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班克
布爾班克是馬鈴薯中的一個品種,但你要是對山西、內蒙古及河北張家口一帶的人說布爾班克,他們大約都不會懂。麥當勞——幾乎是全世界的麥當勞都有一個規定,他們的炸薯條只用布爾班克馬鈴薯。
馬鈴薯在中國的名字有好幾個。在貴州,人們叫它“洋芋”;在東北,人們叫它“土豆”;在山西和內蒙古人們叫它“山藥蛋”。曾經,山西的作家幾乎統統被稱為“山藥蛋派”,這四個字我就非常不樂意聽。那一年在《上海文學》發一個中篇小說,因為是那一期的頭條,周介人先生那一期的前言用的題目就是《又見山藥蛋派》,因為主要是說到我,我就對周介人先生說“我不喜歡山藥蛋這個詞”,我還又說“我不是山藥蛋”。周介人笑著說:“你生活在山西,你說你不是山藥蛋派你是什么派?”周介人先生在細節上是一個很用心的人。記不清是我的哪一篇小說了,小說的主人公叫劉玉堂,周先生對我說:“好不好改一下?因為山東正好有一個作家叫劉玉堂,改一下吧,你說呢,省得他多心。”
因為麥當勞的緣故,褐皮的布爾班克在全世界大行其道。但對于為什么非要使用這種馬鈴薯、這種馬鈴薯到底有什么獨到之處,鄙人是一無所知,雖然直到現在鄙人還經常會去吃麥當勞的炸薯條。
馬鈴薯是國際性的食物,幾乎全世界的人都離不開它。曾經看過一部匈牙利的黑白片,片名叫《都靈之馬》,這真是一部動人的好片子。黑白片,沒有一句臺詞,只有兩個演員和不停的風聲。這部片子是講父女兩個在冬天里想從他們的居住地走出去,卻始終沒有走出去,最終還是被風雪逼了回去,又回到了他們的居住地。在這部片子里,他們天天吃的就只有馬鈴薯,馬鈴薯煮熟了,女兒把它放在碗里端給父親。這位男主人公父親只有一只手,他用他的獨手把煮熟的馬鈴薯壓一壓,撒點鹽就那么吃起來。他們天天吃這個。這部片子的動人之處就在于沒有一句道白,真是黑白響脆——黑白片現在不多見了,黑白片的魅力也真是一言難盡。因為他們是在吃馬鈴薯,那種一只大碗只可放兩三個的大個馬鈴薯,又是個個都蒸開了花,我就覺得他們的生活也不是有多么苦,因為那種馬鈴薯實在是很好吃。馬鈴薯的吃法很多,但我認為還是烤著吃好。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的老師居然允許我們把馬鈴薯帶到學校,用教室里的大爐子烤著吃。那當然是在冬天,外邊刮著西北風并且下著雪,上課之前,我們會把馬鈴薯放在爐子下邊的爐灰里,下了課,那馬鈴薯基本就熟了;或者是把馬鈴薯用小刀切成片,貼在爐筒子上,只需一會兒的工夫,那馬鈴薯片也就可以吃了。
我們很難想象在山西、內蒙古及河北張家口一帶,沒有馬鈴薯人們怎么過冬,這是個大問題。冬天將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做的同一件事就是去買大量的馬鈴薯,一麻袋或兩麻袋,或者四五麻袋。有辦法的人家總是要在院子里挖一個地窖的,到時候他們會把馬鈴薯和胡蘿卜直接倒在里邊。買馬鈴薯,如果是買黃皮的,要買那種麻皮的,如果是買紫皮的,那不用說,不管它的皮是不是麻皮的,一定是好吃的,這種馬鈴薯叫“透心藍”,而實際上卻是紫皮的,不知道為什么叫了“透心藍”,這真是奇怪。還有一種叫“腳夫馬鈴薯”的,名字也是怪,據說墨西哥那邊的馬鈴薯以這種的為主,當然除了腳夫吃,那些不是腳夫的人們也在吃。
