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悠長靜謐的洱海,緊緊相擁著巍峨屏立的蒼山。身居澄靜碧藍的洱海畔,猶如總是置身于一個碩大而美好的夢中。然而大理之美,卻總要以洱海為開端,在洱海源頭之處,如此的山水之間,亦有著綿延的凡常生活,它們隱秘而自然,卻與蒼洱之間的美好,相似而又不同,我為之深深念想的就是位于洱海源頭茈碧湖西南一側群山中的小小松鶴村。
我與松鶴村的兩次相逢,猶如在一個夢的兩端,迢遙而短暫、疏離而親和。當年我尚存少年意氣,在斑斕的梅花與沖天的嗩吶聲中驚鴻一瞥、為之驟然驚艷的松鶴村,也剛剛初為人識。我也在一覽春光秀色、聆聽山歌音調、享用春宴濁酒后,與它悄然離別,如一支音聲短促的橫笛,并未融入這別具一格而又生生不息的山水與生活。從此相互之間留存的,只是依稀而柔遠的背影。一邊是道阻且長、煙塵隱約,另一邊則依然是梅花紛紛開且落。前行的困頓與山中怡然流逝的美好真意,竟未再交集與相慰。
再得緣重入梅林,已是人到中年。而松鶴村的春,其實是從冬天開始的。群山的深處,也是冬的深處,寒意甚濃,天地清涼。小寒時節,這是一年中農歷二十四個節氣的倒數第二個。立春尚有近一月,一年中最后的那個節令大寒近在咫尺。高天流云滾滾,正往這里運送著飄飄大雪。而陽氣已然萌動,在夜的深處,合圍著清寂松鶴的萬畝梅林,其中已有無數株生氣勃發的梅樹,在它們于嚴寒中抽條伸展出來的新枝末端,迫不及待地睜開千萬只惺忪的眼眸,擁聚山崗高處,眺望即將到來的黎明。
別夢依稀,逝川煙塵;心隨花開,伴春而歸!20余年去故地,松風鶴聲在高崗。這是我與松鶴村無數次夢中相遇的景象,也是我失意悵望時,唯一不變的想象。
2
洱海之源洱源是久負盛名的中國梅子之鄉,遍地古梅婆娑、新樹綻芽。而松鶴村,則是這里種植梅子的主要區域之一。賞梅,松鶴是必去之地。此時正值梅花攜雪花漫天飛舞,輝映得長天碧色越加澄靜而曠闊之時。更何況,我已20余年未曾再嗅它梅枝上的一瓣馨香!如此,我是有愧于松鶴的。
20余年揮手逝,故人猶是故園行。就這樣,在一個清晨,我懷著激切的心情,向山中的松鶴村行進。
離開一池茈碧靜水,車沿盤山的鄉村道路向西南行去。梅花在山的深處,傳遞著最美的春的意念。而在身后的茈碧湖,我知道沿著正北方向,在湖水盡頭的梨源村,千百株老梨樹長干虬枝,仍然還在蘊含花蕊。
車沿山路又行數里,稍高遠處,片片梅林,開始在一個又一個彎道之間隱約呈現。當年那已模糊的印記,也開始恍惚地浮升出來。我知道,在梅林推舉至最高處的雪龍山麓,就是松鶴村民委員會所在的大松甸村。遠遠望去,梅林中的梅花已全然綻放,大片大片地肆意鋪開。它們在山坡溝谷間、在屋舍田地旁,雪白之下透出隱隱淺淺的水紅,如同是塊塊霞光輝映的浮云掩蓋著的一幅碩大的天然畫卷。
我們停好車,下車后找到一處開闊的平地。展眼向西眺望而去,一幅天境映入眼簾:這里是一處可以眺望四方的臺地,而在此時它也成了所有向往松鶴村的人們審美四處風物的觀景臺。右側幾百米處,隔著一條溝谷的北面緩坡上,視線掠過那大片如云似霧的梅林之上的梅花,一個稍顯疏散而又清新卓然的山村,依然白墻青瓦、老樹參天、屋舍儼然。那就是我們今天即將到達的松鶴(大松甸)村。