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咖啡與卷發(fā)女人

午后的街道上，滯留半晌的雨漬已被風干，騰先笙踢踏著布洛克皮鞋回到樹邊咖啡館。無論何人，只要開了間咖啡館，別人看上去大致會覺得比較紳士。甚至有人在他身上聞出了一股稀疏而溫暖的清香，仿佛這清香能夠隔絕人間銅臭、煙火世俗。其實這和一款芬迪男士香水有關，但是就有人愿意和咖啡的香氣強加聯(lián)系，特別一些單身女性是這么想的，嫁給他以后喝咖啡就跟喝白開水一樣容易，至少不會失去生活的情調(diào)。不過，騰先笙自認為俘獲他人好感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他今天穿著藍色燈芯絨西服套裝，在沉穩(wěn)的步伐帶動下，肩部的輪廓就顯得更有男人味了。

卷發(fā)女人桌上放著乳白色瓷杯，一份紅茶拿鐵，海鹽芝士吐司和兩本《大都市》雜志。淡紫碎花連衣裙垂落腳面，一條纖細的黑色腰帶在最窄的部位束緊，像一朵夏荷佇立在淡金色的池塘一角，雖有悖于當季的流行色，但其烘托出的商業(yè)氣息使得咖啡館里的空間不至于荒涼，也不至于浪費這么好的天氣。另一處懸掛琉璃瓶的裝置藝術下面，臥著絡腮胡男人，這位是近來每天都要點上一份早咖的主顧。他和騰先笙的緣分來自夏天的一場聚會，趁著工作室的地理之便，和同事們步行來到這里，意外體驗到了騰先笙的免費攝影服務，生活的細節(jié)、時間的流逝以一種溫馨的方式被記錄成像。只是后來，騰先笙明顯感覺到他屬于社恐人士，一次次相見以后，一些施展未果的繁文縟節(jié)都被省略了?，F(xiàn)在，騰先笙僅是朝他淺笑，絡腮胡男人頭戴耳機，半張臉被白色口罩遮住，照舊無動于衷。操作臺前的高腳凳上倚著一對年輕情侶，分別握著紙杯，沉溺在一方狹小的自拍鏡頭之中。杯套上的創(chuàng)意文字，全部由騰先笙和友人的書店聯(lián)名制作——

引用了文藝十足的絕句：晝夢回窗下，秋聲碾“樹邊”；

借意蘇軾的詞：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摩卡”；

篡改自白居易的詩：“美式”持一杯，寄與愛“咖”人。

“辛苦你了?！睂⒔荒?，騰先笙每次見到服務生都是這句開場白。

“不辛苦，不辛苦?！贝鲊沟哪蟹丈鷻C械地回答，同時也產(chǎn)生了注意力瞬間集中的應激反應。服務生覺得騰先笙過于客套了，包括平時相處時，他的一些冗余、甚至濫情的表情與手勢。

騰先笙開始注視卷發(fā)女人，呼吸平靜下來后，仿佛穿越到了新古典主義時期的藝術館。卷發(fā)女人的“畫像”由明暗細節(jié)嚴謹構(gòu)成，他心想，若是即刻按下快門，那么此時呈現(xiàn)的色調(diào)無須再增加復古濾鏡，就會有種被歲月磨損的暗淡之感。

“剛來不久?！狈丈鷱牟僮髋_后面細聲傳話。兩人的溝通已經(jīng)契合成固定的頻道，咖啡館不大，聲音發(fā)出然后被接收，無論對方正在做什么。最近，騰先笙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對待陌生客人會有一個最優(yōu)方案的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些喜好蝸居的白領依賴上了微信社群，能為咖啡館帶來非常穩(wěn)定的線上訂單。

咖啡館的操作臺便是一塊三維世界的銀幕，每日的主角是騰先笙和部分熟客，配角是服務生，道具是這臺正在嗡嗡磨響的咖啡機、用于打卡的韓式花束和或冷或熱的飲品，店外總有風格各異的群演游走和駐足，成為咖啡館抒情氛圍不可或缺的補充和延伸?？傊?，每日都需要陌生的角色參與，劇情才得以鮮活。騰先笙鐘情的“最優(yōu)方案”，基于一個完整的客戶畫像，包含婚戀、職業(yè)與性格，細化到是否對花粉過敏、是否喜歡寵物等。然而幾經(jīng)和服務生工作流程的爭執(zhí)，甚至上升到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評，數(shù)個重要的細節(jié)被舍棄。騰先笙幼年隨母親在大阪生活過，一半是母親近乎卑微的謙遜，一半是父親的儒雅隨和。