在中國,我個人認為出產最好的馬鈴薯的地方當然是在張家口壩上。壩上的氣溫要比壩下低得多——我且用“壩下”來指壩上之外的那些廣泛的區域。在壩下,你穿短褲、T恤,而到了壩上,早上一起來,好家伙,你必須馬上要穿厚點才行,如果有軍大衣披一件,最好。壩上的馬鈴薯最好,在野地里挖一個坑,大點的坑,在坑里點火,火快熄滅的時候把馬鈴薯統統放進去,然后用土把這個坑再埋好,然后,你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到差不多的時候回來再把這個坑挖開——那馬鈴薯才叫香,用手一拍即破,里邊的瓤,對,我們就叫瓤,里邊的瓤是沙沙的,真好。
馬鈴薯的品種很多,我很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一本關于馬鈴薯的辭典,我真想知道全世界都有些什么馬鈴薯。馬鈴薯雖然品種極多,但它們的植株無一例外都要開花,而且是開成紫花黃蕊或白花紫蕊,從來沒有聽過馬鈴薯開紅花的。馬鈴薯的葉子經常被用作書籍封面等圖案設計的元素,很好看。
再說到麥當勞的布爾班克,這種馬鈴薯是褐皮的,所以我想象不出它們的花會是什么顏色,但肯定不會是紅色的。
洋火柴
現在很少見人使用火柴,都使打火機,打火機方便,但沒太多的用處。而火柴就不同了,吃完飯,找根火柴,一折兩截用以剔牙。過去的生活中人們有許多窮講究,碰上眼皮子不停地跳,折半根火柴擱到眼皮子上去,這下子好了,眼皮子不跳了,什么道理,恐怕是眼科大夫也說不清。我小時候,市面上還沒有紅頭火柴,無論你去哪里買,都是白頭火柴。白頭火柴上邊的白頭,成分就是白磷。那時候擦火柴太方便了,根本就不需火柴盒,抽一根,在袖子上一擦,著了——抽吧,您哪,是給別人敬火;或者是拿出一根白頭火柴在指甲蓋上輕輕一劃,也居然著了,趕快趕快——一根大致能夠點三支香煙。有人去澡堂里洗澡,洗完澡要一壺高沫,在那里翹著一條腿把私處半掩住慢慢喝。這時候他忽然想起掏耳朵了,取出根白頭火柴,伸到耳朵里慢慢掏,咧著嘴,露著牙,掏著掏著,耳朵里冒出火苗子來了,那根伸到耳內里掏耳朵的白頭火柴被掏著了,但這下子好,理發的師傅正好不用再給他用剃頭刀在耳朵里掏毛了。當年的理發師都會用剃頭刀給人們掏耳朵,還可以用剃頭刀掏鼻毛,這可真是絕技,但這絕技已經失傳。再就是理發師會用手里的剃頭刀給兩眼長了“灰皮兒”的人動手術,把“灰皮兒”給用剃頭刀取了。人們都管長在眼睛外邊的那一層白皮叫“灰皮兒”,而長在里邊的卻叫“白內障”。手藝高超的理發師會用剃頭刀直接把患者長在眼睛珠子外邊的那層灰皮給割了——怎么割?怎么下刀?眼下均已失傳。我以為理發師是可以入縣志里邊的“異人傳”的,他們的本事可真是不小。
白頭火柴現在已經沒有了,“洋火”這個詞現在也很少有人說了,人們以前把從外邊傳過來的東西都叫洋什么洋什么,比如洋車、洋槍、洋炮,吃的東西里有洋蔥、洋芋、洋姜。洋火柴肯定是從外邊傳來的東西,在洋火柴傳入中國之前人們點火都用“取燈”。“取燈”這個詞很有意思,一個動詞加上一個名詞,其實還是說不太明白,取燈就是指點火的東西,很長時間內,民間人士都把洋火柴叫作洋取燈。古時候或者說一直到明清時期,人們取火都用火鐮,一塊火石、一個火鐮,再加上火鐮荷包里的引火用的火絨,就這些。最簡單的是找兩片打碎的碗片,碴口對碴口不停敲擊,也會把火絨點著。至于白頭洋火柴,是最早的從域外傳入中國的取燈,但現在你想找幾根白頭洋火柴還不好辦,你根本就找不到,可能是因為這東西太危險,但我以為拿捏好了也不錯。我很怕看見有人的耳朵眼里茂盛出茁壯的耳毛,也很怕看見有人的鼻孔里鼻毛茁壯,這樣的人在我跟前吃飯我會吃不飽。如果現在還有白頭火柴那就好了,往耳朵里掏掏,“噗”的一聲火苗一閃,耳毛沒了。用白頭火柴捅扎鼻子眼也一樣,這你就想去吧。
