月刊雖已全部排竣,可是它沒有被制成紙型的幸運,便在21日廣州市的大火中化為灰燼了。
我帶著《文叢》的紙型走過不少的地方。在敵人接連不斷的轟炸下它居然不曾遺失或者損壞,這倒是意外的事。現在我能夠在桂林將它澆成鉛版、印成書,送到讀者的手里,在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我當然高興。(巴金:《寫給讀者[一]》,寫于1938年11月25日,桂林)
他說:“這本刊物是在敵機接連的狂炸中編排、制型、印刷的。倘使它能夠送到讀者諸君的眼前,那么請你們相信我們還活著,而且我們還不曾忘記你們。”城市里除了“交通阻塞”“物資缺乏”外,還有無休止的敵機轟炸,這些常常讓一個“平民”感到無能為力,為了讓讀者能有書讀,“我們畢竟忍受了白眼、吞食了悲憤默默地盡力做去了”。這些恐怕都是今天坐在富麗堂皇的編輯大樓中,享受著數字技術印刷條件的編輯難以想象的。
在私人書信中,巴金多次講到“印書難”,它形象地顯示了一代出版人、文化人是在怎樣艱苦的條件下工作的。1944年文生社桂林辦事處曾有片紙不存的劫難:
我這半年生活過得不很安定,不過也沒有吃苦。桂林的書店給燒光了,只搶出幾十副紙型。我5月出來,只說過兩月就回去,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在貴陽、在重慶都準備回去的事,可是等我把事情辦好,正要動身時,那邊已燒光了。現在只好在重慶住一個時候。這幾個月我都住在書店,等蘊珍回來后我們多半會搬到沙坪壩去。我一時離不開重慶,除非桂林克復,因書店經這次桂林損失,元氣大傷,需要大家苦干,至少干半年,才可以度(渡)過難關。要是桂林克復,我還得去那邊找尋我個人和書店的一點劫后遺物。遲了恐怕就找不到什么了。……你介紹的兩部稿子一時無法印,書的市場越來越小,印費越漲越高,書店在短時間內沒有力量多印書了。過了明年春天再說吧。(巴金1944年12月14日致沈從文信)
巴金的弟弟李濟生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始末》一文中曾回憶道:“當時出版社除搶運出全部紙型外,所有存書連同辦公用品、住房盡毀于8月的大火,損失慘重。”
條件受限,很多出版計劃無法實施,或者難盡如人意。巴金在1942年6月4日給沈從文的信中就說過:“調孚久無信來,不知如何,不過稿子既已交去,他們當不會遺失,將來開明如不肯印,或故意拖延,我也有法應付。而且只要印刷問題解決,文化生活社也可以印這些書。《湖畔》又在重慶印過一版三千冊,《昆明冬景》紙型已帶到成都,即在這里印三千。紙張比桂林本還要壞,這是無法的事,在四川看見的土紙書,都是模模糊糊的東西。印刷紙張的問題不能解決,也只好把標準降低了。”
抗戰勝利,新的戰火又起,人心惶惶。物價飛漲,巴金和他的同人們還在艱難地支撐著這個小小的事業:“在上海印再版書較易,排書因排字工人缺乏,甚困難。”(巴金1945年12月12日致沙汀信)“現在上海很少有書店愿意接印新稿(要是長篇,趙家璧還肯接印),唯一原因是排印新書,難有賺錢希望。肯出適當價錢買版權的,可說是沒有。目前只有正中書局在大量印書,收稿。”(巴金1948年4月29日致沙汀信)這種情形,真如巴金1947年10月11日給楊苡信中的話:“出版界情形不好,印書漸漸變成了奢侈的事情。”
平常大家講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講“耐煩”,講各種精神,真正落到實處又何其難也。巴金贊同沈從文“埋頭做事”的主張,也在現實中身體力行。他曾經說過:“我很高興為幾個熟朋友印書,也希望因此逼幾個熟朋友多寫點東西。對戰局我始終抱樂觀態度。我相信我們這民族的潛在力量。我也相信正義的勝利。在目前,每個人應該站在自己的崗位努力,最好少抱怨,多做事;少取巧,多吃苦。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別人講什么。現在有許多人愛說個人努力是無用的,要等大家覺悟,但等來等去,連自己也糊涂了。說好話的人太多,而做好事的人太少。這是目前的一個不好現象。你那埋頭做事的主張,我極贊成,也盼你認真做去。”
