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羊易牛”和“庖丁解牛”兩個故事分別出自儒家經(jīng)典《孟子》之《齊桓晉文之事》和道家經(jīng)典《莊子》之《庖丁解牛》。兩篇文章都被選入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下第一單元。在大單元教學的背景下,兩篇文章在許多層面有著較強的可比性。我們可以通過“解牛”這個微專題觀照大單元主題所表現(xiàn)的人文精神,深化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
兩則故事都以人物對話的形式呈現(xiàn),但情節(jié)不同。“以羊易牛”的情節(jié)是:齊宣王坐于殿上,看見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前經(jīng)過,得知牛是用來釁鐘時,心生惻隱,不忍心牛恐懼顫抖,也不忍心牛沒有罪過而接受死亡;但他又不同意廢止“釁鐘”這樣的祭禮,于是命人以羊易牛。庖丁解牛的情節(jié)是: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肩、足、膝等并用,動作嫻熟。牛被分解時,皮肉分離、筋骨開裂,發(fā)出砉然之聲,“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給人以美的藝術享受。文惠君不禁發(fā)出贊美與驚異的感嘆,并好奇地追問解牛之技是如何練就的。庖丁回答說自己所好者是道,已經(jīng)“進乎技矣”,然后緊緊圍繞解牛之道侃侃而談。文惠君聽后再次贊嘆并表示自己由解牛之道悟出了養(yǎng)生之道。
這兩則故事的敘述風格也迥然不同:前者語言簡潔凝練、樸實自然,情節(jié)具有藝術真實性和現(xiàn)實主義色彩;而后者語言汪洋恣肆、鋪陳渲染,描寫帶有極強的想象力和夸張性,彌散著浪漫主義色彩。
兩則故事的許多細節(jié)亦值得比較與探究。一則牛的表現(xiàn)不同:前者“觳觫”而后者“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通行本缺“牛不知其死也”六字。陳鼓應據(jù)陳碧虛《莊子闕誤》所引文如海、劉得一本增補,見《莊子今注今譯》第96、99頁)二則齊宣王和庖丁、文惠君面對牛的死亡的反應不同:前者認為牛無罪而就死地,故“不忍也”因而“舍之”,而庖丁解牛結束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文惠君發(fā)出“嘻!善哉”的感嘆,并表示自己“得養(yǎng)生”。
同樣是描述牛的死亡,為什么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區(qū)別呢?這就要從兩個故事所要傳達的主題切入加以探究。
“以羊易牛”旨在說明齊宣王有不忍之心,即孟子所說的“仁”——“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恰恰是孟子思想推恩天下、推行仁政之道的根本出發(fā)點。而“庖丁解牛”的故事是由解牛之技過渡到解牛之道,然后通過解牛之道闡發(fā)養(yǎng)生之道:保全天性、順應自然。
儒家的仁政之道與道家的養(yǎng)生之道,對于生與死的理解和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
儒家更重視現(xiàn)世的關懷,認為死是生命的絕對終結,所以“釁鐘”更像是充滿死亡與流血的一場祭禮,且聞“釁鐘”之事如聞牛之撕心裂肺的哀號,故“以羊易牛”具有悲劇色彩,體現(xiàn)了儒家樂生厭死的生死觀念,以及悲憫與仁愛的人道主義關懷。
道家更關注未來的寄托,認為生與死非對立割裂,而是齊等統(tǒng)一的。生意味著接近死,而死又是重生之門,就像史鐵生所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又如泰戈爾所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所以我們觀看庖丁解牛的場面,就好像欣賞為牛主持神圣的生命轉(zhuǎn)化儀式,感受到的不是死亡帶來的恐懼與焦灼,而是坦然與從容,沒有悲劇色彩,而是具有喜劇特征,與儒家的樂生厭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出生“入”死、視死如“歸”的態(tài)度。“入”與“歸”非常鮮明地聚焦在文中“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一句,尤其是其中“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八個字。此八個字千萬不能止于“豁啦一聲牛的骨肉分離了”“像土塊一樣掉落在地上”的膚淺層面,而應該深入挖掘它背后的哲學層面的象征意義。