是為記。
蟲子們
有一陣子,我的桌上總是放滿了各種蟲子。說是各種,其實也只是蝴蝶、蜻蜓、蒼蠅、螞蚱和蚱蜢什么的。我收集的各種蟲子中肯定不會有臭蟲,世界上的畫家好像也沒人畫臭蟲,當然也不會有人去畫虱子,雖然宋徽宗說它狀似琵琶。我桌上的那些蟲子一般都是我自己捉來的,捉來后再找許多空火柴盒,用一枚大頭針分別把它們釘在上邊,這樣畫起來也方便得很,比如拿起來螞蚱看看,就會明白它的翅膀是怎么長的,顏色是怎么變化的。各種蟲子里邊好像是蝴蝶的種類最多,而我最喜歡野地里的一種很小的藍蝴蝶,這種蝴蝶極難捉到,總是飛來飛去,還有就是菜地里的那種白粉蝶我也是十分喜歡,這種白粉蝶好像只有白菜地里有,而且是種那種圓白菜的地里才有。我們這里土話稱這種白蝴蝶叫“面蛾”,因為它的翅膀上都是白粉。除了白菜地,茄子地里有沒有蝴蝶?好像是沒有,西紅柿地里有沒有蝴蝶?好像也沒有。蝴蝶中別有風致的是那種長著兩條小飄帶的蛺蝶,飛起來簡直就是小號的神仙。前不久,我買到了一只巴掌大的藍蝴蝶標本,可真是漂亮極了,四百塊錢買一只這樣的藍蝴蝶不能說便宜,但我完全被它迷住了,我試著調出這種迷人的藍色,用三綠和花青,還兌了點銀粉,但不行,我調不出藍蝴蝶的那種奇妙迷人的顏色來。
各種的蟲子里,蒼蠅跟人們的關系可以說是最親密的。有時候我也會畫蒼蠅,畫那種周作人說的麻蒼蠅。周作人說自己小時候愛玩蒼蠅,但不玩麻蒼蠅,原因是這種蒼蠅的肚子里都是卵。他說紅頭綠蒼蠅最好玩。紅頭綠蒼蠅確實很好看,但它的肚子里也都是卵,這種蒼蠅其實和麻蒼蠅一樣臟,但紅頭綠蒼蠅沒有麻蒼蠅入畫,麻蒼蠅的脖子上有些豎的條紋,而國畫是離不開線條的。還有就是麻蒼蠅的透明的翅子上有兩個小黑點,也增加了它入畫的趣味。常畫的蒼蠅一般要和菌子搭配,兩只蒼蠅,搭配兩三個小菌子,這樣的畫常題之以“君子有銀”。這樣的落款足可見君子一般都是窮的,古人說“君子固窮,不墜青云之志”,但畫家們還是喜歡君子能有那么點零花錢,可以去喝杯小酒,或坐在茶館里來杯明前茶什么的。君子有大錢的不多,針對有大錢的人,古人也有句現成的話,那就是“為富不仁”。
螳螂在各種的蟲子里絕對是個雙刀俠,它的祖傳武器是兩把大片刀,它立在一片葉子或一截樹枝上時,總是兩把大片刀一前一后的樣子,像是隨時會給誰來一下子。我小時候常見的螳螂不過兩種,一種綠色的,一種草秸色的,我比較喜歡畫草秸色的那種。綠螳螂當然也不錯,它們的肚皮呈茄子皮色。螳螂不是飛行能手,我認為原因在于它們的肚子太大,它們受了大肚子的拖累,飛不遠。但飛不遠的螳螂實在是個厲害角色,它有辦法吃掉一條小蛇,一般小蟲子更不在話下。我畫螳螂的時候就總想,它們怎么就長得這么像外星人?三角頭,還有那兩只大眼。畫草秸色的螳螂時,我愛配以一兩片秋葉,很好看,很適合掛在喝茶的地方。極簡單的構圖要有極不簡單的細節來做主才行,所以說工蟲很難畫,螳螂翅子上的紋絡極其繁細,你必須畫到一絲不亂。畫螞蚱配一兩片秋草也十分漂亮,也是極簡單的畫面要有極不簡單的細節做主。畫螞蚱是件吃功夫的事,既要細節到位,又要知道什么地方該虛一點、略去一點什么,什么地方又該實一些、加強一點什么。雖是工筆,但要有寫意的成分在里邊,這樣的工蟲才好看,才會活起來。