每一段咖啡友誼的建立，幾乎都始于另一個畫像。

騰先笙精通讓陌生客人感覺舒服的相處方式，開啟心扉的鑰匙，現(xiàn)在就握在他離這位卷發(fā)女人越來越近的手中——騰先笙拿著一臺微型古董照相機，關于介紹這臺相機的話術必然諳熟于心。卷發(fā)女人像從油畫里走來，有著滬蘇女人一貫的精致、清雅、甘甜，富有一股靈氣。騰先笙拍攝時蹲地的姿勢，曾向攝影界里的老把式們請教過，他縮小鏡頭與窗欞之間的傾角，細碎的陽光、自然光、法式吊燈的黃暈正披在女人的肩上。她端莊地坐著，手臂抵在桌上，手背朝向鏡頭置于耳垂一側(cè)，此刻正接受一束微柔的耶穌之光的親吻。照相機將卷發(fā)女人置身在交錯著虛化背景的金飾“畫框”之中，焦點從腰部向上留足了視覺空間，讓女人的形體更顯得纖瘦。騰先笙為保險起見，在同一角度連續(xù)拍下多張，此刻快門即是心門。

“你好，我是店長?！?/p>

“謝謝你?！迸苏f完，將垂落左肩的卷發(fā)撩到后面。她從騰先笙走來時就覺察到了，自然而然地將收腰的姿勢保持了很久。

按照慣例，騰先笙托舉胸前的相機總會首先引起注意。他則會在對方禮貌地詢問或贊賞之后侃侃而談——介紹它由鴕鳥皮包裹的機身、銀色的鏡頭，從它來自歐洲的古董店，講到被收藏的奇聞和被改裝的歷史。然而，卷發(fā)女人僅是看著騰先笙微笑，嘴角抵在臉上，對這臺古董照相機沒有贊賞、沒有詢問，只有眼眸里略帶矜持的對望，如實讓人明白這是一個不善交際的人。

“我，我是鋼琴音樂老師。”

一句與情景勉強關聯(lián)的話，在騰先笙期待的神情中，由卷發(fā)女人緩緩說出。騰先笙剛才已經(jīng)醞釀成章的、幾乎蓄力到聲帶的語言被無情地擱淺了。騰先笙看著她藕白的雙手，與亞洲人的正常手型相比稍顯掌寬、指長?？Х瑞^里固定的那幾首薩克斯曲目，正在嗚咽循環(huán)著，卻顯得格外寂靜。時間久了，背景音樂仿佛和咖啡的香氣融為一體，騰先笙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感受不到。

卷發(fā)女人側(cè)身微笑的姿勢還在保持著，前額漂亮的弧形向他展開，騰先笙不得不立即銜接停頓下來的對話，“在我準備從德國回來那陣子，王佳羽取消了她在柏林的獨奏音樂會?！?/p>

“鋼琴女王的演出？那可是一票難求，國外疫情這么嚴重啦？”

“是的呀，歐洲從去年開始的，我剛好回國。”

“哦，照片可以發(fā)給我看嗎？”

“我用的是收藏的古董相機，是需要洗出來的，可能要等一陣子您過來取?！?/p>

“好的，我添加一下你，謝謝?！?/p>

“好——我們有一個微信群，每周都有福利放送，您同意加入嗎？”

“呃，好吧?！?/p>

結(jié)束后騰先笙回到操作臺，把背景音樂換成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然后神氣十足地調(diào)侃服務生，“你懂音樂嗎？”

服務生搖頭憨笑起來?！八诘人信笥?，我基本確定了。”服務生搶先下了結(jié)論。

“怎么會呢？剛才她并不著急。”

