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說道,在遠離喧囂的地方,我們才能更好地聆聽內心的聲音。“世界那么大,我們在這里”。從軍都山到將軍山,從小月河到克蘭河,25年來,在阿勒泰一直有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支教團的身影。學生志愿者把在阿勒泰的經歷寫成日記,用細膩的筆觸記錄下那段難忘時光。

2018年8月23日
司機師傅艾力開車載著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到了目的地:三中。他7歲的女兒迪娜冉是我在這里認識的第一位維吾爾族小姑娘,剛剛在小學一年級報完到的她,帶著明朗又甜美的笑容和我一遍遍重復她的名字。校門口“立德樹人”四個大字被溫暖的陽光籠罩著。
正趕上古爾邦節,校長特意安排我們去維吾爾族大叔家過了很有特色的“年”,好魚好肉、奶疙瘩、大西瓜、馬腸子、羊舌頭一晚上吃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美食,維吾爾族朋友熱情好客,臨走前大叔還不停地往我口袋里塞零食:“姑娘什么時候饞了就和我說!大叔別的不敢說,一定能給你安排一頓好吃的!”
三中是一所地區名校。我時常在校園里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剛進入初中的時候,帶著對知識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小心翼翼又滿懷希望地過著每一天。教學樓里陳設的法治圖書角,是上一批法大研支團的師兄師姐們留下的,一切都延續著,同時又是嶄新的,我和同伴笑稱:“我是來這里找自己的。”
2018年8月27日
今天是倉促上第一節課的日子。
這里每周一例行舉行升國旗儀式,我穿著正裝努力適應從學生到老師身份的轉變,興奮緊張,喜氣洋洋。
9點25分突然接到電話,得知自己10點有課,但不清楚科目。
迷惑下四處打聽,9點40分得知可能教授英語科目。于是趕緊打了腹稿,編了自我介紹,想了上課流程。人生第一課不能認慫。
9點55分到達班門口,看了課表才知道自己被安排成了地理老師。內心坍塌也得強裝鎮定。班主任牟老師幫我緩解壓力:“沒事兒,第一節課,和他們認識一下就行了,別緊張!”
我一頭黑馬尾、圓框眼鏡、藍色西裝,再配上剛參加完升旗儀式的肅穆表情,全身上下都透露著拘謹。40分鐘里強行拆解了geography,用每一個單詞去描述我心中的地理。我發現孩子們眼里帶著溫和的期許,慢慢地,自己也變得松弛自在。



感謝祖國的大好河山帶給我美的體驗,才讓我能叭叭地講授一節課。美的事物有共鳴,以前拍的山山水水終于不再是獨樂樂了,又是一個新奇的開始。
為了盡快融入阿勒泰當地的生活,臨行前,大學好友迪達爾·馬力克給我起了一個哈薩克族名字:Ulpan。當我問及名字的含義,迪哥哈哈一笑:“你記得她是一個努力與命運抗爭的姑娘就行,她是一位英雄,你也會是的。”從此,“Ulpan”成了我身上難以抹去的符號。學生們會親切地叫我“Ulpan老師”,同事們會熱情招呼我“Ulpan來我家吃肉”!
2018年9月24日
今天是中秋節,給內初班的孩子補完課,他們一窩蜂沖去吃飯,只剩課代表一人留在班里看書。
“巴合達,怎么不去吃飯?”