夏天就要來了,夏天來的時候我想再去試試,試試去我們西邊的山上逮幾只那種碧綠色的小蟬,這種小蟬比大個頭的蜜蜂大不了多少,它們好像只生活在鄙人所居住的這個小城的西邊山上,鳴叫聲悠長而極細,會猛然一停,是稍停,繼之又會發出它的悠然長鳴。這種小蟬,一般人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那年有人送給我兩只死去的這種小蟬,顏色真是很好看,很像是墨西哥的蘭花蜂。墨西哥的這種蘭花蜂的標本有時候可以在網上買到,小小一只藍蜂,賣到五六十元一只,還是多少有點殘的,如果是全品,要一百多,差不多快十斤豬肉的價錢了,十斤豬肉那該包多少餃子。
藍色的昆蟲像是不太多,蜻蜓里邊有藍的,是藍黑相間,一道藍一道黑,很猛厲的感覺,但不算好看,沒紅蜻蜓好看。故宮的護城河上空,黃昏的時候,只有成群的紅蜻蜓才和舊宮苑相配,才和護城河波光粼粼的那泓水相配。山東人喜歡吃各種蟲子,但沒聽過他們吃蜻蜓。
丁香帖
五代時期帝王詩人李煜的詞作《一斛珠》里有“向人微露丁香顆……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之句,前人每說到此詩,都把它解釋為詩里的那個美女微露著牙齒。牙齒怎么能像丁香顆?我以為丁香顆從顏色到形狀和牙齒沒有一點點關系。香料里邊的丁香的樣子,更像是一枚大頭的小釘子,而這里說到的“丁香顆”應該是實指能夠去口臭的這種丁香。兩千多年前,中國漢朝的尚書郎向皇帝奏事,皇帝把幾粒丁香遞給大臣,讓他放在嘴里嚼嚼以去口臭。而之后人們隨身佩帶小銀盒以盛放能去口臭的丁香,亦成為一時風尚。丁香最初被人們叫作“雞舌香”。漢朝人的生活已經非常風雅,男子涂脂抹粉及簪花、佩帶香囊已是家常便飯,而到了北魏時期,這種風氣更甚。雞舌香到了北魏時期才有了“丁香”之名。著名農學家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寫道:“雞舌香,俗人以其似丁子,故為‘丁子香’也。”“丁”是“釘”的古字,它的尚未完全綻開的花蕾狀似釘子。丁香雖為植物,亦分公母,公丁香的花蕾在《中國植物志》的中文名就是“丁子香”。采制的方法大致是:當其花蕾由綠轉紅的時候,便將其摘下,曬干后則得到了我們看到的香料丁香。丁香是世界名貴的香料,烹調、焚香、制茶皆用到它。丁香是桃金娘科蒲桃屬常綠喬木,原產于印度尼西亞的摩鹿加群島,即著名的“香料群島”。據考古資料,年代在公元前1721年前后的、發掘于敘利亞荒漠的一個燒黑了的陶罐中就有一小把丁香。丁香傳入中國的時間大約在漢代,由漢往后直至宋代,香料貿易才達到頂峰,經海上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的商品,以珍寶、犀牙為主,香料為輔,后來又逐漸變為以香料為主,龍腦、沉香、豆蔻、丁香、砂仁等“南香”大量傳入中國,中國商船在東南亞等出產香料的國家所經行的路線被稱為“香料之路”。北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僅廣州一地所收乳香即多達二十萬斤。《宋史·食貨下》提到:“香料,陸路以三千斤,水路以一萬斤為一綱。”依此可以看出遠洋貿易對當時香料貿易的重視。而丁香傳入西方的時間相對要晚一些,中國是從漢代就開始,而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探險船在距今五百年前才登陸了摩鹿加群島這片熱帶島嶼。