先看“謋然已解”。“解”在《庖丁解牛》中共出現(xiàn)了四次。作者為何不用“屠”“宰”“殺”“剖”等字眼,偏偏以一“解”字貫穿全文?這絕對不是偶然為之。“解”為何意?“解”既可指代解剖、消解與死亡,也可用于生命的解救、解放和解脫。莊子正是巧妙地借助“解”一字多義來傳達他生生不息、循環(huán)回歸的哲學思想。“解”字充滿對立辯證的雙層奧義,它同《庖丁解牛》的出處《養(yǎng)生主》之序言與尾聲遙相呼應、相得益彰。
《莊子·養(yǎng)生主》首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兩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呢?一般解作生命有限,知識無限,告誡人們不要用短暫、不可重復的生命去追求無止境的知識。林紓先生在《南華真經(jīng)口義》里認為生命有限而欲壑難填,告誡人們不可追隨無止境的欲望。而葉舒憲先生在《莊子的文化解析》中認為生命有限,但如果看穿了、解透了,生命又是無窮的[1]。比如春苗成長是生,秋禾枯萎是死,但種子成熟落入泥土,來年又會生根發(fā)芽,這就是再生。如此循環(huán),就是生與死的相互轉(zhuǎn)化,就是有涯與無涯的對立統(tǒng)一,就是“殆”。“殆”字怎解?從歹從臺,前者訓殘死,后者加女旁為始,加月旁為胎。《說文》:“殆,危也。”《詩經(jīng)·豳風·七月》:“殆及公子同歸。”毛傳:“殆,始。”《說文·歺部》在“殆”字之后還收錄了異文“?”,訓“殺羊出其胎”。類似今天的剖宮產(chǎn)。對于母羊而言是死,但對于子羊而言是生。由此看來,“殆”(?)同前文的“解”一樣,是古代漢語中充分體現(xiàn)辯證精神的字,承載著道家“一死生”的生命觀念。
《莊子·養(yǎng)生主》的尾句是“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意思是:脂在作為燭薪燃燒后就燒盡了,火種卻傳續(xù)下去,永遠不會熄滅。這樣,篇首之“知也無涯”,篇中之“不知其死”,篇末之“不知其盡”便貫通一線、渾然一體,將順其自然、生生不息的思想演繹得淋漓盡致!
再看“如土委地”。《文選·蕪城賦》注:“委,猶積也。”“委”有存放、寄存的意思,而先民有生命源于泥土又歸入泥土的古老觀念,因此牛被解之后,在莊子看來不是就死地,而是入土為安,是生命形態(tài)即將轉(zhuǎn)化。《莊子·大宗師》中子輿將死卻發(fā)出樂觀的感嘆“亡,予何惡”,并暢想造化讓自己在生命輪回中變?yōu)殡u或變?yōu)轳R。在這則生命的寓言里,莊子表達了自己“以生為脊、以死為尻”“死生存亡之一體”的生死觀,并喚醒亂世中的蕓蕓眾生“安時而處順”才能“哀樂不能入”。
這個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解牛之道的“因其固然”與養(yǎng)生之道的“順其自然”,二者的契合點在于坦然面對生命的生老病死。庖丁游刃有余的刀尖不是剝奪牛的生存權利,而是讓它在“不知其死也”的無痛狀態(tài)下回歸大化,生命得到解脫,精神實現(xiàn)自由。
總之,不論是儒家的“以羊易牛”,還是道家的“庖丁解牛”,或充滿了悲憫與仁愛,或洋溢著灑脫與自由,都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關照、關懷和關心,在春秋戰(zhàn)國那幽暗的亂世,宛若永恒的燭光點亮世界、溫暖人心!
【參考文獻】
[1]葉舒憲.莊子的文化解析[M].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99.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光中學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