“老師,我爸媽來了,我不想見他們,我腳崴了,他們肯定會擔心。”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咬著嘴唇像哭又不像哭,“他們進不來學校,媽媽見到我肯定會哭。”
全封閉式的管理不允許家長探望,能夠遠遠隔著柵欄對視的機會也屈指可數。這種倔強的自我麻痹感好熟悉,我一狠心半哄半勸帶著小姑娘就往校門口走。
隔著20來米小姑娘就開始哭,用哈薩克語喊著“爸爸媽媽”,單腿蹦著沖到門口。
我快步離開,感覺自己心里很軟的地方被錘了一記重拳。當我仍然心太野的時候,或許爸媽比我更懂思念的味道。
這些孩子多來自鄉鎮,渴望讀書但也缺乏圖書。這是我第一次當老師,5個班的學生,二百來人,里面近一半是內初班的孩子,來自阿勒泰地區的六縣一市。
他們聰明、淳樸、好學,渴求知識。講到大氣層,他們就想當宇航員;講到經緯線,他們就好奇科學家;講到各國風土人情,他們就渴望去更廣闊的世界走走看看。
2018年10月19日
我發現最困難的不是零基礎教學,也不是在批改作業中和皮孩們斗智斗勇,而是如何在短時間內記住學生們的名字。
一個班,阿亞拉x6,葉斯哈提x3,迪達爾x2。
葉斯哈提,哈斯葉提,葉斯波提,葉斯哈提·波,這是4個不同的人。阿麗波塔,阿依波塔,阿依布塔,阿依波森,這是幾個完全不同的學生。
“燃燒我的腦細胞,生活真切地教我如何做人。"”
2018年11月10日
期中考試結束,我癱在辦公室。靳主任的兒子小靳在蹦?玩耍,父親一臉慈愛:“崽子過來,爸給你看個好玩的!”我突然覺得“崽子”這個詞好親切呀,用來形容毛頭學生們再合適不過。于是我就擁有了100多個崽子。
晚上偷偷算了各班平均分。沒想到代錯了公式,算出來任教班級分別位列第二、第五、第七。坐在辦公室里久久不能釋懷,甚至開始懷疑人生:出師未捷身先死。
后來朋友幫忙重新算了一遍才喜笑顏開:原來是前三!我真是個鐵憨憨,被自己蠢哭。
崽子們太爭氣了。3個滿分,順利包攬單科前十。為他們的成績牽腸掛肚這么久,明天可以放心大口吃肉了!
2018年11月26日
初中時候的我一心想要長大,哪怕長大了也不甘于和時代脫鉤,立志當一個很酷很瀟灑的青年,和孩子們打成一片一起嗨。現在的我沒有放棄這個念頭,但是猛然間發現代價很大。
比如在班里被加薩爾·加林嘲笑身高,這個13歲1米84的男孩子,說他站在講臺下都比我高。被師哥一遍遍問他叫什么,我話音還沒落他就一句:“誒!好師妹!”讓我笑得找不到北。
列斯給自己取名“列斯·布朗”,葉斯太自稱“葉斯太·詹姆斯”,上課非要讓我點他們洋氣的英文名。
學生給我設計了藝術簽名,編了人生口號,照了許多皮笑肉不笑的照片。
皮孩子太多以至于我反思,是不是該板著臉和“詹姆斯”們相處了,但被繁瑣工作折磨的心情,在走進課堂的一瞬間變得晴朗。
放學偶爾去教室里轉,也會發現他們課桌上的小秘密:喜歡的女孩子的名字、對學習放狠話又不得不繼續啃書的無奈情緒、隨手摘抄的中二句子學生時代的小心思呀,都寫在了上面。
2018年12月1日
阿勒泰有“冰雪之都”的美稱,一年雪期可達6個月,10月初飄雪一直持續到來年4月。獨特的自然氣候特征造就了獨特的課程安排和校園文化,比如我聞所未聞的校園雪雕大賽和每周一次的滑雪課。
一周前,我作為帶隊老師第一次去將軍山滑雪場,這里的孩子仿佛有與生俱來的滑雪天賦,單板滑雪、雙板滑雪、毛皮滑雪、雪上足球許多我分不清類別的體育項目,他們個個精通。運動細胞幾乎為零的我,只能在山腳下看著他們英姿颯爽,說不出的羨慕。
當晚學生發來了我的表情包。
從滑雪場回來,學校緊接著開展了雪雕大賽。學生們通力合作,以班級為單位,從構思到完成,只需要三四天的時間。作品里既有宏偉的天安門、長城、復興號列車,也有獨具民族風情的氈房、蒙古包。有誦讀經典的竹簡成書,也有觀天測時的日晷。有可愛的龍貓、大猩猩,也有各式各樣經典的小雪人。
被同學們的創造力和動手能力折服,大開眼界。
2018年12月2日
近來三中計劃創建法治教育基地,我想起了母校法大,遠在北京一隅的校園,用一條“憲法大道”貫穿南北,每一處景觀都帶著“法”字,融情融血。或許,三中和法大可以有一些遙遠的共鳴。
于是這里也多了“憲法大道”的路標。法治文化進三中,復刻版的法大。