小寒的“花信”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梅花,作為春的第一位使者,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在嚴冬中悄然醞釀了重重疊疊的暖意。眼下,松鶴村一樹又一樹的梅花生動地就在這個時節悄然次第開放了。它們蔓延松鶴村四周的山崗溝嶺,鋪展成十里花海?;ㄅc雪欣然融合,天地一時鴻濛。而當雪霽,幾日后積雪也開始無聲消融,退往不遠處的山峰,十里梅林在潔白的紗帳之下,隱隱顯露粉紅的底色,億萬梅花如夢如幻、悄然透出淡淡的清香。仿佛雪已洗凈天地萬物,梅則襯托出嶄新世界,而被億萬朵梅花的喧騰喚醒與托舉在高處的小小松鶴村,點點炊煙飄升出一派濃郁美好的人間氣息,高居于旭日輝映和春光到達的最早處,成為這個季節那顆小小的溫暖果核。
此時正四面日光洋溢,生氣勃勃,熱情地歡迎我們的到來。在我們視線的正前方,鳳羽河把鳳羽壩子一分為二;如同被一支如椽大筆一劃斜逸拋出的羅坪山,雄闊龐然地擋住了所有人無法超越過去的視線。冬春間幾場大雪降下堆覆的厚厚積雪,平坦地鋪展開去,皚皚白雪更使整個羅坪山如同一位脊背寬厚、體形頎長的健壯青年,與天地相映襯,一時景致壯觀而又開闊。
羅坪山的最南端,接蒼山第一峰云弄峰下。此時異常晴朗,正可眺望。如果說蒼茫浩然的蒼山是一位長者,那我們眼下正在觀望的羅坪山,其山脊伸展在近乎完整的一個平面上,故其橫向臥伏、修長健碩的身軀,線條流暢如一位生龍活虎的青年,猶如是蒼山王座下一位英姿勃發的戰將。更讓人驚嘆的是,其幾十里山脊上皆被白雪平整均勻覆蓋,只在中部稍稍下沉,讓出一條由鳳羽壩子前往羅坪山西麓和黑潓江的山坳,于是山脊鋪滿瑞雪的羅坪山脈,就如同兩條長龍前后相隨,南北向奔躍行進,卓然映畫出優美暢達、“山舞銀蛇”的另一雄渾意象。
羅坪山南段與蒼山云弄峰相接的那條“龍”背之上,又稱鳥吊山。其上有鳥類大遷徙的固有通道。大霧之中,百鳥朝鳳,傳說優美,想必,這就是鳳羽一名的由來。
此時,再回望明媚陽光中的松鶴村,已被梅林合抱、梅花烘托,外圍則松林綿延環合,接連雪峰,清幽護衛,怡然自得。大美之中,小小的村落,背靠羅坪山,遠眺蒼山,一側鳳羽壩子人文滋養、經濟往來,恰是一處梅花源,美好而又豐實、自得并且暢達,一時覺得在松鶴村,夢境已成為現實,再起的故園之情,越發強烈而真切。
3
無一例外,只要在陽光明媚的雪山下的村落,人們都會觸景而生重回故鄉的恍惚。更何況,這里還有暗香盈盈的十里梅花掩道、有激情四溢的悠揚山歌調子相迎、有粗獷熱烈的嗩吶聲聲歡呼。
如此的感覺,一入松鶴,我就覺察到了,完全而真切地覺察到了!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樣,這里的熱情沒有變、這里的純真沒有變。當年梅花盛開時節的歌與舞、詩與情、酒與茶、飯與菜,在今天更要盡情暢享一遍。