隨行軍醫克里斯托費爾·弗里克在他的日記里邊寫道:“丁香樹頗似月桂樹,其花由白而青,繼而由青轉紅。當花為青色時,芬芳馥郁,無與倫比。丁香花中密密叢叢地團生著丁香,成熟后由種植者采集曝干,成為黃褐色。那些未成熟的,他們均不采集,任其留在樹上直至來年,他們稱這種丁香為‘丁香母’。據傳說,丁香樹生長的地方雜草絕跡,周圍不生植物,乃丁香樹性喜吸水,將附近的水分吸盡。有人說如果把經過挑選、清理的丁香放在貨棧的屋子里,屋里置水一桶,三四天后,桶內竟會干涸掉。丁香的氣味異常強烈,有的人因為與大量丁香接觸或過于靠近其地而窒息。”軍醫克里斯托費爾·弗里克這一段日記雖然有點故弄其說,但丁香被這些大航海時代的探險家們帶到了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在那邊開始廣為種植卻是事實。
丁香在中國始載于《雷公炮炙論》,而以其入藥的記載最早見于梁代陶弘景所著《名醫別錄》,隨后的《南方草木狀》對其有翔實的記載。丁香作為藥用,大約始于漢武帝時代,也就是公元前二世紀至公元前一世紀。而我們現在經常能夠見到的植于庭院、每于春夏之間開花、花做白色或紫色的,這種丁香和前邊說到的丁香不是一回事。我家的舊院子里曾有兩叢丁香,一叢開白色花,一叢開紫色花,開白色花的丁香,香氣要比開紫色花的更為濃烈。我們能夠經常見到的這種丁香是灌木或小喬木屬,屬于木樨科植物,是中國原產品種,而藥用丁香則是桃金娘科植物,屬熱帶植物,原產于印度尼西亞的馬魯古群島。 今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及非洲東部沿海的桑給巴爾、馬達加斯加、毛里求斯等島均產。我國僅有廣東、海南等南方省份栽培。
五代帝王詩人李煜的詞作《一斛珠》里的“向人微露丁香顆……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之句寫盡了女子撒嬌輕佻的情態,但其“向人微露丁香顆”也讓我們清楚了:起碼是到了五代時期人們還有咀含丁香的習慣。至于“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中所言紅茸為何物?真是讓人猜不出來,丁香在嘴里含到一定時間,嚼一嚼吐出來看看,也不見一星半點紅色,所以這個“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紅茸不可能是丁香。至于這幾天剛剛開過的小喬木屬的丁香,卻是另一碼事,此丁香一謝,春天基本就過去了,所以每當聞到濃烈的丁香花香,總是讓人多多少少有些惆悵。而對于我個人,當聞到濃濃的丁香花香,常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俄羅斯文學,想起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想起別林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卻不會想起與他們同一個時期的高爾基,我讀過他的《在人間》和別的一些小說,不過如果拿高爾基和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相比,我個人覺得是天壤之別。