憲法晨讀、憲法知識競賽、“明法計劃”大講堂、我和憲法合個影、“12·4”國家憲法日宣誓儀式暨長跑活動在這座北境小城,這是我的心與中國政法大學貼得最近的一次。
2018年12月31日
學生里不乏調皮的孩子,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努爾曼·努爾丁。這個維吾爾語班轉過來的孩子,期中考試的成績只比個位數好一些。基礎弱但聰明上進,調皮貪玩但也懂事。
后來發現他酷愛玩“刺激戰場(一款手機游戲)”,有時上線還邀請我一同組隊。我靈機一動,獨創了地理吃雞法。開著吉普給他講地形地貌植被類型,如何判斷河流上游下游,如何選擇正確的交通工具。一局游戲下來,努爾曼崩潰失神,和我保證好好學地理,再也不和我一起玩游戲。
寒假回家在機場中轉,得知期末考試出成績后,道歉的隊伍已經排到校門口了。努爾曼也不例外,離夸下海口的80分還差了22分。他一邊暗戳戳努力,一邊繼續和我貧嘴。
許一個小愿望:支教結束前能手把手帶他上一次80分,這也算“上王者”了吧。
2019年2月26日
假期布置了畫地圖的作業,讓崽子們挑一個最喜歡的地方,自由發揮。我欣羨他們精湛的畫技和天馬行空的想法,也驚喜他們能夠如此認真對待這份作業。
每一份作業都印象極深。艾麗娜說自己想去芬蘭,因為那里的人都有著“安全距離”,這會讓對社交有一些恐懼的她感到舒適放松。徐思遠憑空創造了一個廠區出來,這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國”。羅宇豪喜歡冰島,愿望很樸素,想看漂亮的小姑娘。阿里帕爾江的作業簡單粗暴:“最想到的地方,是老師的心里呀。”投機取巧得讓我想錘,但突然又很暖。此前從未了解過他們這么多,看著一張張作業,心與心的距離更近了一些。
身邊好友忿忿:“唉你就一個地理老師,你憑什么被這么多孩子用心對待?”
哈哈哈,讓她酸吧!
2019年3月16日
當學生的時候很怕德育處,因為聽說犯了事的“壞學生”都會被揪過去談話叫家長。直到自己成了一名德育老師,才懂了一點點不一樣的道理。
臨近周末突然多了一項任務,于是一邊好奇一邊驚恐著來到了辦公室。門里是劍拔弩張的沉默:學生、家長、校領導三方對峙,外加一個看起來莫名其妙滿臉問號的我。
花3分鐘摸清楚了僵局:學生違反校規,拒絕接受處理;學校有學校的權威,不得不處理,但無論任何,處理方式都需要得到家長的同意和書面認可,然而家長拒絕簽字,學生和家長又拒絕溝通。無數個“拒絕”練成了繞地球三圈半的死循環。
家長嘆氣,校領導皺著眉,我看著學生倔強的表情和身板,突然覺得這種棱棱角角的硬氣竟然有些可愛。
“咱從這個密閉空間里出來吧,隨便聊聊。”他橫著身子甩開了我準備拽他袖子的手,卻還是乖乖跟著我走出了辦公室。
我們從眼前的生活聊到遠處的艱辛,從不服管的倔強里找到了共情,他脆弱敏感又渴望得到認同的小心思傻得可愛,也為曾經的一次次行為感到不可思議。最后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何必呢,為了這點小事情。”
兩個小時后他瀟灑地寫了保證書接受了處理。臨走前還不忘豎著食指提醒我:“今天咱們說的一切,記得保密。”
對于學生突如其來的信任,我感到受寵若驚,也不清楚這樣的調解是否真的恰當合理。但是看著家長終于從失魂落魄的狀態里走出來,臨走前眼里泛著星點淚花說:“真的謝謝你啊老師。”我就意識到至少對于這個老父親來說,是一個不那么糟糕的結局。
我嘗試理解他,因為我也曾是他。
想起自己經歷過的倦怠期,老師們用溫情陪伴和諄諄督促讓我挺了過來。我和他們分享了許多故事,有身邊朋友的,也有屬于自己的。似乎這些分享比說理更能讓他們平靜,我想要共情和陪伴,也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崽子們能站穩腳跟,再努力一些,更優秀一些。
2019年6月9日
本學期德育處主辦的最后一次大型活動,我想的點子,搞成情景劇比賽。一直沒敢和班主任們講,就怕挨罵。
通知下發到現在,各班都鉚足了勁兒排練、布景、過場。演出從7點持續到10點,舞臺效果很棒。在這場最后的狂歡里,我私心想和艾沙娜合唱一首歌。她說:“不如就唱《你是年少的歡喜》吧!”