于十里花香中進入松鶴村,在隨處可見的笑臉中穿行,將二十多年前的緣分重續。眼前的山村,淳樸善良的真情沒有改變,而眼前的環境與生活卻隨時代發展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新房新舍不斷入眼,車來車往,通往山里山外,迎送親朋時的笑臉,盈滿街頭。而路兩旁,蜂蜜、果品等特產正在展賣,農家樂招牌琳瑯滿目。的確,現在的松鶴村,與二十多年前相比,已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徜徉在村中,不時看見棵棵老梨樹依房院生長,或在院內,或在墻外,不知是房屋因樹而建,還是樹因院落而栽。此時的它們,還未開花,也未抽葉,皆身軀粗黑高大,分枝旁逸斜出,如同一個個家庭的護衛,與村外的梅子樹截然不同。這使我意識到,在松鶴村,種植梨樹的歷史已是長久,聽當地人說,盡管現在松鶴村已因梅而聲名赫赫,但保留的梨樹園仍有三四千畝。老梨樹那高大有力、獨木成樹的形象,與梅子樹低矮纖巧、婆娑連綿的姿態相比,仿佛那些老梨樹是父兄,而梅樹是妻妹。這種比喻,也仿佛是松鶴人的日常生活,是透過梅花的艷麗看到粗樸的梨樹干與質樸的紅土地的真實境遇。
穿行村巷,無數人超越我們向村西面的梅林匆匆行去。他們中,有身穿白色羊皮褂的男子,手里無一例外都攜帶嗩吶;有身著艷麗民族服裝的女子,表情喜悅,身姿婀娜。而最讓我驚詫的,無疑是幾位小女孩,皆身著彩色夾襖,頭戴五彩流蘇,肩披羊皮,臉上化著淡妝,也急著趕往會場。她們年紀都在10歲左右,卻無一例外地面容姣好、體態輕盈、表情喜悅。
轉角過去,大片怒放的梅花再次強烈撲入眼簾,不遠處的嗩吶聲清晰地傳過來。一塊豎著的牌子上寫著:“梅”你不可!中國最佳愛情表白地——首屆中國洱源梅花文化節。是的,在這十里飄香的萬畝梅林中,在億萬朵梅花的齊聲擁呼下表達的愛情,一定是美好、持久且珍貴的。
4
設立在梅林深處的會場,簡樸而氣氛熱烈。走入梅林中,枝條扶疏,氣味暗香,所有人置身于似雪的梅花林之間,聽歌而喜,聞樂而奮,未飲酒但充滿微醺的氣氛,這里早就溢滿了青梅酒的醇香,一瞬間,就融入了欣然眾歡的美好氛圍。
像所有在松鶴村的文化活動一樣,嘹亮激越的嗩吶首先奏響,拉開了本次文化節的序幕。而后,一段經典的吹吹腔和幾支民歌的演唱,讓人在直接感受到少數民族文化豐富多彩的同時,也充分感覺到松鶴村文化的包容與開放;梅園筆會雅集,書畫家現場揮毫潑墨,詩人激情吟誦,一時興致盎然;在梅園古風音樂會,洞經古樂端肅舒緩、典雅中正。而梅園露營派對、直播帶貨以及對整個文化活動的網絡直播,在堅持民族特色與文化傳統的基礎上,又呈現出強烈的時代特色。一場文化盛宴,讓現場的嘉賓和通過網絡直播收看活動的他鄉朋友,充分感受到了傳承千年的嗩吶吹奏的魅力,白族洞經音樂的優雅自適,再加上穿插其間的茶藝表演、青梅煮酒品鑒活動,一起在梅園中營造著情景交融的藝術之美。
鼓樂齊鳴與歡聲笑語,營造著歡樂美好的氛圍。而我卻獨自一人,走入梅林更深處。這是一個潔凈、溫暖而又近乎沉寂的世界。樹下的空間,恰容我低頭側身穿行。梅樹枝條斜逸交錯,花朵密集重疊爭相綻放,陽光投下細碎而斑駁的影子。所有的場景與感觸,一朵朵梅花、一簇簇梅花與一樹樹梅花,它們欣然自得開放,繁復疊加成十里的花界。對于如此的花境,人們在遠瞻與觀賞中,總會將之比作云霧與落雪,那是外在與宏大敘事式的概而言之,對梅花之美,我其實并沒有深入探究與品味。悄悄隱身于梅林幽香的空寂中,卻總覺億萬朵梅花下億萬只辛勤而幸福的蜜蜂斂伏在枝頭,若能夠在此時屏住呼吸,用心靜聽,就能感受到它們在明亮陽光的溫暖發酵中,散發出淡淡香氣,恰如眾蜂釀造甜蜜時的低頻而密集的聲息。初春理應寒冷,然而這億萬朵梅花絢麗的喧騰,卻盈滿了明顯的暖意。