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還能夠做“奢侈的事情”,沒有一點精神的支撐,真的不行。正如他在最艱難的時候表達的決心:“我在這個城市里經歷過它最慘痛、最艱苦的時刻,我應該借著這本小小刊物把這個城市的呼聲傳達給散處在全國的讀者諸君。物質的損壞并不能摧毀一個城市的抗戰精神,正如刊物的停刊與撰稿人的死亡也不能使我們的抗戰的信念消滅。倘使這本小小的刊物能夠送到諸君的手中,還希望你們牢牢記住弟兄們的這樣的囑咐。”(巴金:《寫給讀者[二]》,寫于1939年1月5日,桂林)巴金的出版實踐也正證明了精神不可摧毀。
“永遠具有作家的性情在辦書店”
這些年來,對于出版家巴金的研究也時有成果,例如李濟生的《巴金與文化生活出版社》、孫晶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與現代文學》《巴金與現代出版》《中國出版家·巴金》、張澤賢的《巴金與現代文學叢書(1935—1949)》、蔡興水《巴金與〈收獲〉研究》等專著,從不同角度做出了深入的研究。然而編輯出版研究很特殊,除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系外,其實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編輯在圖書的出版和傳播過程中都發揮了巨大作用,而偏偏編輯工作的特點是在幕后。圖書不會說話,作者也說得不多,編輯本人又不愿意貪功,在某種程度上,編輯的勞績總是被淹沒的。盡管巴金是文壇巨匠,關于他的各項研究早已頗為深入,然而,出版家巴金的研究也還是籠統的、泛泛而談的多,具體的例證和細節比較缺乏。筆者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想抓小放大,挖掘一些巴金編輯工作中的細事,從而也證明他在出版史上不凡的成就。
這份履歷和成績單難免有“眾所周知”的成分,然而,還是有必要簡單梳理一下:
半年以后我們又辦了一種周刊《平民之聲》。這次由我主持編輯事務,通信處就設在我家里。第一期刊物編好,我們非常高興。我們天天到印刷局去看校樣,我們在旁邊守著工人把鉛版上架。印刷局這次一定要我們把稿子送到警察廳去檢查,我們只得把清樣送去了。是那個學裁縫的朋友送去的。我們幾個人就在印刷局里望著印機轉動,注意地望著每兩份連在一起的刊物一張一張從印機上飛下來。我們興奮得甚至忘了晚飯。(巴金:《小小的經驗》,《巴金全集》第十二卷第四百一十二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這件事情發生在1922年的上半年,在這之前,巴金參與過《半月》《警群》兩種小刊物的編輯工作,但是,《平民之聲》算是巴金以主編的角色從事編輯工作的第一次。后來,他還擔任過《平等》《時代前》等不少刊物的編輯工作。雖然這些不是文學刊物,但這些經歷為他后來從事文學編輯和出版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20世紀30年代,靳以、鄭振鐸主編《文學季刊》時,巴金是參與具體工作的編委。其后在文學期刊的編輯工作中,一直有巴金風塵仆仆的身影。他與靳以、卞之琳、茅盾等人合作,編輯過不同的文學期刊,其中有《水星》、《文季月刊》、《文叢》、《烽火》(最初名為《吶喊》)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57年大型文學雙月刊《收獲》創刊,他與靳以再次聯袂擔任主編。靳以兩年后去世,巴金在這個主編的崗位上,一直堅持到生命終結。這本素有“當代文學史簡寫本”之稱的刊物至今仍在中國文壇上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說巴金的精神血脈傳承至今。