騰先笙因服務生的話稍感氣餒，再看去時，卷發(fā)女人開始顯露憂郁的神色，那眼眶的陰影像是在遮擋著什么。騰先笙平時喜歡和服務生打賭，對于一位單獨到店的年輕女人，猜測她是否單身，是否在獨自等候。這是騰先笙和服務生之間鮮有的共同話題，他對自己豐富的“閱歷”十分自信。不過騰先笙倒從不盲目判斷，要憑借對衣品的觀感、交流的方式與氣質(zhì)，確實能猜出大概結(jié)果來。

下午3點。卷發(fā)女人卻起身了，邁著尖頭平底鞋，像是要離開咖啡館。

“咖啡要收嗎？”服務生探身問道。

“呃……我朋友一會兒要過來的，我稍后回來。”

“好的，您慢走?！?/p>

騰先笙看著她紫色的背影遠去時，咖啡館里正散發(fā)出古典音樂特有的煽情氣息。

“她不會回來了，感覺她被男朋友放了鴿子。”服務生以悵然若失的語氣說。

騰先笙不語。一個“善良”的詞匯從他腦中閃過，對，她是善良的女人，這種女人不會麻煩別人。

這段時間尤顯漫長.約莫到了4點鐘，卷發(fā)女人挎著帆布包出現(xiàn)了，一只手牽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身著黑色亮片流蘇表演服，腳上是黑色拉丁鞋、連褲襪。小女孩走路一搖一晃，顯出運動之后的疲態(tài)。

騰先笙看到這一幕，想起今天剛好周六，頓感低估了女人的年齡，隨即與服務生震驚的表情相覷。僅是片刻，他終于耐不住要揭開謎底，于是拿起竹織的碟子，盛好零食，輕輕地走過去。一般這種事情最多由服務生來完成，但他顯然對這位陌生女人鉚足了熱情。走近時，小女孩正偎在女人懷里微微啜泣，看到騰先笙走來，立馬將臉藏在女人的卷發(fā)下面。

“來點糖果吧?！?/p>

“謝謝你。欣茹，快謝謝叔叔?！本戆l(fā)女人的聲音微露干澀，“我跟孩子休息一下。謝謝你?！迸撕敛辉谝饨酉聛磉@位傾慕者內(nèi)心可能發(fā)生的驟變，脫口而出。

騰先笙照舊微笑，轉(zhuǎn)身離去。女人撫摩著孩子，不停地說安慰的話。女孩用小手夾著女人的發(fā)梢，一圈圈地往手指上纏繞，然后抽出，如此重復著。騰先笙覺得這場景溫馨得略顯世俗了，更像是被劇透了的懸疑劇、被看破了原理的近景魔術。一個有孩子的母親，無論多美都不那么能擔當?shù)闷鸾袢談∏榈目娝埂?/p>

“猜猜，是不是離婚？”服務生伸過頭來小聲地說。

騰先笙不語。莫名降臨的道德感讓他提不起絲毫興趣來。他再次看向手表，默默計劃著今晚的簡餐，表盤上裸露的機芯齒輪緩緩轉(zhuǎn)動著，指針的刻度他反而毫不在意。

一位穿鉚釘高跟鞋的女生走了進來。她束著馬尾，先是環(huán)視一周，然后一聲不響地走向咖啡館深處，轉(zhuǎn)身時馬尾貼著后背搖曳了起來，像是趕來赴約的，令人感到意外。

馬尾女生把藍色手提包放在桌上，然后和卷發(fā)女人對視、快語寒暄。

不一會兒，馬尾女生站起來拍了拍小女孩說：“欣茹已經(jīng)很棒了哦！”然后她拉著小女孩的手來到前臺玻璃柜。她的指尖在手沖咖啡價目表上劃過，最后停留在“埃塞俄比亞·耶加雪菲”那一行字上，“我喝這個吧?！彼挚聪蛐∨⒄f，“你喝燕麥拿鐵嗎？”小女孩點了點頭。接著，馬尾女生俯身看向玻璃柜里的烘焙，視線依次掃過提拉米蘇、巧克力千層、核桃蔓越莓歐包、培根貝果三明治……