各種的花里邊,我是喜歡丁香花的,喜歡它的濃烈和短暫,它的香是轟轟烈烈的那種,而也只有短暫的幾天。丁香開的時候很少見到蜜蜂,我很想畫畫丁香卻畫不來,國畫的筆法拿丁香真是沒辦法,碎碎叨叨沒法畫。即使是用工筆,畫丁香花也只好讓油畫和水彩、水粉來表現了。藝術上的事從來就沒有最好,只會各有各的好。我現在還會在嘴里含一點丁香——酒后或外出口渴之時。含它無他意,止渴生津而已。丁香不貴,要買新下來的那種,陳年丁香,咀之無味。
汁水豐盈
我的壞習慣,是喜歡沒事找塊牛肉干放嘴里嚼嚼。不過,吃正餐的時候,還是喜歡汁水豐盈些。中餐不缺汁水,尤其是粵菜,有好湯。而西餐就未必,不過西餐的蘑菇濃湯也不錯,很對我的胃口。
西餐很不好定義,比如牛排和西班牙火腿,都是很好吃的東西,你吃它們,但你不好說它們是別的什么餐,只好將就著把它們歸到西餐里邊去,而實際上,它們亦不是西餐。關于西餐,是真可以編本書出來好好講講,只可惜蔡瀾已老,而別的正經吃貨還沒出世。我真是喜歡“吃貨”這兩個字,如果全民都能夠成為“吃貨”,那么天下就不須再搞那么多這事那事,但要義是懂得:吃是一回事,能不能吃倒是另一回事。
去年年底,看到王山把一整條的西班牙火腿扛在肩上,我便禁不住這種蠱惑,也當即扛了一條回來,算計著過年的時候吃。但過年的年物太多,這些年物一直吃到現在還沒有吃完,所以那一整條沒打開的西班牙火腿就一直還放在地下室的儲物間里。但現在,又在算計著什么時候打開它把它吃完。西班牙的生火腿很好吃,“飄一盤”——吃貨們總喜歡說“飄一盤”,我想這應該是個動詞,是在說用刀開割火腿的那種輕快感覺,因為要切得薄,所以那種下刀的感覺不是在切而是在“飄”。西班牙生火腿就杜松子酒十分好,一杯杜松子酒一盤西班牙生火腿,真是好。但吃正餐時上一盤西班牙生火腿好像又不太對路。而實際上,買一條整火腿也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或許是整條的火腿放在那里一點也不會壞,又或許由于溫度和濕度的關系火腿會整條地壞掉。就像那一年朋友從金華扛來一條火腿,我把它掛在通風的陽臺上,最后還是一天推一天,一天推一天,總是想著過些時候再去吃,怎么下刀怎么切,心里都已經十分明確,但直到火腿生了那種黑殼的蟲子在陽臺上爬來爬去,也沒去動它,所以說吃飯的第一境界應該是方便。張愛玲說要住就住到下邊有幾家好飯店的地方去,一是自己可以下去就吃,二是朋友來了也不必長途跋涉去找飯店。一整條火腿給你帶來的樂趣并不大,也許會讓你心煩。
如果還是要說西餐的事,在國人的眼里,牛排應該是西餐第一物。牛排我是只能吃到五成熟,非要吃三成熟就要閉上眼去吃,三成熟、五成熟孰好孰賴,那當然還是三成的好,里邊嫩到血水淋漓,當然是汁水豐盈。女作家葛水平喜歡“汁水”這個詞,她常說,你看那人瘦成個啥,枯干成個啥,連一點點汁水都沒了。她每這么說我就每每想笑,但最終必然是哈哈大笑,我同時又忍不住會想到三成熟的牛排,汁水相當豐盈的牛排閉上眼去吃。
是為記。
責任編輯 劉照華
作者簡介:
王祥夫,以小說、散文創作為主。作品見于《當代》《十月》《人民文學》《收獲》《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新華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學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隨筆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