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高中語文新教材必修上冊課文《短歌行》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句,課下注釋和部分師生的認識存在分歧,影響了學生對作者思想感情的準確把握。文章通過對“對酒當歌”中四個語素的闡釋,結合古代詩歌例句和相關歷史資料,分析了“對酒當歌”的詞匯意義和語用意義,提出“對酒當歌”意為“面對美酒應當高歌”,進而指出中國古代詩文中“對酒當歌”主要文化意蘊:自洽的生活態度、濃厚的生命情懷、強烈的憂患意識。
關鍵詞:對酒當歌;詞匯意義;語用意義;詞義辨析
高中語文統編教材必修上冊第三單元第一課《短歌行》,是“一代梟雄”曹操的經典代表之作,非常切合“體味古人豐富的情感、深邃的思想、多樣的人生,加深對社會的思考,增強對人生的感悟”的單元設計意圖,教材把“對酒當歌”的“當”注釋為“對著”,但文章認為作“應當”解更準確。
一、“對酒當歌”的詞匯意義之辯
“當”字在《說文解字》中的注解為“田相值也。從田尚聲”;清代段玉裁注曰“値者,持也。田與田相持也”,即兩塊田地面積對等之意。也就是說,“當”字的本義應該是“相當”“相等、對等”,引申為“擔當”“對著”“應當”等義。
關于“對著”這一義項,《辭海》中舉了“首當其沖”“當面談話”“當機立斷”“當仁不讓”“當著眾人把話說清楚”五個例子,除“首當其沖”外,后四個例子中的“當”字介詞性較為明顯,動詞性較弱。也就是說,這四個詞語中,“當”與其后的名詞構成的介賓短語,作了后面動詞的“狀語”。
再說“歌”字。《說文解字》解為“詠也。從欠哥聲”。《辭海》釋為“動詞,唱。按樂曲或節拍來發聲”,《詩經·魏風·園有桃》中有“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之句,這里的“歌”就是動詞,“唱(歌)”義。“歌”還可以作名詞,比如《尚書·舜典》中說“詩言志,歌永言”,“詩”“歌”對應,皆為名詞。
那么,“對酒當歌”該作何解呢?有人說“對酒”“當歌”乃兩個動賓結構組成的并列短語,“對”“當”相對,都是動詞;“酒”“歌”相對,都是名詞。既“對酒”且“當歌”,說明歡宴的盛況。也有人說,“對酒”“當歌”是并列關系,“對”“當”相對,都是介詞;“酒”“歌”相對,都是名詞。并以《木蘭辭》“木蘭當戶織”“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佐證,說明“當”做介詞,表方位。兩種觀點于“對酒當歌”的解釋在基本語義上并無不同,譯成現代漢語都是“對著酒對著歌”或者“面對著酒與歌”的意思。“對著酒”,這“酒”可以是自己喝,也可以是別人喝或者大家一起喝;但是“對著歌”,這“歌”就只能是別人唱自己聽了。由此,“對酒當歌”就是“喝著酒聽著歌”,正如教材所注:“面對著酒與歌,即飲酒聽歌。當,也是‘對’的意思。”僅就“對酒當歌”來說,該解釋似無不妥;然一旦把它放入整首詩的語境,就有問題了。
二、“對酒當歌”的語用意義之思
首先是分析“對酒當歌”和“人生幾何”的邏輯關系。《短歌行》全詩共32句,一般認為四句一章,共8章。其中第1章的四句“對酒當歌……去日苦多”語義相對完整,其中“對酒當歌”主語是“人(我)”,后三句主語是“人生”無疑。如果“對酒當歌”作“面對著酒與歌”解,前后語義不夠連貫,因為“面對著酒與歌”只是描述“人”的客觀狀態,“人生幾何”接在后面非常突兀,邏輯上不通。如果“對酒當歌”作“對著酒應當高歌”解,則“對酒當歌”就是“人”的主觀態度或選擇,前后能夠形成明顯的因果關系,即因為人生短暫如朝露,所以“對著酒應當高歌”。這樣的解釋在邏輯上非常合理。或者說,“對酒當歌”是“興”,即“歌”字總領全詩,后面的詩句都是“歌”的內容,即“對酒”的所思所想。這一點,可以從詩歌第2章“慨當以慷”句來印證。“慨當以慷”句,教材注解為“即‘慷慨’。這里指宴會上的歌聲激越不平。當,沒有實義”。按照這個解釋,“慨當以慷”“憂思難忘”兩句的主語是不一致的,前者是“歌聲”,后者是“人(我)”,所以該解釋不妥。曹操的《短歌行》歷來被譽為“見猛士之旨”、有“風云之氣”的詩篇,表現出了詩人以平定天下為己任,苦苦思賢、急切求賢以求統一天下的強烈愿望,那么“憂思難忘”寫的自然是詩人求賢不得的苦悶,“慨當以慷”也指詩人自己的歌聲“激越不平”,這個解釋不僅解決了“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主語不一致的問題,也使“對酒當歌”一句的領起全詩的作用落得更實,讓全詩語義更連貫、結構更明晰。