“沒有可頌了嗎？”馬尾女生直起身問道。

“不好意思，酥皮面包下午快賣完了?！狈丈诓僮髋_里一邊打咖啡一邊說。

馬尾女生噘起小嘴，神情狐疑。

騰先笙見狀立即走過來，說：“我推薦你們吃這個，葡萄干丹麥酥，比可頌還好吃呢！葡萄干一般會在黑朗姆里泡軟，然后做到酥皮里，再敷上一層蛋液。要不要嘗嘗？”

馬尾女生同意了，然后拉著小女孩回到原位。

不一會兒，服務生把葡萄干丹麥酥和咖啡放進托盤。騰先笙說讓他端過去好了。

騰先笙過去了，卷發(fā)女人朝馬尾女生說：“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店長，還是一名攝影師呢?！?/p>

騰先笙把咖啡和面包擺好，順勢把胸前的古董照相機再次托舉起來，試圖引起馬尾女生的注意。“今天都好有范兒，我一會兒順便給大家拍拍照吧，你們先聊?！彼f完坐到旁邊的意式沙發(fā)上，整理書柜上被客人弄亂的攝影雜志。

馬尾女生提高聲音說：“設計師告訴我，他們合作的資訊機構(gòu)做了預測，草甸綠是明年的流行色?！?/p>

“什么色？”卷發(fā)女人故意問道，這種細分類別的綠色令她難以想象。

“草甸綠?！?/p>

“時裝周嗎？法國難道不受新冠肺炎影響？”

“那些設計師做了數(shù)字發(fā)布會，史無前例，一場沒有現(xiàn)場觀眾的時裝周?！?/p>

騰先笙聽著她們講話，忽然意識到可能只有服裝、護膚和奢侈品才是她們所關心的，這便是他的古董相機無人欣賞的真正原因。無論多名貴的相機，在世俗的女人面前，可能只是拍攝的工具，攝影師也僅僅是使用它們的工具人，他頓時生出一絲挫敗感。

馬尾女生長了一雙希臘腳，點綴著整齊的黑色美甲，身著藍色波點露肩裙，戴著碩大的玫瑰金耳環(huán)。要是再把頭發(fā)弄亂一點，她就是一支搖滾樂隊的女貝斯手。桌子上的手提包，外皮像漂亮的麗文蛇，屬于一種天然與平庸劃清界限的神秘花色，磁扣像裸露的毒牙，今天咖啡館里再沒有什么時尚單品能夠與之匹敵。卷發(fā)女人的帆布挎包則在不起眼的一角放著。她身著亞麻質(zhì)感的紫色印花長裙，像是隨時可以走進一片森林，加上她長著一對冷淡風格的眉弓，在月光一樣的膚色襯托下，就更像一位安靜內(nèi)斂的美少婦了。

騰先笙在兩個女人之間反復觀察，她們同樣喜歡處于他的鏡頭之下，仿佛這樣更能促進多巴胺的分泌。大部分時間都是馬尾女生在講話，她辭藻華麗、惹人注目，一張口就成了情景劇里的女主角。小女孩吃完面包后，拿走了卷發(fā)女人的手機，坐到背對著她們的古銅色椅子上。

“我最近總是失眠，要聽音療催眠才能勉強睡著，聽很久。”卷發(fā)女人用五指梳理了一下頭發(fā)。

“有什么難言之隱？”馬尾女生說完立刻收聲，低首斜瞄一眼絡腮胡男人，然后又抬起下巴，脊背挺得更直了，整個身體都收束成玫瑰的模樣。就在剛才，絡腮胡男人摘下了耳機，以桌子上攤開的雜志為道具故作沉思狀，面前的景象一覽無余。

“我去上家教課時，那位孩子的父親，說話溫和，他家客廳、書房布置的風格都讓人感覺很舒服，讓我有種想一直在那里生活的感覺。”

“這不是精神出軌嘛！”馬尾女生小聲說，語氣像在戲謔。

“我說，他真是個理想的家長。周末家教課，我隨口說句忘吃早餐了，我不知道他就在隔壁。不一會兒就飄來了蛋撻的奶香味兒，一起端到書房的還有熱牛奶。轉(zhuǎn)眼又端來一份果盤，剝好的橘子、切好的蘋果。哎呀，真的太會照顧人了。”

“是嗎？他是家庭婦男嗎？”