巴金在出版上更廣泛的影響,是他主持了兩個出版社的編務,推出了眾多中外文學精品,很多在今天已成為文學史上的閃光名字,至今仍為讀者閱讀和喜愛。這兩個出版社就是文生社和平明社。從1935年至1955年,巴金受邀擔任總編輯,為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巴金主持文生社時,推出了多套大型叢書,在文壇頗有影響。其中,巴金直接主編的有兼有中西作品的“文化生活叢刊”四十九種;集合從魯迅到汪曾祺三代八十六位新文學作家作品的“文學叢刊”,共十集一百六十種(一百六十一冊);以翻譯外國文學名著為主的“譯文叢書”(最初為黃源主編,后為巴金主編)六十種左右。這三套叢書規模宏大,也總有書目在重印,影響廣泛。
另外,文生社還出版有很多頗有特色的小叢書。比如,巴金主編的“新師范類小說叢刊”“現代長篇小說叢書”“文季叢書”“文學小叢刊”“烽火小叢書”“翻譯小文庫”等,靳以主編的“烽火文叢”,陸少懿、吳朗西編的“現代日本文學叢刊”,卞之琳編的“西窗小書”等。其中不乏名家名作,也有大量新人新作有序推出,顯示了一個出版社的勃勃生機。1942年,巴金再度返川,5月在成都設立辦事處,聘李濟生主持。當時主持開明書店成都編譯所的葉圣陶曾題詞以賀:“藝林聲譽良非虛,英華誰不識璠玙。共指文化生活社,巴金著作曹禺書。”
如果說,巴金主持的文生社的成績有目共睹的話,那平明社的獨特貢獻至今仍估計不足。平明社最為突出的是推出“新譯文叢刊”,介紹了大量外國文學名著和蘇俄現當代文學作品。該社是巴金的弟弟李采臣脫離文生社之后創辦的,巴金擔任總編輯,陸清源、康嗣群、汝龍等人參與工作。最初創辦時計劃很宏大,比如擬推出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等人的全集或作品集,后來雖然沒有完全實現,但是出版的一些譯作皆成名譯。比如,汝龍翻譯的《契訶夫小說選集》,共出二十七種,巴金、李健吾、蕭珊、海岑、黃裳等多人陸續翻譯的屠格涅夫作品也漸成規模。詩人穆旦可以說是平明社培養出來的翻譯家,他以查良錚之名翻譯的普希金詩作后來亦是經典。葉君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選集》,也是從平明社起步。……這些作品至今仍不乏重印者,大多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精品。
對一個出版社而言,它的主持人是靈魂。能寫,能譯,有廣泛的交游能夠組織稿件,且會編,多種才能集于一身的總編輯十分難得。兩個出版社在翻譯文學上皆有上佳表現,這與巴金掌握多種外語且他本身又是翻譯家有著至關重要的關系。出版社是一個集體的事業,兩個出版社都由多人參與,是朋友們的同人事業,但是巴金在其中起到的核心作用毋庸置疑。也可以說,沒有巴金這樣的總編輯,就不會有文生社、平明社這樣的格局。對此,既是作者又曾經是文生社編輯的翻譯家麗尼就在1950年5月10日致李濟生信中明確地說:
“文生”走古典名著介紹的路,是應該的,主觀上有這種能力,客觀上也符合廣大讀者和政府負責方面的希望。但是,要好好組織稿件,非老巴不可。這情形朗西還沒有認識清楚,以為拉幾本譯稿不成問題,那是大錯。第一,真好的譯稿必須老巴才可以拉來,老巴自己譯些尤為要緊,有真正好的譯稿,不十分好的也帶著好了,“文生”的譯稿并不本本都理想,但因好的較多,所以給讀者的印象不同。別的書店何嘗沒有出古典名著?只因多數平庸,所以不能建立信譽。“文生”如果當初也是隨便拉譯稿,決無今日的地位。第二,除了老巴,誰能隨便改動別人的稿子?誰敢?即使譯錯了也不敢隨便改動的,譯者首先就不伏(服)。而譯稿即屬名家所譯,也難保絕無缺點,要改動,必須是老巴,或用老巴的名義,用另外的人的名義是不行的。