其次,《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沒有記載《短歌行》的寫作背景,憑現有史料無法知道曹操是在什么時間基于什么具體情況寫了這首詩。《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在蘇軾《赤壁賦》“橫槊賦詩”句的基礎上,寫出曹操在赤壁大戰前夕吟誦了該詩。“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氣晴朗,平風靜浪。操令:‘置酒樂于大船之上,吾今夕欲會諸將’。”此時的曹操“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屯兵赤壁,遙指江南。羅貫中為了描寫曹操志得意滿的狀態,連續用“大喜”“大笑”“又大笑”,以至于“操醉”而“橫槊賦詩”。但這只是文學家的想象,不足為據,教材中關于“宴會”的解釋顯然是基于這種“先入為主”的理解。因此,曹操所“對”之“酒”可能非歡宴之酒,乃自己“解憂”之酒;其所“當”之“歌”,也非宴會之歌,而是自己的“高歌”。
再次,歷史上的曹操是一位志高才雄的“烈士”,被何颙譽為“漢室將亡,安天下者”,是許劭眼中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他二十歲舉孝廉,之后“散家財,合義兵”,首倡討董卓,再敗袁術、陶謙、呂布、袁紹,后征烏桓,終統一北方;不是一個生在王侯家的紈绔子弟,也不同于一般的恣縱逸樂、驕橫奢侈的統治者。相反,他胸懷天下、心憂黎民,嚴于律己、選賢任能。他的《蒿里行》抨擊了軍閥對國家百姓的禍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寫出了詩人目睹連年戰爭致生靈涂炭而產生的感時憫世之嘆。他生活極其簡樸,“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對家人要求也非常嚴格,女兒出嫁也“皆以皂帳”,且從婢加以限制,并在《度關山》詩中直言“侈惡之大,儉為共德”。這樣的曹操,絕不是一個喜歡大搞宴會、講求鋪張的人物。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中國古代文人對酒特別鐘愛,也創作了很多與酒有關的詩歌。曹操不僅自己喜歡飲酒作詩,還鼓勵身邊的人飲酒作詩,甚至要他們比試詩藝。曹操、曹丕和曹植都寫過《善哉行》,曹植、曹丕都有《登臺賦》傳世,曹植、應玚與王粲等人都留有《公宴詩》即為實證;陶淵明貧困得“瓶無儲粟”仍離不開酒。以至于飲酒須歌詩助興似乎成了后世文人墨客不成文的約定和共同的生活情趣。唐代白居易《狂歌詞》云,“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勸君酒杯滿,聽我狂歌詞”;元好問的詞《驟雨打新荷》中有“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酌低歌”之句;詩仙李白也在《將進酒》中發出“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的呼喊;宋代宰相詞人晏殊在《浣溪沙》里道出了“一曲新詞酒一杯”的雅趣豪情;歐陽修的詞作《定風波》中更是有“暗想浮生何時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的問答。唐宋文人尚且如此,何況有著詩酒風流的魏晉呢?更何況文韜武略兼備、“東臨碣石”“歌以詠志”魏武王曹操呢?
