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莉娜,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助理教授、研究員
在北大,有一個專業的師生會隔年用整整一學期的時間踏訪華夏大地上的古代建筑瑰寶,探尋廟宇、古塔、園林、民居、宮殿背后所隱藏的文化密碼,這個專業就是考古文博學院文物建筑方向。
用考古學的研究方法、從遺產保護的視角來考察古建筑,是俞莉娜在北大尋得的志業。在日本用另一種視角探索建筑之美后,她帶著更為開闊的胸襟和視野,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這片天地,在踏訪神州古跡的過程中,她看見先賢的匠心營造,也見證了自己與北大文物建筑方向的成長。
“撞”進古建筑的生命世界
進入考古文博學院,和文物建筑專業結緣,對俞莉娜來說更像是一段在偶然際遇下誤打誤撞闖入新世界的經歷。
中學階段學習成績優異的俞莉娜考進了北大,卻沒能在自己最初就讀的專業中找到真正的歸屬感。在高數課上認識的一位考古文博學院的同學,為她打開了一扇初探文物建筑專業的窗,在大一結束之后,她選擇轉入文物建筑專業。
與那些“有備而來”、在進入大學前就對考古和文物有深入了解的同學不同,俞莉娜憑著比較朦朧的興趣進入了這一專業。隨著學業的深入,這一領域、這一學科體系的意義在她的意識里漸漸明晰。
文物建筑專業屬于一門跨越文理的交叉學科,建筑學、考古學、歷史學的相關知識都有涉及,高考招生時只面向理科生。轉系之后,作為一名文科生的俞莉娜在學習考古文博學院的基礎課程之外,還面臨著連續四個學期“建筑設計”課程的挑戰。在這些課程中,一套建筑設計方案圖就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有時會一夜接著一夜地熬夜制圖,當時的他們形容這一過程為“熬圖”。
從功利的角度看來,建筑設計課程的學分并不算多,修課的同學也大多沒有走入建筑設計領域,當時倍感“痛苦”的同學們總是不由得懷疑選修這些課程的意義。但現在的俞莉娜回想起本科的經歷時,總是感慨這些課程為后來學術研究打下的基礎——它賦予了俞莉娜在考察古建筑時的“設計者”視角和對古代建筑的空間感知,這一視角很快在大三的實習中發揮了作用。
文物建筑專業注重基礎理論與實習實踐的結合,每屆學生在本科三年級時會有一整個學期的“文化遺產踏查與測繪實習”,在全國各處踏查、測繪古建筑。
正是在這一學期內,俞莉娜有如開啟了一段跨越時空的對話,透過不會說話的物質信息,解碼古代匠人的營造理念。當真正經由腳手架爬上梁架,摸到建筑構件的時候,此前課堂里學到的知識不再是泛泛之談,她對古代建筑的認識也不再是宏觀的、籠統的。
“一座建筑能夠存續至今,離不開人與社會的維持,而建筑本身也是凝聚人、維系人與人關系的重要紐帶。”從建筑遺存本體延伸到建筑與周邊人群的互動關系,在時間和空間、物質和文化的意義上,一座座古建筑在俞莉娜的腦海中立體和鮮活了起來。
由好奇到知識,由知識到文化。對建筑的精細考察和測繪于俞莉娜而言,是對這座建筑生命史的探問,更是在為今人和后人留下建筑保護的寶貴資料。
在這次實習中,俞莉娜所在團隊對山西運城萬榮縣稷王廟大殿進行了重點測繪和研究,并且取得了非常令人振奮的發現。團隊在稷王廟大殿上發現了北宋時期的墨書題記,這一年代也被形制研究和碳十四測年所認定。這次實習不僅確認了萬榮稷王廟大殿為現存唯一的北宋廡殿頂建筑,而且讓俞莉娜堅定了自己在這一領域繼續探索的決心,選擇進一步深造。
漂洋過海,試探新途
萌生前往日本深造的想法,緣起于俞莉娜大四期間旁聽的一次中日韓建筑遺產保護研討會。這次會上她發現,雖然三國的傳統建筑同屬木構建筑體系,但是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看待古建筑的視野仍然有著很大的區別。
那次會議讓她意猶未盡,決定要親自到國外去看一看,于是她開始學習日語,在博士階段公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繼續開展古建筑研究。
初到日本的俞莉娜并不是很適應,一方面自己的外語溝通能力還有限,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學科思維方面的差異。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的文物建筑專業在學術傳統上經常會借鑒考古類型學研究方法,關注古建筑的年代與形制問題;而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建筑史則屬于理工學部,關注點主要落在古代建筑的設計問題上。
經過了一段適應期后,俞莉娜意識到,暫時放下自己此前熟悉的中國建筑史視野和研究范式,改變以“他者”的角度去審視日本建筑的原有思維習慣,真正進入到日本建筑學話語體系中,才是一名中國留學生來到日本學習建筑史的正確“打開方式”。
早稻田大學建筑史研究室有著成熟的組會制度,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充滿挑戰與收獲的新事物。每周的組會上,她需要分享自己近期的研究心得,聽取他人的意見;還需要了解其他人的研究內容,并給出自己的看法。這也敦促她去了解身邊同學們的研究,而不僅僅沉浸于自己的研究之中。在一次組會上,俞莉娜對同學們討論的日本寺院藏經建筑轉輪藏產生了興趣。轉輪藏作為佛教寺院中藏經設施的一種,是一種能旋轉的藏置佛經的塔形木結構建筑,因其轉動讀經的特征而受到中日學者的關注。