作為作者的焦菊隱在1950年1月2日致巴金的信中,表達了一個翻譯家對出版家的無限信任,也就是說,作者是不會輕易把稿子交給某一個編輯和某一個出版社的,這里面有一個雙向選擇的關系,而對于一個出版社而言,巴金就是品牌和信譽的保證:
我聽見曹靖華先生說,你已擺脫了文生,不知是否?得兄兩次來信,均有“請與經理部交涉”等語,恐怕是可以證實的。望吾兄示我。因為弟的稿子雖然不好,但當初是選擇又選擇出版家的,最后決定將一切出版的東西,都陸續集中在文生,主要的或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吾兄在文生主持。吾兄不但修養高出其他朋友,對作品的估價很苛,決不濫出商品式的著作,而且也永遠具有作家的性情在辦書店,因爾(而)對于作家永遠是照顧周至的。這一點,是事實可以證明的,不是弟在恭維。假如,吾兄萬一脫離文生,則今后文生所出的書,是否仍能維持以往的標準,同時能否逐月結送版稅,將全成問題。弟對此二者,至為關心。原則上弟的書,不論是譯的或寫的,愿意永遠跟著吾兄走,你到哪一個出版社,或你自己另辦出版社,弟自動愿意將書移過去。此節吾兄意見如何?請示知。弟實系出于氣味相投,彼此都能互相了解深度,才這樣想,這樣決定,這樣說的。望吾兄亦多從這一點出發點上想一下示覆(復)。
“為讀者多印幾本可讀的書”
巴金有自己的寫作事業,花費大量的精力從事出版,工作又不拿一分錢,純粹是“義務編輯”,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文生社的創辦人之一吳朗西回憶文生社初創時主要是感覺“當時書店都不大愿意出單行本,我們就來填補這個空白”。巴金的參與可謂志同道合,他們不是為了賺錢。在文生社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前的十多年時間中,各同人都是義務為書店做編輯工作。別人不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自救行為。他們做事情不等不盼,而是自己彎下腰去,沒有路,就自己去開辟道路。
在這樣的初衷下,他們一步一個腳印,將一個小作坊辦成了在出版史、文學史上都不能忽略的重要出版機構。然而,出版社的規模始終不大,巴金和他的朋友們的“野心”,只是為讀者一本一本地奉獻著可靠的讀物。巴金在《刊行“文化生活叢刊”的緣起》一文中,清楚地表達了最初的志愿:
在鬧著知識荒的中國社會里,我們現在來刊行這一部“文化生活叢刊”,這工作并不是沒有意義的。“沒有書讀”“買不起書”……這樣的呼聲我們隨處可以聽到。在歐美,學問的各部門已經漸漸普及到了大眾中間,在那里我們遇見過少數的勞動者,他們的學識比得上一位中國大學教授。但是在我們這里學問依舊是特權階級的專利品,無論是科學、藝術、哲學,只有少數人可以窺它的門徑,一般書賈所看重的自然只是他們個人的贏利,而公立圖書館也只以搜集古董自豪,卻不肯替貧寒青年作絲毫的打算。多數青年的需要就這樣地被人忽略了。然而求知的欲望卻是無法消滅的。青年們在困苦的環境中苦苦掙扎為知識奮斗的那種精神,可以使每個有良心的人流下感激之淚,我們是懷著這種心情來從事我們的工作的。我們的能力異常薄弱,我們的野心卻并不小。我們刊行這部叢刊,是想以長期的努力,建立一個規模宏大的民眾的文庫。把學問從特權階級那里拿過來送到萬人的面前,使每個人只出最低廉的代價,便可以享受到它的利益。
在為“文學叢刊”所寫的廣告中,他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我們的這部小小的叢書雖然包括文學的各部門,但是作者既非金字招牌的名家,編者也不是文壇上的聞人。不過我們可以給讀者擔保的,就是這叢刊里面沒有一本使讀者讀了一遍就不要再讀的書。而且在定價方面我們也力求低廉,使貧寒的讀者都可購買。我們不談文化,我們也不想賺錢。然而,我們的文學叢刊卻也有四大特色:編選謹嚴,內容充實,印刷精良,定價低廉。