“不，怎么可能？他穿著中式襯衣，總在電話里溝通一些港區(qū)的貨物什么的?！本戆l(fā)女人又補充說，“英語極好?！?/p>

騰先笙覺得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亂糟糟的。他處的位置剛好對應兩人的側(cè)面，避免了其中一人因坐姿而被透視和變形的情況，對拍攝鏡頭而言，還可以利用低角度的廣角鏡頭拉長腿線。在處理身體和環(huán)境的比例時，騰先笙失神了，他想象把自己替換成其中一人，和另一個女人親密對坐。騰先笙有著開闊的眼距，羅馬式鼻梁，已經(jīng)能想象到和女人一起在沙灘時，海風撫在他袒露的麥色胸肌上，四周出現(xiàn)時空凝固的異象。拍攝任務就交給海灘攝影師，隨意的幾個鏡頭，無須刻意做出親昵動作，就能拍出令人咂舌的照片。

過了幾分鐘，這組照片拍好了。騰先笙又把自己那套攝影話術提在了嗓子眼兒，準備打開話題，談笑風生。但是馬尾女生似乎不給他機會，她們情不自禁地聊著，互相嘲弄著，全然忽略了別人。坐在一旁的騰先笙，時刻保持笑意，雖說他早已習慣了傾聽客人，但這會兒還是感到了局促。

馬尾女生呷了一口咖啡，騰先笙期待語言在她的喉嚨里熄火，可他很快就誤解了，那一口只是潤滑劑，以便讓她的嗓音保持圓潤和嘹亮?？窗?，她都來不及把瓷杯放穩(wěn)便繼續(xù)講了下去。

騰先笙根本插不進嘴，他的教養(yǎng)提醒自己不能打斷別人。《第二圓舞曲》讓他想起了圣誕節(jié)的雪，制冰機的噪音頭一次在背景音樂里變得這么刺耳。吧臺的情侶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對了，現(xiàn)在又有人起身離開。

騰先笙低頭走到外面透氣，點了一支薄荷味爆珠香煙。6月的上海，氣溫25℃左右，晝夜溫差像極了大阪。只是那里不流行上海老街這種西班牙式的圓角建筑、馬蹄形窗戶、半戶外回廊。街邊餐廳飄來了烤牛肉的味道，人潮擁擠，騰先笙恍惚想起了辛棄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最近客人們總是在談論疫情，仿佛這座城市即將面臨一場躲不掉的戰(zhàn)爭。

他望著戴口罩的人們陷入了沉思——人類為什么要蒙蔽自己的感官？象征世界的污濁？建立新的邊界感？我們還要恐懼多久？一支煙的時間顯然不足以構(gòu)思如此宏大的命題，更不足以揣測出病毒的真相。

現(xiàn)在晚上6點了，絡腮胡男人走了出來。

騰先笙遞上一支煙，這是他在上海學到的禮節(jié)，接著說：“怎么大家都開始戴口罩了？剛看見有人為了喝奶茶，把口罩剪了一個洞！”

“今年最早的疫情是在遼寧大連，”絡腮胡男人把口罩取了下來，說完看一眼騰先笙，呆滯的表情說明對方不甚了解，于是繼續(xù)說，“源頭是碼頭工人們搬運的俄羅斯貨物。后來4月份是云南瑞麗，不知道是緬甸過來的人還是什么物品?！?/p>

“啊呀，云南？”騰先笙小聲地說，吃驚的原因在于他的咖啡豆大部分來自云南?？磥碓俣谝恍┦怯斜匾?，他確實吃過那幫人的虧；不過得使用單向排氣閥包裝，保存進空間本就不充裕的冷柜，特別是要權(quán)衡好風味的流失——現(xiàn)在能夠令他恐慌的就只有這件事了。再想到萬一哪天街尾那家同行沒了咖啡豆，派出使者向他搖尾乞憐，他便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以前都是從國外流入的無癥狀感染，就這個月，遼寧、廣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本土病例了。”

“確實挺可怕的。看來要多注意進口食品了?！?/p>

“我的工作室可能要消失了?！?/p>

絡腮胡男人的一句“消失”，讓騰先笙消化了好幾秒，他問：“因為疫情嗎？上海不是很安全嗎？”

