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4年4月28日,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第31屆大學生電影節(jié)“大學生原創(chuàng)之夜”榮譽頒授及展映活動在京舉辦。其中,2024年度大學生影評推選突出“大學生評”的特色,最終50余篇影評獲獎,它們是大學生以專業(yè)且獨到的視角評析國產佳片的代表。在此選登部分影評。

程瀟,湖南長沙人,西南大學文學院2021級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本科生,湖南省影評協(xié)會會員。程瀟原創(chuàng)影評《融戲入影的傳統(tǒng)續(xù)弦與當代變調——論〈追月〉戲影三“疊”》獲第31屆大學生電影節(jié)大學生“影評最終推選作品”本科生組“最佳影評榮譽”
《追月》何賽飛(飾戚老師)獲第三十六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
水袖輕拂,永城煙雨,舞臺上一段吳腔越調,苦情誰訴?縱是彩云追月,也作零落曉星,終究戲盡人散電影《追月》(2024)改編自艾偉的小說《過往》,導演喬梁將家庭倫理與越劇舞臺相結合,講述了遲暮的越劇女演員戚老師尋子和解并追夢的苦情歷程。何賽飛飾演的戚老師表演爐火純青,一顰一笑,催人淚下。
《追月》追憶了主人公掙扎中的灰暗過往,塑造了戲癡與母職同體的女性形象,在落寞的越劇情懷中,女主角對親情的妥協(xié)在一唱三嘆中,道出綿長氣韻。
《追月》以其獨蘊的三“疊”寫法——“疊構”“疊生”“疊映”交相輝映,使得人物塑造、虛實視聽建構、嵌套敘事編排均有了“融戲入影”的境界。
身份疊構:戲癡與母職的苦情續(xù)弦
《追月》在電影的敘事層與戲曲元故事的切換中,使角色具有了現(xiàn)實生活與舞臺表演的雙重身份,跨媒介的游移與復歸,使得角色呈現(xiàn)出兩套互為表里的形象,模糊的身份界限為戲曲滲透日常生活創(chuàng)造了契機,達到了身份疊構的戲夢虛實感,這是融戲入影中傳統(tǒng)戲曲演員角色的復雜性所在。

劇中的戚老師,有著極端的自私與無私、鮮明的銳氣與魅力、抵牾的剛強與柔情,演員何賽飛以至情至性的表演,把歇斯底里與千姿百媚集于一身,似乎《追月》是為她量身定制,連何賽飛自己也表示“把身體和靈魂借給了戚老師”。
戚老師的身份疊構由兩組對立并存的矛盾組成:一為“不瘋魔,不成活”的戲癡,一生為越劇演藝全力以赴,狠到不惜拋夫棄子,是戲曲境界的超我間離;一為暮年醒悟的母親,渴求子女諒解,為二兒子夏生排戲,為大兒子秋生殺人,為女兒冬妹碎心。
在身份的疊構切換里,成就了戚老師戲癡和母職含混的人物形象。
母職一旦和戲癡發(fā)生了沖突,則體現(xiàn)出中國電影中極具張力的苦戲傳統(tǒng)。苦難遭受與情感壓抑是《追月》悲劇的來源:夏生與莊凌凌的“戲中戲”講述了喪父孤女與書生的悲凄愛情,秋生因保護妹妹而入獄六年,冬妹則精神失常困囿在精神病院。
虛實疊生:意境與現(xiàn)實的氣韻變調
電影與戲曲所屬媒介的功能不同,其美學呈現(xiàn)也有特定秩序。在融戲入影中,導演喬梁將以虛為美的戲曲意境,巧妙氤氳在電影的現(xiàn)實場景里,呈現(xiàn)出虛實疊生的當代氣韻。“氣韻生動”是中華傳統(tǒng)美學,流動空靈的白描是電影長鏡頭、遠景、平移等技法的挪用,與舞臺藝術的寫意相應,融戲入影為《追月》注入了生動氣脈。同時,《追月》也因其現(xiàn)代故事背景與戲曲表達,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和諧意境。