這是去年10月底,我成為老師2個月時送給學生們的,歌曲本身的意義大過演唱,很難下決心在將要離別的時刻重溫美好,因為不想情緒失控。但艾沙娜堅持:“Ulpan,我們也是通過這首歌認識的你呀,對我們來說,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首歌。大家都會很想聽的!”
糾結了許久還是同意。
下午彩排一度哽咽,心想:完啦!要在幾百個學生面前丟人了,但也不想留遺憾。
現場的氣氛有多躁,群眾的呼聲就有多高。孩子們看著屏幕上出現的一張張與自己班級有關的照片、視頻,就抑制不住尖叫。一首歌下來,傷感的情緒被沖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久久不停的掌聲。
2019年6月19日
今天是八年級地理科目結業考試的日子,一年的學習,崽子們終于要上考場了。老母親準備了4本復習資料發給他們,激動緊張的心情無處安放。
早晨9點20分,被班主任打來的電話吵醒。睡眼惺忪,只聽見“你這會兒有時間嗎?學生們有幾道題不會想問問”我5分鐘內就收拾洗漱出了門,奔向教室。
一進教室,崽子們歡呼:“盛老師盛老師!等高線到底怎么看!”“南方地區的氣候類型怎么判斷?”“積溫的定義怎么理解?”無奈地嘆口氣,“講了多少遍啦”,還是拿起了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再講解一遍。看著他們聚精會神的樣子,我暗自發笑,這可能是他們有史以來聽課最認真的一次吧。
12點10分,結業考試結束。我給任教班級的三位班主任發了信息。
“之后的地理課就麻煩您安排出去啦,希望孩子們都能取得滿意的結業成績!”長出一口氣,支教生涯中的最后一課結束了,接下來得好好想想關于告別的事情。
2019年6月21日
今天想和崽子們拍合照。提前和三位班主任打好了招呼,安排在一早晨全部搞定。
第二節課和聶梓鋒進了8班,崽子們又驚又喜一陣歡呼,而后又打趣道:“老師,地理都考完啦,你還來干什么?”
拍完照剛想溜,班主任說:“讓聶老師和盛老師給大家說點什么吧!”我心想:糟了!我的淚水要決堤!于是趕緊灰溜溜跑到了教室最后面,假裝看窗戶邊的盆栽,把聶梓鋒推上了講臺。
這個畫面熟悉又陌生,好像一年前,我第一次走進教室給聶梓鋒拍照,也是八年級8班。一年過去了,他還是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衣,孩子們依舊聚精會神笑意盈盈,充滿好奇和打量。一切變了又仿佛沒變,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堂下了就不會再上的課,鼻子又開始酸。
2019年6月23日
這兩天,崽子們瘋了一樣邀請我和聶梓鋒一起吃飯。每上來一道菜總是轉到我們碗邊:“老師,你先吃!”夾起一塊肉,旁邊的崽就會說:“老師快夸我!尊老愛幼高情商!”我往往用一頓“暴錘”結束這種邀功請賞的行為。
席間我說想看他們跳《黑走馬》(哈薩克族舞蹈),阿里帕爾江就欣然應允現場表演:“老師不是我和你吹,我從小跳到大!”抬手,抖肩,轉圈,每個動作有模有樣。我說想聽吉他,楊明俊就彈了AC/DC的《Thunderstruck》,手指上下翻飛,看得我目瞪口呆。說實話,他們從來沒有這么聽話過。
9班的崽也很用心,加薩爾偷偷摸摸帶了藍牙音箱,還沒開吃,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了我翻唱的《你是年少的歡喜》。“驚喜吧,我們和店家商量的,買斷了音頻播放設備,開心不開心哈哈哈!”
2019年6月24日
結業考試成績已出,順利送崽子們結業了。
10班的崽操作猛如虎,又是全班端掉及格線。努爾曼邁過了及格線的坎兒,那爾升考了93。十來個滿分,更多的崽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看著他們一個個前來和我?瑟成績,嗨,表面嚴肅但內心真的欣慰。
一年來大大小小4次考試,時刻穩居前三。
2019年7月2日
崽子們送的禮物鋪滿了半個床鋪,運回了36斤土特產,帶走了20份檢討,收到了80多張小紙條,還有一百來張畫和地圖。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