大雪覆蓋又消融,洗凈了它們;而陽光再一次洗凈它們,也溫暖了它們,催生出香氣,豐滿了光澤。我從梅花的間隙望出去,蔚藍的天空也是神圣而干凈的。遠處那些歡樂的聲息均衡平緩地傳遞著,更遠處無聲的世界也為這里披上了澄明的紗帳。此刻仿佛萬物交融,天地合一。梅林,這潔凈而神圣的所在,就是我們美好生活所向往的美麗原鄉!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擎托起一朵輕巧的梅花。花朵細小,悠然自持,只見粉紅的花萼守護著從遠處觀瞻仍若隱若現的底色,月白的花瓣像是永不消融的寒雪與永不寂滅的月光,鵝黃的花蕊散發的,則是青春少女自然的清香。一松手,恍若一只彩蝶飄然飛升,輕盈纖巧。
走出梅林,返回陽光明朗的山路上,不經意間,卻又見那一群頭戴五彩流蘇、身背潔白羊皮披肩的小女孩,列隊走在回村的路上。此刻的她們,腳步輕快,就像一朵朵梅花在微風中清幽晃動,那回頭時明眸皓齒的一笑,恰似一朵梅花凌然開放。
這時,天空晴得已沒有了一絲云彩。天是湛藍的,藍天下的雪山交錯著雪的潔白與山的暗綠,十里梅林在月白的紗帳之下隱隱沁出粉紅。而我知道,這山路與梅林下的土壤是紅色的,它是這里所有紅色系的底蘊。這紅且質樸的地毯與藍天相對應,是萬畝梅花的生育基礎與庇護場,也是松鶴村人祖祖輩輩衍生與傳續的堅實家園。
雖然現在氣溫尚低,但萬物復蘇的氣息已強烈地傳遞開來。在梅林深處,千萬枝頭繁花似錦,樹下已然落英繽紛,幾欲掩蓋掉腳下深厚的土地。在萬畝梅花的最高處,當千萬梅樹冬末開花,春天結果,夏季成熟,秋冬之季則展葉憩息與斂藏,甚或裸枝凌霜傲雪之時,松鶴人仍固守著一縷炊煙的日常生活,守護著他們那從出生吹奏到死亡的嗩吶聲,綿延著年節時展演大戲的唱腔中所寄托的細微情感。如此的生活與情感,千百年與梅花相依存、相伴隨、相溫暖與相慰藉,是我們從久遠斑駁時光中顯影的一個日漸邈遠與珍稀的活標本,也是我們將“詩與遠方”的命題由此轉換為“詩與故園”的一個可以寫實紀錄的驛站。
5
我們決定在松鶴村駐留下來,通過一壺茶或一杯酒,品味群山褶皺中古老村落的真實脈動。
松鶴村是一個彝族聚居的地方,由大松甸、溪登、石照壁3個自然村組成,以大松甸為村委會所在地。在眾多的彝族支系中,松鶴村人為自稱為臘羅的一支,與巍山等地的彝族同胞一樣,同為南詔烏蠻后裔。傳說中,因為這里的古松挺拔繁茂,只只白鶴在溪登村前的潭水中優雅自得地嬉戲漫游,故此就有了這個祥和的村名。而在我看來,村莊的命名,充分體現了人們對美好居住環境與生活的心理祈愿,取中華傳統文化“松鶴延年”之寓意,這也是長久以來,這里的各民族相依相融,沿襲與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具體展現。
松鶴人以彝族話為母語,保持著較為明顯的彝族生活習慣,然而,因地處以白族為主體的洱源地區,由于經濟文化交流的需要與長時間的生活融合,村民們不僅都會講白族語,而且還會嫻熟地彈奏白族三弦、演唱白族調、演出白族戲劇“吹吹腔”,并且在服飾的樣式上,也與白族服飾有了一定程度的借鑒和融合。這些原因使松鶴村成為了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彝族文化與白族文化相交融、民族風情濃郁而獨特的村落。