為讀者提供可靠的讀物,是巴金及同人們堅持不變的追求。為此,他們的書做得樸素,而且盡量低價。這一點即使是在物價飛漲的時代,也依然在艱難地堅持。巴金1947年3月12日給田一文的信里特別提到“出書多,售價低”的原則:“關于書店情形,由他告訴你。最近加價,決定改訂底價,不提高倍數。我們能保持兩原則,出書多,售價低,銷路不會有問題。”
在晚年,巴金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出版理念:“我當初搞出版工作,也是如此。我沒有計劃,更沒有所謂雄心壯志。朋友們試辦出版社,約我參加工作,我認為自己可以做點事情,就答應下來。那時文藝書銷路差,翻譯小說更少人看,一本書的印數很少,不過一兩千冊,花不了多少成本。朋友們積了一筆錢,雖然不多,但幾本書的印刷費總夠支付,其余的則靠個人的義務勞動,出版社就這樣地辦了起來。……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了十四年,寫稿、看稿、編輯、校對,甚至補書,不是為了報酬,是因為人活著需要多做工作,需要發散、消耗自己的精力。”當他的工作不被理解時,巴金也曾對妻子傾吐內心的想法:“這許多年為‘文生’‘平明’我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反惹得生許多閑氣。有人以為我不過編輯癮,不抓個書店就活不了。只有你知道我不過是想認真做點工作,為讀者多印幾本可讀的書,為一些見面或未見面的朋友幫一點忙,解決一些問題,使他們生活得好一點。”
說到為朋友幫一點忙,使他們生活得好一點,這不是一句空話。巴金主持的出版社雖然規模小,但也成為一些作家的生活后盾。在這一點,本身就是作家的巴金也盡量為作者著想,盡力解決他們生活上的困難。20世紀40年代后期,沙汀處在貧病中,文生社盡量給予他照顧。巴金在1946年8月7日給沙汀信中,特別叮囑:“文生滬版書版稅本期已結出,今天去信要重慶辦事處匯給你,大約不久可以收到。”“你的稿子如果8月內能取回,大約9月可付排(因須先批好格式),出版期當在年底或明年年初了。你若需款,等旺月到來書店營業好轉時,當可預支一點。究竟怎樣辦?望告。”(巴金1947年7月5日致沙汀信)“你兩書出版,今年總可以收入一筆版稅。要是你有什么大問題,不妨來封信,我找文協試試看。我想以你的成就來說,再找文協幫點忙也是名正言順的事。”(巴金1948年4月29日致沙汀信)書店再困難,巴金還是為作者解決困難。曹禺、蕭乾等人都曾從書店預支過稿酬,以解燃眉之急。
李濟生曾經描述過文生社重慶辦事處的情形:
由于巴金的關系,民國路又地處城市中心,文化生活出版社很快成了進步作家的“聯絡站”了。馬宗融、曹禺、靳以、麗尼、張駿祥……進城辦事,必來探望;有時還借宿,大都是在辦公桌上過夜。何其芳、艾蕪、以群是常客不說,在新華日報工作的劉白羽也偶來小坐。我還記得茅盾、老舍、胡風都曾來看望過巴金。夏衍同志在回憶文中提到的“延安帶來的禮物”——小米、紅棗,我也嘗到過,只是時間晚一年多,那是何其芳隨林老來渝時送給巴金的。
這樣的出版社,是作家信任的大后方,而不是簡單出書、賣書的商店。每在一處,都能成為“作家之家”。
“作家和讀者都是我的衣食父母”
巴金說,他搞出版工作主要依靠兩種人——作者和讀者,并開玩笑:“作家和讀者都是我的衣食父母。”他心里裝著這兩種人,對于作家,他常說的話是:“作家和編輯應當成為誠意合作、互相了解的好朋友。”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的。