“我是做旅游定制的呀，凜冬將至。”

騰先笙不語，像是在默哀。他回想起母親在大阪經(jīng)營的餐廳，不久前就收到了政府緊急事態(tài)通知，要求統(tǒng)一暫停營業(yè)，原因恰恰與防止新冠感染蔓延有關。騰先笙7歲以后在大阪和母親一起生活，然后四海游學，最近一年才終于結(jié)束浪子生涯，自然也幸運地和在歐洲肆虐的疫情完美避開了。騰先笙想過兩個月就去看望母親，趁機還能趕上延期一年的東京奧運會開幕式，再去海邊尋找一些零星的回憶。樹邊咖啡館自然就交由服務生打理，目前的營業(yè)狀況他完全放心。這個計劃在春節(jié)結(jié)束以后就產(chǎn)生了，上海飛大阪只需兩個半小時，但就是有一根繩子將他的心牢牢捆住了。那時騰先笙剛和本地女友分手，他不想孤零零地一人去見母親。

令騰先笙更感興趣的是，上海馬上要迎來超級月亮了，今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僅能在白天看到比太陽還大的滿月，還能在夜晚看到整個月亮走進地球的影子里。一個月前，騰先笙和很多人都錯過了記錄超級月亮的佳期，然后只能在媒體上一睹奇容。他想到時一定要早早抵達天臺，用長焦鏡頭拍下來分享給母親，告訴她自己看見了嫦娥。

兩人沉默著抽完香煙，絡腮胡男人把煙蒂扔進滅煙筒，然后將白色口罩重新掛到耳朵上，向騰先笙揮揮手便走了。

騰先笙像是重識了一位故人，他們終于實現(xiàn)了一場完整的對話。對了——騰先笙突然恍過神來，想到剛才忘記邀請他了。下周就是端午假日，入鄉(xiāng)隨俗，去年還是服務生提醒他要為大家準備好粽子，咸的甜的，蛋黃的海鮮的，各種口味都要顧及。騰先笙準備在線上通知大家，開始編輯朋友圈：“樹邊Coffee的老朋友們，辛丑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6月14日），香粽已備，不見不散。”圖片一選用的是一張嘉興肉粽的案板配料特寫；圖片二是休閑椅上一只正在伸懶腰的美短虎斑貓；圖片三是他在NASA網(wǎng)站上找到的月球全景——凹陷的隕石坑化為暗淡的海洋，無數(shù)鉆石質(zhì)地的礦物在月球之陸閃爍著，像極了地球背對太陽時發(fā)出的城市之光。

往朋友圈和福利群發(fā)布好通知，騰先笙轉(zhuǎn)身走進樹邊咖啡館，看到服務生臉上寫滿了委屈。

“怎么了，我的好伙計？”騰先笙問。

“有人投訴了，不好意思。”服務生說，“又是外賣沒有吸管的問題，唉，我想起來中午有一單忘記放吸管了。”

“無妨。”騰先笙安撫道，“我不知道有些人為什么非要用吸管，那不就跟用筷子把比薩送嘴里一樣多余嗎？”

騰先笙朝室內(nèi)掃了一眼，那個小女孩側(cè)臥在卷發(fā)女人懷中，雙腿安靜地垂落，馬尾女生正埋頭自顧玩手機。他立馬再次起興，趁現(xiàn)在可以單槍直入了。

“你好，剛才我拍好照片了，見你們還在聊……”

“不好意思，我添加一下你吧？”馬尾女生率先察覺出他語氣里的抱怨，尷尬地笑了笑。

“好，等照片洗好了跟你講。你是做……”

“我從武康路過來的，時尚博主，跟助理播了一上午。”

“時尚博主？粉絲多少？”

“我的大號35萬，做穿搭品類，不過我還在做美食領域，用的小號?！?/p>

“美食博主？可以幫我店里做一下推廣嗎？我大概率在抖音刷到過你了?！?/p>

“補光燈被我助理帶走了呀，我想想。那我跟我的粉絲們聊兩句，給你看看流量。”