最后,自從曹操的《短歌行》問世,后來的詩人似乎沒有產生關于“對酒當歌”釋義的疑問,好像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對酒當歌”就是“面對美酒應當高歌”的意思。如柳永的《蝶戀花》:“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為追求“一醉”,作者登高“疏狂”,借放聲高歌抒發自己的愁緒,卻終是“強樂還無味 ”,抒發了面對美酒強裝歡顏、食不甘味的孤獨思念之苦。歐陽修《漁家傲》中“對酒當歌勞客勸”,寫的是古人送別時飲酒唱歌來表達依依不舍情誼的場面。南宋詞人張孝祥的《柳梢青》也有“爭如對酒當歌。人是人非恁么。年少甘羅,老成呂望,必竟如何”,作為“爭如(怎么比得上)”二字的比較對象,這里的“當歌”只能是動詞,指“人生的主觀態度或選擇”;元朝楊顯之雜劇《酷寒亭》第三折有“盡都是把手為話,對酒當歌,鄭州浪漢委實多”,句中“把手為話”意為“握著手談話”,是偏正結構;根據結構對應原則,下句“對酒當歌”也當為偏正結構。就是說,楊顯之也認為“對酒當歌”就是“面對美酒應當高歌”之意。
基于上述分析,可見無論是從詞語的基本意義、詩句的語法結構,還是從詩歌的主題思想和古人的生活習慣而言,“對酒當歌”都當作“面對美酒應當高歌”理解為佳。只是作者的“高歌”,是為了消解求賢不得之愁;作者的舉杯,是為了思索求賢用賢之法,而非喝酒及時行樂。
三、“對酒當歌”的文化意蘊之探
綜上言之,“對酒當歌”的內涵其實遠遠超其詞義本身,對后世文人的影響普遍而深刻,甚至到了“行而不知”“日用而不覺”的程度,充分展現了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豐盈的精神世界和崇高的精神追求。
(一)“對酒當歌”代表著自洽的生活態度
酒不僅是中國古人生活交際必不可少的物質基礎,也寄托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對自然生命的祝福。面對或濃或淡、或清或濁的美酒,他們或喜悅或悲傷、或悠閑或匆忙,酒酣耳熱之際,語言越來越多、距離越來越短、感情越來越親近。此時此刻,即使沒有歡歌,誰不留戀酒香中傳遞出的濃濃的煙火氣息和至真性情呢?
因貪酒而強仕,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剛正人格,讓陶淵明忍痛割愛,歸隱田園;即便田園生活清苦,他仍“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保持著一種自娛的生活心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蘇東坡,愛酒而不貪杯,這種適可而止的酒風,正是他“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心境的寫照。至于有人通過飲酒來澆灌愁腸、舒緩傷痛、化解仇怨,則更足以顯現中國古人生活的智慧。面對建功立業理想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無奈,他們隱忍不屈,以飲酒高歌對抗著生活的苦悶,把一肚子苦酒釀成一行行蕩滌心靈的詩句。
所以,古代文人詩作中的“對酒當歌”無論是宣揚及時行樂還是渴望建功立業,都是一種特定情境下的人生選擇,都是內心真實的感情流露,都代表著一種自洽的生活態度。
(二)“對酒當歌”寄寓著濃厚的生命情懷
酒后放言天下才“我得一斗”的謝靈運,在山水中恣意釋放自我生命的能量;“濃睡不消殘酒”的李清照,詞作中蘊藏的對生活的熱愛與不懈的人生追求,無不呈現出罕見的女性自我意識。因此,如前文所言,與酒、歌為伴,詩人便少了些許紅塵俗世的無奈與落寞,平添幾許瀟灑飄逸、恣意放縱。他們在酒的世界里擺脫了所有內外的束縛,讓靈魂遠離肉體和世俗,進入到藝術創作的自由王國,從而發現并破解了生命的密碼,實現了自我生命的精彩綻放。
(三)“對酒當歌”蘊涵著強烈的憂患意識
無論是曹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悲慨,還是白居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溫情;無論是李白“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無奈,還是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曠達,其實都是詩人責任意識的表達呈現,他們不僅關注個體生命的處境,更關注時代的變化和家國的變故,也正是這種強烈的責任意識與家國情懷的大膽宣泄,才使他們的作品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意義和恒久的藝術感染力。同時,這種根深蒂固的憂患意識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能夠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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