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湘行散記》是根據《湘行書簡》中由書信積累的素材寫成的。1934年,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趕回湘西。出行前,他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報告沿途所見所聞。沈從文在返回故里的途中,眼見滿目瘡夷,悲從中來,便一路寫下了這些文字,抒發了其“無言的哀戚”。
書中,作者細織密縫出他的童年、他的往事以及遠行中船頭水邊的見聞。在他的筆下,湘西的山水清澈,云霧清澈,風雨清澈,人也清澈。他不回避悲劇,也不作假意的潤色,所有的事物和人,他都如實道來,文筆自然淳樸,有如行云流水。迷人的湘西世界和質樸的民俗風情就此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
作家名片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乳名茂林,中國現代著名作家。1902年12月出生于鳳凰古城。14歲時投身行伍,浪跡于湘川黔交界地區。1924年進行文學創作,撰寫出版了《長河》《邊城》等小說。1931至1933年間,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教,抗戰爆發后,到西南聯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建國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歷史與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8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6歲。
沈從文一生為人樸厚、治學嚴謹,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逝世后,張充和曾為其作挽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十六個字,道盡了沈從文一生的堅守與爛漫。
創作風格
沈從文的創作風格趨向浪漫主義,他要求小說要有詩意的表達效果,融寫實、紀夢、象征于一體,語言格調古樸,句式簡峭、主干突出,單純而又厚實,樸訥而又傳神,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凸顯了鄉村特有的風韻與神采。
沈從文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鄉村世界的主要表現者和反思者,他認為“美在生命”,醉心于人性之美。
精段閱讀
箱子巖
十五年以前,我有機會獨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巖腳下。一列青黛嶄削的石壁,夾江高矗,被夕陽烘炙成為一個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約百米高的石縫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遺跡,石罅隙間橫橫的懸撐起無數巨大橫梁,暗紅色長方形大木柜尚依然好好地擱在木梁上。巖壁斷折缺口處,看得見人家茅棚同水碼頭,上岸喝酒、下船過渡,人也得從這缺口通過。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過大端陽節(農歷五月十五為“大端陽節”)。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只龍船早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槳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路寬,兩岸皆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后山爬到懸巖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鞭炮從高巖上拋下,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云塵。嘭嘭嘭嘭的鞭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們對歷史回溯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巖石壁下,附近還有十來只小漁船,大致打魚人也有玩龍船競渡的,所以漁船上婦女小孩們,精神無不興奮,各站在尾梢上或船篷上銳聲呼喊。
十五年后,我又有了機會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應當經過箱子巖。我想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問遲早,把小船在箱子巖下停泊。這一天是十二月七號,快要過年的光景。沒有太陽的陰沉釀雪天,氣候異常寒冷。停船時還只下午三點鐘左右,巖壁上藤蘿草木葉子多已萎落,顯得那一帶斑駁巖壁十分瘦削。懸巖高處紅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巖壁下洞窟邊,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離水面兩三丈以上。我從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擱龍船處看了一下,舊船已不知壞了還是早被水沖去了,只見有四只新船擱在石梁上,船頭還貼有雞血同雞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時,見巖下左邊泊定五只漁船,有幾個老漁婆縮頸斂手在船頭寒風中修補漁網。上船后覺得這樣子太冷落了,可不是個辦法,就又要船上水手為我把小船撐到巖壁斷折處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鄉下人過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點鐘左右,黃昏已逐漸腐蝕了山巒與樹石輪廓,占領了屋角一隅。我獨自坐在一家小飯鋪柴火邊烤火。我默默地望著那個火光煜煜的枯樹根,在我腳邊很快樂地燃著,爆炸出輕微的聲音。
市 集
照例的三八市集,還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鄉下人、小田主、買雞到城里去賣的小販子、花幞頭大耳環豐姿雋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號褂子口上說是來察場討人煩膩的副爺們與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團總,各從附近的鄉村來做買賣。他們的草鞋底半路上帶了無數黃泥漿到集上來,又從場上大坪壩內帶了不少的灰色濁泥歸去,來來去去,人也數不清多少。
倘若你是由遠遠的另一處地方聽著,那種喧囂的起伏,你會疑心是灘水流動的聲音了!
這種洪壯的潮聲,還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討論價錢時很和平的每個論調而起。就中雖也有遇到賣牛的場上幾個人像唱戲黑花臉出臺時那么大喊大嚷找經紀人,也有因秤上不公允而起口角——你罵我一句娘,我又罵你一句娘,你又罵我一句娘……然而究竟還是因為人太多,一兩樁事,實在是萬萬不能做到的!
賣豬的場上,他們把小豬崽的耳朵提起來給買主看時,那種尖銳的嘶喊聲,使人聽來不愉快,以至于牙齒根也發酸。
賣羊的場上,許多美麗的小羊兒咩咩地喊著。一些不大守規矩的大羊,無聊似的,兩個把前蹄舉起來,作勢用前額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驅逐無聊的,所以第一次訇的碰后,卻又作勢立起來為第二次預備。牛場卻單獨占據在場左邊一個大坪壩,因為牛的生意在這里占了全部交易的四分之一以上。那里四面搭起無數小茅棚(棚內賣酒賣面),為一些成交后的田主們喝茶喝酒的地方。那里有大鍋大鍋煮得“稀糊之爛”的牛臟類下酒物,有大鍋大鍋香噴噴的肥狗肉,有從總兵營一帶擔來賣的高粱燒酒,也有城里館子特意來賣面的。假若你是城里人來這里賣面,他們因為想吃香醬油的緣故,都會來你館子,那么,你生意便比其他鋪子要更熱鬧了。
到城里時,我們所見到的東西,不過小攤子上每樣有一點罷了!這里可就大不相同。單單是賣雞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擺列著,滿籮滿筐的裝著,你數過去,總是幾十擔。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擱著。此外,干了的黃色草煙,用來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櫟木皮,還未榨出油來的桐茶子,屠桌上大只大只失了腦袋刮得凈白的肥豬,大腿紅膩膩還在跳動的牛肉……都多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