情感沖突帶來的戲劇性是《追月》必須完成的敘事任務,而戲劇性瞬間的發(fā)生也兼具了氣韻美感。戚老師一襲藍靛旗袍,緩撐油紙傘,漫步小橋流水,遠景鏡頭下,有如人行畫中,頗有春江水暖的動態(tài)詩意。空鏡頭與固定鏡頭也似乎在為自我觀照的情緒營造氣氛。在戚老師死后,兒子們抱著骨灰走在海邊,航拍鳥瞰的鏡頭下,空遠的畫面中大海越發(fā)廣闊,頗有浩渺意境。
在以往的融戲入影的實踐中,多是以虛裹實,但《追月》的時代設置在21世紀,對于現(xiàn)代建筑以及景觀的處理,需要用實中生虛的手法,秋生經營的歌舞廳燈紅酒綠,與蕭條的越劇院形成鮮明對比,導演用俯拍的視角,讓一靜一動、一新一古,意在其中。
越劇疊映:互文與嵌套的融戲入影
所謂“融戲入影”,其不同于我國早期的“影戲”即“戲曲電影”或“舞臺紀錄片”“戲曲故事片”等,《追月》蘊含著多段“戲中戲”的越劇或話劇,其本身不是戲曲電影,卻在越劇疊映的安置中具有了部分戲曲電影的氣質。《追月》的復合敘事嵌套了三層文本,并安置著多重隱喻與互文關系,不僅是原著小說《過往》中非線性敘事的筆法還原,也是銀幕敘事的時空疊映,如“賽璐珞”底片般作為背景疊放在影片中。
如上圖所示,《追月》的文本編織有精細的考量。影片最核心的事件是排練新編越劇以及首演,觀眾在觀影的同時目睹另一場戲的排演,具有“元”敘事的“戲中戲”特征。作為初層敘事的家庭倫理戲碼是如何表現(xiàn)的?其實,新編戲的劇本來自失蹤的戚老師的丈夫,而投資人是大兒子秋生,這喚醒了戚老師對《追月》的執(zhí)念以及對亡夫的遺憾。于是她利用和她學戲的王靜下藥,狡黠地奪取了本該屬于兒子夏生戀人的莊凌凌的首演,與夏生扮演起了恩愛情人,電影鏡頭對準舞臺并展現(xiàn)了臺前幕后的戲劇性,增加了敘事厚度。
《追月》中還有“舞臺劇場”的補敘特色,秋生獨坐劇場,幻覺中的舞臺上,上演著年輕戚老師疼愛孩童秋生的情景劇。隨著劇情推動,秋生的少年創(chuàng)傷輪番上演:母親出軌、父親失蹤、冬妹流產這些個人史的重大事件以話劇的形式,反饋到現(xiàn)實的母子對峙中。而戚老師的回憶則是另一套視點,她為越劇《追月》全力以赴,在冬妹發(fā)瘋后自責。一如導演喬梁所言:“我們的回憶具有夸張成分,讓觀眾自己去判斷。”另一重媒介是電視,秋生在家中用電視收看母親的越劇《追月》,隨著鏡頭推進而取消邊框,達到浸入的美學疊映。另外,紙質媒介如新編越劇的劇本,也成為失蹤父親的代替而存在。
互文與隱喻充斥片中,戚老師的人物命運及其悲劇感圍繞著“追夢”而糾纏,戚老師為演出新編越劇而心狠手辣,同時該新編越劇中的才子佳人,也與夏生與莊凌凌殘缺的愛情相互文;戚老師回憶中為演好越劇《追月》不惜拋夫棄子;戚老師在新編越劇中飾演的角色為愛情反抗禮教;影片《追月》的重合指越劇《追月》里“嫦娥奔月”的故事,暗示整括了戚老師的命運走向,越劇《追月》的人物不僅是戚老師自我臆造的完美體,其唱詞“空悔恨,碧海青天,夜夜凡塵心”,如判詞般指涉戚老師如嫦娥偷靈藥般背叛家庭,雖然婀娜多姿卻只得寂寞廣寒,是角色自我認同的根源,也是戚老師在癌癥纏身下不顧一切的動因。影片的最后,越劇《追月》代替了電影《追月》在銀幕播放,不僅為戚老師點綴上燦爛與孤獨的戲曲余韻,也使得整部電影“融戲入影”的美學氣質完美展現(xiàn)。
《追月》突破戲曲元素電影以“對白敘平常,以歌舞演高潮”的舊程式,用“三疊”手法走出了一條戲曲題材與元素現(xiàn)代化交融的清新之路。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