俞莉娜嘗試將考古類型學方法和建筑設計技術分析法結合起來,經過對日本多處寺廟的實地考察和大量的文獻翻閱,最終完成了對中日寺院藏經建筑的博士學位論文,從藏經建筑出發,闡釋中日古代建筑技術傳播交流與吸收演化的問題。論文基于日本轉輪藏實例所示信息,將轉輪藏藏經裝置分為格式經架和層式經架兩類。又根據裝藏方式的不同,在藏經裝置下細分出經匣式、抽屜式和裸本式三個子類型。從時代變遷看,格式經架早于層式經架、經匣式裝藏早于抽屜式裝藏。格式經架應當繼承了中國宋元時期轉輪藏的一般藏經裝置形制,而層式經架應當為寺院倉庫式藏經建筑室內藏經裝置的變體。轉輪藏在收藏經折裝大藏經時以采用格式經架為主流,其格子依照大藏經的千字文帙號順序布置,多見每面5、6列的經書布置。收藏方冊裝大藏經時同時采用格式和層式經架,經書裝藏打破了千字文帙號的限制,實現了較經折裝更為自由的裝藏形式,多見每面2、3列的經書布置。通過假設計算,發現在收藏方冊裝大藏經的情況下,轉輪藏可采用較經折裝更小的平面直徑,這也解釋了在方冊裝的刻本漢文佛教大藏經《黃檗藏》流行以后,日本轉輪藏呈現規模縮小趨勢的原因。因此,刻本漢文佛教大藏經的裝幀變化引起了轉輪藏藏經裝置的變遷,進而影響了轉輪藏平面規模。
俞莉娜對轉輪藏藏經裝置的研究,不僅反映了日本對中國建筑形制及技術的吸收與轉化,藏經裝置所聯系到的刻本大藏經的傳輸和交流,也蘊含了經書與藏經建筑的互動關系,成為東亞海上絲綢之路交流史中值得關注的一環。
和文物建筑專業一起成長
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文物建筑專業設立于1998年,在北大考古的學術傳統中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專業方向。文物建筑專業隔年招生,每級本科生為10人左右。這樣“短小精悍”的建制使得這一專業的同學們在朝夕相處中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和很強的凝聚力。
在日常頻繁的學術交流之外,文化遺產踏查與測繪實習是增進老師、同學間“革命友誼”的美妙時光。在這一過程中,俞莉娜再度收獲成長。為期一個學期的實習中,各地之間往返的交通方式、一日三餐的就餐場所、趕路時落腳過夜的地點等細節,都需要老師、同學們一一溝通、敲定。
實習的路上并非一帆風順。出發當天儀器遺失在了校門口,趕路途中面包車在人煙稀少的路上拋了錨在與大家一起處理這些突發事件的過程中,俞莉娜不僅長了見識,增加了出行的各種知識,也收獲了“經得住重重考驗”的師生情和同學情。
這段行萬里路的日子里,填滿俞莉娜生活的不僅是這些旅途中的小事,更有高光時刻。實習帶隊老師、也是后來俞莉娜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徐怡濤在發現了萬榮縣稷王廟北宋墨書題記之后,難以按捺心中的激動之情,揮筆成詩一首。詩中“觸手是先賢”一語道出了文物建筑專業的魅力與價值,令俞莉娜至今難忘。她認為,自己決定從事這個行業,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受到了以徐老師為代表的古建筑學人情懷的感染。
在北大讀書的七年時光里,俞莉娜逐漸建立起了具有北大考古特色的古建筑學研究框架,也對北大文物建筑專業的學術研究方法與旨趣產生了認同感。同時,原本規模不大的北大文物建筑方向也在不斷成長、壯大,組建了自己的教學科研團隊。在日本取得博士學位后,俞莉娜獲得了重回北大任教的寶貴機會,義無反顧地加入北大文物建筑專業。
雖然仍然身處熟悉的燕園,但是從學生到教師的身份轉變對她來說也充滿著挑戰。在工作之前,相對內向、不善言辭的俞莉娜沒有過任何教學經歷,教課這件事對她而言是一個挑戰。
在上第一門課時,俞莉娜準備的講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信息,課前一次次地配合PPT練習念稿。在克服了最初的緊張后,她發現,這種授課方式顯得有些生硬。經過學校的新教師培訓,旁聽了同事的課程后,俞莉娜意識到,講課并不靠記憶,而是更依賴于邏輯組織。任教兩年半以來,俞莉娜注重對自己課程的內容進行邏輯梳理。現在,她講起課來也已經多了幾分從容。
再度回到文物建筑專業這個小集體,俞莉娜已經由昔日的學生變成了引路者。授課之余,她也會和同學們閑聊,現身說法,解答同學們課業和個人成長方面的困惑,并且在帶隊實習的過程中為大家做好安全保障,指導更年輕的古建筑學學生如當年的自己一樣觸摸那些承載著歷史文化密碼的梁棟磚瓦。
求學、教書,俞莉娜已在北大度過了十年時光。在她的眼中,北大學生的特點大概就是大家各有特點:有人思維和表達能力俱佳,有人內省而深刻站在這些人中間的俞莉娜自認并非天資聰穎,做事時大多時候也不那么游刃有余。但好在,她身邊從不缺乏同樣在探索自己、探索世界的人,他們鞭策著她不斷求知、探索。
串聯起建筑與人、古與今的知識與情懷之脈,挽結于燕園這一片小天地。在這里,俞莉娜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責任編輯:周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