外來者初來松鶴村,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梅子樹與花,并喜歡將之描述為“戶戶梅子成林,家家梅果飄香”。除了對梅樹、梅花與梅果的熱愛,長久深入松鶴人靈魂并貫徹始終的,卻是對吹奏嗩吶的熱愛。高亢激昂與明亮清越的聲聲嗩吶,是他們不可或缺的日常情感寄托,也成為他們大部分民俗儀式的“主旋律”。松鶴人總是無比自豪而又深情地說,我們的嗩吶,從人出生吹奏到頭七,吹悲吹樂、吹苦吹甜、吹生吹死,因為悲樂、苦甜與生死,就是人生的全部。
松鶴人吹奏嗩吶的傳統沿襲久遠,而傳習與演奏卻自然而然、隨興而至。民間藝人的學習與演奏沒有特定的學習時間、場地與環境,也沒有特定的年齡界限。因為嗩吶已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們訴說場景與表達情感的主要工具。由此,學習嗩吶成了他們命定般需要掌握的技能。多數人是在師傅的帶領或嗩吶班在一起的伙伴的引領下邊喝酒邊學的。在酒酣耳熱中就有了吹上一曲的興致,聽聞間的耳濡目染,曲調與技巧自然就有了印象。或者相約出去放羊、趕馬、勞作,邊走邊干活邊交流。很快地,突然發現,竟然可以獨自演奏了,可以吹奏給自己與放牧的羊群聽、給驅趕的騾馬聽,甚至大著膽子站在山頭上吹奏給另一個山頭的朋友或是姑娘聽。這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已是一個嗩吶手,已是聞名遐邇的嗩吶班子中的一員……
松鶴村的嗩吶技藝不經意地衍傳開來,曲調里既有鮮明的彝族人性格中高亢激越的特點,也更多地融入了洱源白族纏婉敘事的特色。如今來到松鶴村,我才知道,這里的嗩吶手近200人,嗩吶班子有30來個,他們中年齡最大的有70多歲,最小的僅十來歲。穿著羊皮褂子吹嗩吶,也成了松鶴嗩吶藝人的標準形象,像不老的青松,也像那些蒼老的梅樹。在松鶴,村民們無論遇到婚喪嫁娶、蓋房豎柱、建墓立碑、慶壽、考取學校,還是洞經會、過年唱大戲等重大活動與節慶,都少不了嗩吶的吹奏以營造氣氛。千百年經久不衰的曲調和古本在松鶴村流傳,達360調之多?!洱埳咸臁非辶良ぐ?、奔放開闊,《蜜蜂過江》輕盈纖巧、和緩委婉……就這樣,松鶴人憑著一把嗩吶,吹響高原水鄉、吹向外部廣大的世界、吹出一個“中國民間藝術之鄉”。松鶴嗩吶聲震八方,而更為關鍵的是“不吹嗩吶不為喜”。響亮的嗩吶吹開一年四季的梅花、桃花、梨花、木瓜花,也吹亮所有松鶴人一生的日常與傳奇。它陪伴著每一個松鶴人的人生,并為那些尋常的日子鍍上一層朝霞或夕陽般的色彩,撫慰他們因勞作或苦難的悲愁,升華他們因收獲與喜悅而得到的幸福。
現在,當一場大雪悄然退去,朝陽映照在身后白雪皚皚的羅坪山峰脊,營造出日照金山的奇麗場景。而億萬朵梅花也惺忪地張開寶石般水紅的花苞,悄然睜眼,紛紛帶著無聲之聲伸展出它們蝶翼似的花瓣。聽,老樹下一曲料峭如冰裂的嗩吶調穿透山村后,早起的人們都欣然打開大門,互相張開笑臉,那清亮的眼眸中傳遞著喜悅的信息——就要在盛開的梅花中過年了。年節中,松鶴村獨有的幾件大事,在嗩吶不斷變換曲調的伴奏下,在變與不變中,就要上場了。
此時,在清冽的晨風中,豬嘶之后,緊接著還有狗吠合奏、雞鳴相應,此起彼伏,連綿不斷。這時候,村中的人也就從這響動中自然而然地知曉,殺年豬的時節已經到來了!