巴金做編輯為作家服務的細節,他基本閉口不提,很多精彩的故事都因此消散在歷史的云煙中。然而,一個人做過的事情,總歸會留下履痕,哪怕是“蛛絲馬跡”,我們也可以追尋一二。有的作家只是在前言、后記中留下了一句“致謝”,盡管簡短,也依然能夠看出真情實感。方敬在《伊凡·伊里奇之死》后記中說:“在翻譯與出版上都得到巴金先生熱心的幫助,我對他也充滿感激。”楊朔的《潼關之夜》的作者附記中有這樣一句:“最后謝謝巴金先生,居然肯印這個小冊子。”巴金是很多作品的催生者,因為有了他的促動,作者才動起手來。這是一個杰出的出版家必不可少的品質。茅盾在《印象·感想·回憶》后記中說:“‘文學叢刊’第三集編次的時候,巴金先生希望我‘來一本散文集’。那時我剛寫了一篇《全運會印象》,在《文學》上發表,大概巴金先生所謂‘散文’,就是指《全運會印象》這一類的文字罷,——我那時這么想,于是就自忘其拙劣,欣然答應了。”吳組緗在小說集《飯余集》的代序里致謝:“謝謝巴金,不是他一片熱心我就沒有勇氣把它們編集成冊。”黎烈文也感謝巴金,正因為巴金堅持不懈的催促,他的譯作才得以完成:“雖是經過那樣悠長的歲月才能獻出的一本名作的拙譯,我還得在這里感謝一位朋友的鞭策:沒有P.K.(引者注:巴金)兄十來年幾乎每封信上都不會少的催促,這個譯本也許還得再過若干時才能和讀者諸賢見面呢!”巴金擁有卓越的鑒賞力,常跟作者或譯者進行充分和深入的交流,這使他們對巴金十分敬佩,彼此就這樣成了長久的朋友。朱雯在《凱旋門》譯后記中說:“在出版方面,我應該特別感謝李先生,假如沒有他對于原著的卓越的鑒賞,以及對于譯者的反復的鼓勵,我還不至于在物價騰足的今日能使這樣一個拙劣的譯本,得到出版的機會。”
許天虹在《大衛·高柏菲爾》的《譯者的話》中也頗帶情感地致謝:“最后,我要向巴金、陸蠡二兄竭誠道謝,因為在一切都如此艱難的時候,要不是他倆在各方面幫我的忙,盡力鼓勵我繼續譯下去,我是一定不能把這部長篇名著譯出來,呈現于讀者之前的!”——幫忙,恐怕不是一句空話,很多作者也談到一些細節。陸蠡在《煙》的后記中說:“巴金先生借給我幾種本子,在許多地方得到他的幫忙,是很感激的。” 海岑《三肖像》的后記中說:“這次翻譯所根據的,是William Heinemann書店出版的 Constance Garnett 夫人的英譯本:The Jew,etc。P.K.先生在四年以前把這英譯本交給我,囑我翻譯,由于疏懶與旁騖到今天才算交卷。沒有他的催促和鼓舞,我怕會無法完成這件工作。……那么這部譯稿在我的翻譯生涯中也將是一個起步的里程碑。”“P.K.先生十分忙碌中撥冗為本書校讀一遍,補充了幾處我查考不出的腳注,特此志謝。”——從提供譯本到親自校讀,乃至查考注釋,巴金這個全能編輯進行全面“幫助”,難怪作者感謝他。
1937年8月,文生社出版日本古田大次郎的獄中記《死之懺悔》,巴金可謂花盡心思。他把原作介紹給朋友伯峰翻譯,伯峰全部譯出后,巴金仔細校閱了一遍,有些不同意見:“不過我讀了伯峰的節譯本,我對于他那取舍的觀點卻不能同意,因此在校閱的時候我還做了編輯的工作。我刪去了一些地方,又增補了一些地方。刪去的約有兩三千字;增補的字數至少在三萬以上。這時伯峰已不在上海,我只得請了陸少懿來做補譯的工作,其中也有幾處是我翻譯的,但這樣的處所并不多。同時我還請少懿把全部譯稿對著原文再看一遍。總之古田的獄中記能夠以這樣的形式在中國出版,除了伯峰而外,我們還應該感謝少懿。”(巴金:《〈死之懺悔〉后記》)親自下場補譯,這個工作,明顯超出了普通編輯的職責范疇。
還有很多人們熟知的故事。比如,是他向魯迅先生約稿,魯迅最后一本小說集《故事新編》才最終得以誕生;他推出曹禺的劇作《雷雨》,后來又編輯《曹禺戲劇集》,將曹禺的戲劇華章送到讀者面前,更是文壇佳話;女作家羅淑,從第一部小說到后來的譯作,都是因為巴金的精心編輯從而留在文壇。許多作家因此與巴金一生相交相知。曹禺在《雷雨》的序中感謝巴金:“謝謝他的友情,他在病中還替我細心校對和改正……”還在《日出》的跋中表示:“最后我愿意把這個戲獻給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李健吾在《福樓拜小說集》的譯序中說:“最后當然我要大大地寫下P.K.兄的名字,在書店經濟拮據之下,不顧負擔加重,毅然肩起印行的荷負。”晚年,他在《李健吾劇作選》后記中動情地寫道:
在活著的老朋友當中,心里一直有這么一個“李健吾”的,數十年如一日,怕是不多了。他就是巴金。盡管他日子過得那么忙、那么苦,解放前為“李健吾”寫的戲劇堅持到底,把“李健吾”寫的一些不成才的東西一部一部印出來。特別是創作的話劇,不分好歹,在重慶印,在上海印,雖然有些偏愛,友情卻十分可貴,所以這回印《李健吾劇作選》,我就老著面皮請他用圓珠筆,在扉頁上題幾個字,他推辭不過,只得答應。
另外一位老友蕭乾也終生感念巴金的“恩情”。多年后,他談到《夢之谷》這部平生唯一的長篇小說的創作與巴金的關系:
要提一筆的,倒是此書同巴金的關系。可以說,如果1938年沒有他從孤島上一再來信催促,此書是不會繼續寫下去的。正如我在原序中所說,1937年春,朋友靳以開始籌備《文叢》月刊,我是他的“班底”之一,他一定要我寫點什么。于是,我就寫了書前那段《序曲》。不想接著就抗戰了。我失了業,偕同小樹葉從華南繞道華中,終于在昆明落了腳。當時打算把小樹葉安頓在西南聯大,我就奔赴前線。不料竟在那里滯留下來。這時,依然在上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巴金,接連幾封信促我務必把這部書稿完成,并告說已編入他主持的“現代長篇小說叢書”中了。我確實就是在他這么熱情督促之下,在時而放警報的昆明北門街把它完成的。
1983年冬,四卷本的《蕭乾選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蕭乾第一個多卷本選集,也是對他以往創作道路的一個系統總結。在給巴金的贈書上,蕭乾寫滿了感激的話:
芾甘——我的摯友、益友和畏友:半個世紀我只落下這么寒傖的四卷,但若沒有你不斷的鞭策,連這么點點我也留不下。我今以慚愧和感激的心情捧獻給你,并祝你長壽。
炳乾 "一九八三年冬
“出朋友的書怎么了”
巴金辦出版,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那便是不唯名家,反而大力扶植青年作家。學者孫晶曾做過統計:“文學叢刊”中僅出版新作家的處女作就達三十六部,幾乎占到“文學叢刊”作品總量的四分之一。由此,她認為“文學叢刊”是“一代青年作家成長的搖籃”,而辛勤培育的園丁,無疑是巴金。
黃裳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不過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是巴金將他的書介紹給頗負盛名的中華書局,接著又在自己編輯的叢書中收錄了黃裳的另外一本書。黃裳在《錦帆集外》后記中回憶:“這里收集了我近兩年間胡亂寫下來的文章的一部分。結集的時候在今年夏天,找尋出版的地方頗感到了困難。終于還是交給了P.K.先生。我的第一本集子《錦帆集》也是由他介紹出版的,這本集外就又麻煩了他,在這個烽火滿天萬方多難的時代,能看到這一本稿子寄出發排,我心里是充滿了衷誠的歡喜與感謝的。”
陳荒煤也曾遇到這樣的意外之喜:
1934年我寫的第一篇小說《災難中的人群》,幾經修改,在失去信心的情況下交給了麗尼。后來他寫信告訴我,他把小說寄給了巴金,我當時心里還苦笑了一下覺得麗尼簡直是多此一舉。巴金這么一個著名作家能有興趣看我這個無名青年的作品嗎?可是巴金不僅看了,還推薦給靳以,終于在1934年第三期《文學季刊》發表了。接著靳以又來信要我給《水星》寫篇小說,我又寫了《劉麻木》,從此,打開了我從事文學創作的道路。這時候,我還是一個失學失業的剛剛二十一歲的青年。