馬尾女生從包里拿出折疊三腳架，伸出大約50厘米長的拉桿，把手機夾在頂端，十分牢固。她揚起手臂，搖晃著自拍桿準備開播。騰先笙自覺地躲避她的鏡頭，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直播一開始，就有幾百雙眼睛出現(xiàn)，“今天帶大家看看我非常好的一位朋友開的咖啡館……店主留學歸來不久，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獨立攝影師……復古的沙發(fā)、意式咖啡桌、藝術裝飾畫……我好喜歡他們店里的花，還有墻上的彩繪，有一種誤入藕花深處的感覺……在我們上海竟然隱藏這樣一家別具一格的小眾咖啡館……”她語速極快、語法清晰、句句珠璣，幾乎是在脫稿演講。

“嗨，我們的店長！”馬尾女生邊喊邊揮手。

“什么？該我說話了嗎？”騰先笙指著自己小聲問。其實他的幽默感并不能迅速轉(zhuǎn)化為邏輯連貫的口才，他拍攝起別人時還好，一旦成為鏡中人，就會顯得雙目無神。馬尾女生心血來潮，示意他向粉絲們繼續(xù)介紹這間咖啡館，令他感到猝不及防。當騰先笙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被嚇了一跳——五彩斑斕的卡通圖標將他包圍起來，人物臉上泛出紫色、粉色的光暈，原本輪廓鮮明的臉龐變成了橢圓形，讓他情不自禁地想笑。

“我最近喜歡上一款，呃，一款……”

“新品咖啡？”馬尾女生在一旁小聲提醒。

“不不，是一款陶杯，出自名家之手。哦，好像跑題了，我應該介紹我家咖啡的。不過那陶杯確實太漂亮了，它現(xiàn)在就在我的店里，只是，呃——那是我的，別人不能用?！彬v先笙又轉(zhuǎn)身向馬尾女生說，“我需要把陶杯拿過來展示一下嗎？我相信很多人都沒有見過的！”

馬尾女生深吸了一口氣，嘟著艷紅的小嘴回到了鏡頭里，此時屏幕上的評論一一閃過。

粉絲“敲斷你的假肢”說：又要出門撩帥哥。

粉絲“我就不買你家的”說：拿出來過一下款。

粉絲“C羅愛吃米粉”說：店里音樂太吵了。

評論區(qū)很快又出現(xiàn)一連串來不及掃描的文字，將這些話統(tǒng)統(tǒng)覆蓋了。騰先笙滿臉通紅，立刻從屏幕里逃了出去。緊接著，馬尾女生就和粉絲們告別了，然后關掉直播間，說：“沒關系，我第一次直播的時候也緊張到不敢說話?！?/p>

卷發(fā)女人也許是困了，打了個哈欠，過大的動作幅度引起了兩人的注意。這時，他們才意識到窗外已經(jīng)暗了下去，騰先笙一看手表，接近8點鐘了。

馬尾女生對騰先笙說：“你身上的香味蠻好聞的?！?/p>

騰先笙面露喜色，篤定地說：“你知道上海馬上要迎來超級月亮了嗎？下個月我邀請你來天臺看月亮，用天文望遠鏡，可以觀測到很遠的太空?！?/p>

馬尾女生欣然答應，說：“上次超級月亮來臨時，我也嘗試去拍月球的地貌，可是手機像素模糊得像蓋了一件面紗?！彼N起嘴唇，瞥了一眼卷發(fā)女人。馬尾女生和騰先笙講話的時候，唯獨忘了卷發(fā)女人一直在對面看著他們。

騰先笙也和卷發(fā)女人對視了一眼，那目光冷若冰霜，他立馬補充說：“我邀請你們都來呀。”

卷發(fā)女人可能真的困倦了，竟然忘了回答。直到她抱著小女孩站起來的時候，才突然發(fā)出聲音，“好呀好呀。”

她們離開以后，窗外已經(jīng)夜幕降臨。騰先笙瞧了一眼桌上的咖啡：小女孩的燕麥拿鐵一滴不剩，馬尾女生喝了一半，卷發(fā)女人的杯沿上沒有任何唇印，只是將心形的脂沫攪碎了。騰先笙并不理解。正當他面露狐疑的時候，服務生走過來，一聲不響地把杯子、碟子都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