殺年豬前,各家一般根據外出親人回家以及親戚朋友來參加聚會的時間確定具體日子。這一天,一方面是為過好年做好物質準備,另一方面,也間接地示意著這家已經啟動了過年的進程!
松鶴村的殺年豬及其飲食方式,與山下壩子中的白族非常相似。見著這豬被殺翻后,用早早準備好的干松毛焚燒以褪掉豬毛。在燒褪中,豬皮和部分豬肉已燒至半熟,取這些部位的皮加上上好的鮮嫩豬肉,再配上這里自產的梅子醋與佐料做成的酸辣蘸水,即成年豬宴上的主打名菜“生皮”。殺年豬的是男人,自然也應是嗩吶手。大體收拾完豬,見他們倒上幾杯酒,率先享用一盤生皮大餐。而女人們則忙著做年豬飯,香味一時在一個又一個小院升騰起來、盤旋開去,年味也傳染式地在整個松鶴村濃烈起來。更何況,一杯酒后的男人們興致盎然,幾把嗩吶合奏起來,女人孩子在忙碌與奔跑中發出歡聲笑語,將氣氛推向高潮。
此時的一曲嗩吶和一頓豐盛的宴席,也僅是過年的前奏。
年節中的祭拜本主,是松鶴人深受白族風俗浸潤的一種共同文化。彝族原是沒有普遍的本主崇拜信仰的,而松鶴村中卻赫然立有白族地區廣泛存在的本主廟,供奉著當地一位古代英雄。這位英雄不僅平時享受煙火美食祭祀,在過年大祭中還要受到嗩吶吹奏的敬奉。祭拜儀式上,后人們深情演奏,感謝本主賜予這方雪山下的土地,感謝這方土地生長出萬畝梅林、綻放出十里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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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品嘗到這里殺年豬的美味,祭祀過祖宗與本主,據說等到大年初一開始,僅屬于松鶴村人的過年唱大戲會次第展開,將他們堅韌、包容、自信而又樂觀的民族性格展現得更加深入透徹、淋漓盡致。
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我們一群人圍坐在火塘邊喝著苞谷酒,擺古憶舊,談論世事。興致上來,幾個村民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嗩吶吹奏起來。在忽明忽暗跳動的柴火的映照下,上了年紀的人們談論起兒時洱源乃至白族地區村村寨寨都有一個表演鄉戲的舞臺,以表演白族吹吹腔、折子戲為主。其中身形念打與故事傳奇,是祖祖輩輩的藝術啟蒙與道德義理的最初來源,很是受人喜愛,讓人印象深刻。吹吹腔雖是白戲,但自古就在松鶴村流傳,稍年長點的人對此就有鮮明記憶。只是可惜,因方方面面的原因,當時折子戲已沒有多少人記得,就連壩子里的白族村中,戲臺也多已荒廢破敗,掩沒在芳草頹屋間。眾人皆嘆惋。其中有長者建議道,眾人可曾還知道,村中原先的戲臺難得還在,雖然因久無人上臺和照管,已老舊傾頹,修復起來怕也不是什么難事,現在生活越來越好,大家何不把村中原先過年唱大戲的傳統恢復起來。這提議一呼百應,很快得到全村人的擁護。按照原本的倡議,是當年42歲的人為村中排演折子戲。在當地,同庚的人互相之間稱為“大老庚”,于是,“大老庚”為全村人唱戲的習俗就在松鶴村重新恢復。只是因修復戲臺的耽擱,“大老庚”們演戲的年齡后延了一年,變成了43歲。
松鶴村過年演大戲的時間習慣為初一至初十,具體時間每年根據情況做適當變化,但一般不會少于初一至初六。由于一個人一生只能演出一次,機會非常珍貴,所以大家非常珍惜,即便遠在北京上海工作,也要回來參加這一生一次的“會演”。一般在當年春節前一至兩個月就要開始排練,選好劇目,記住臺詞,描抹扮相。