年輕的詩人穆旦也是,他用查良錚之名翻譯的作品在平明社連續出版,甚至引起了文壇中不少喜歡論資排輩之人的嫉妒。1955年春天,楊苡還做過這樣的說客:
有件事靳以特別要我跟她(蕭珊)說說,讓她別老出穆旦、黃裳的書,影響不好。當時巴金的平明出版社還沒“公私合營”,他們兩位都在平明出書。穆旦當年為留學入過國民黨(不加入國民黨就不能公費出去),靳以說,老出書,引人注目了,反而惹麻煩。黃裳嘛,是靳以,還有別的人不喜歡,看著不順眼。比如蕭珊買東西,黃裳跟在后面大包小包的幫著拎,有人就看不慣。黃裳、汪曾祺、杜運燮,還有誰,我們開玩笑說他們是蕭珊的“騎士”。那是朋友間的玩笑,沒想到有人有看法。
我們到一起總要說好多話的,那天一直說到早上4點。我把靳以讓我轉告的話都說了。蕭珊聽了“影響不好”之類的話就不高興,說,出朋友的書怎么了?!(楊苡口述、余斌撰文:《和蕭珊的長夜談,不歡而散》,《南方周末》2024年8月26日)
“出朋友的書”,的確是巴金主持的同人出版社的特點,有的作者,出了書也就成為朋友了。即便朋友的書,也不是濫出。不唯名氣,也不唯友情,這同樣是巴金的原則。以楊苡為例,巴金一直鼓勵他們夫婦創作、翻譯,幫她推薦和介紹稿件。然而,1953年,對于楊苡一部譯稿他曾直率地提出意見:“你的譯稿我在三天前看過了八十多頁的校樣。我覺得你譯得有點草率,你本來可以譯得更好一點。汝龍替你稍微改動一下,我也動了幾個字,想來你也不會怪我們。”(巴金1953年2月21日致楊苡信)之后,巴金再一次坦陳己見:“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馬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認真地、嚴肅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但已出的兩本書(引者注:《俄羅斯性格》《偉大的時刻》)這個意見不會使你見怪嗎?”(巴金1953年7月25日致楊苡信)巴金在給康嗣群的信中也表達過以上意見:“楊苡譯稿(引者注:《俄羅斯性格》)的校樣勉強看完了,譯文實在不佳。我沒有時間,只好匆匆地看了一遍,把仲九、清源提出的意見解決了。請您斟酌。”(巴金1953年3月5日致康嗣群信)后來又有一信:
嗣群兄:
趙、楊來信看過。我的意見如下:
(1)《咆哮山莊》可以出,不過楊的譯文如何,很難說。回信時請說明我們要看到譯文以后才能夠決定接受出版的問題。
(2)《英法詩選》目前最好不出版。主要原因是他們兩位譯不好。
(3)《馬雅可夫》可以接受,我同意金的意見。
芾甘
(巴金1953年約6月致康嗣群信)
可見,即便是來往密切的朋友,巴金也沒有降低擇稿條件。他的這種嚴格,為另外一位追求完美的翻譯家傅雷所注意到。傅雷在1952年3月20日致宋奇信中以少見的稱贊對朋友說:“西禾談及巴金新組一書店(已與文化生活分家),想專出一套最講究的文藝翻譯,由西禾與他二人合編,說是決不馬虎,迄今只收了楊絳一本譯稿,聽說好得很。此外又來問我要稿,也許新譯的巴爾扎克會給他們。此外他們還想不出別人。不知悌芬有意半玩兒半工作的試試嗎?”傅雷在信中特別強調巴金收稿之“嚴”,且“頗注重原作的文藝價值要有世界性與永久性”。
做人做事,巴金都謙遜、低調。在出版工作中,他做了很多,但并不居功自傲。巴金常常自省,他曾以茅盾為榜樣,敬佩茅盾“任何工作都是那樣認真負責,一絲不茍”,同時為自己編校的書尚存錯字而檢討。
晚年的巴金在《隨想錄》中這樣說道:“我一生始終保持著這樣一個信念:生命的意義在于付出,在于給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爭取。所以做補書的工作我也感到樂趣,能夠拿幾本新出的書送給朋友,獻給讀者,我認為是莫大的快樂。”
這樣的快樂,是奉獻者之樂,是精神之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