沒過幾天,春節終于到來,既自娛自樂又傳承文化的鄉村大戲次第上演?!按罄细眰冊谂_上演出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唱盡人世間悲歡離合,而一旁卻是鄉鄰用高亢遼遠的嗩吶聲為之伴奏。哼唱、舞動者與沉浸的伴奏者意向一致、心靈相通。不遠處的梅花或綻放、或凋落,時光快樂而美好。吹吹腔,在白族說唱曲藝大本曲的基礎上而發展形成,歌詞漢、白語互相夾用,唱詞基本上仍采用“三七一五”的民歌“山花體”,演唱時豪邁、爽朗、高亢,舞蹈身段樸素、大方,與白族民間歌舞傳統一脈相承而又有所變化。而彝族村落松鶴村,卻將白族戲曲作為本村年年上演的年節大戲的主要形式。我想他們借用其他民族的文化形式來表達情感、承載歡悅、寄予鄉愁,肯定已在一呼一吸、一詞一句、一動一靜與一顰一笑中,有形無形地注入了當地人的性格與韻味。這個小小舞臺上的吹吹腔,是每一個松鶴人在平凡的一生中,用一次虛擬而珍貴的機會,展演傳奇故事、實現美好夢想的載體。
這一次登臺的“大老庚”們,開出了一生中最大最艷的那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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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蒼山遠。當我們在十里梅花中看盡鄉情、觸摸鄉愁、賞閱鄉戲、暢享鄉宴,故園之感油然滋生,仿佛在久遠的過去,我就在這里自然而然地生活過,并有了那種夢中方有的歡悅。它既是花開漫山、心馳神往的故園,也是越水過溪、風吹松林的日常,更是在林深不知處遇上故人與知己的記憶。
夕陽下,萬畝梅林渾然一體,十里梅花香風盈道。返程中的我,既懷有回歸故園的悠然,又心生走向未來的信念。具有梅子千年種植史的松鶴,梅子長期僅只作為風景點綴,萬畝梅林的形成也只是近40年來的事。然而,梅子產業已成為松鶴村豐饒富足與美好的支柱,林下的蜂蜜與藥材在創造甜蜜與康健的路上;嗩吶傳習所已經建立,文化保護傳承與自信成為自覺。松鶴村是美好的故園,也是幸福的故園。因此返程下山的路上,我竟無法準確地知道,我是走在回程還是又要離家遠行。真是醉意闌珊啊,這不僅是因為鄉宴的白酒醉人,這山也醉人、雪也醉人、花也醉人、嗩吶也醉人、鄉戲也醉人。而所有醉人的人、物與事,無不映射著那個唯一的指向——梅花遍野而浪漫的故園。
十里梅花沉香夜,猶是前生已來過。我在暮色中走下松鶴村人祖祖輩輩依靠著的雪龍山,恍惚迷離中,猶如走在一個不會醒來的夢中。
故園如夢,這是一個永恒的描寫主題,始終在歷史中沉浮而無法消失。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狀元楊慎,亦曾游歷洱源,在一覽時亦稱為寧湖的茈碧湖后,慨然寫下《過浪穹寧湖二首》(亦作《泛浪穹海子》),其中有名句“遠夢似曾經此地,游子恍疑歸故鄉”。在我看來,這應該就是我與松鶴村之間的最真實寫照。只不過寧湖二首,也許是因為境遇的關系,使狀元面對高原美麗的山光水色,傾吐的卻是一番愈加悲涼的心境,與其傳世名詞“大江東去”的雄渾,相去甚遠。卻也如當下我所置身的湖水蕩漾、眾山青綠、花開四季的洱海之源的天氣與山水一般,變得無比柔軟與溫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