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原名張東旭,80后。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獸性大發的兔子》。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有人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也有人說,作家是編故事的手藝人。兩者的說法都有點土,但我不得不拿來用一下。既然是虛構(或者叫編故事),總會和“假”扯上關系。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愿意讓人說自己的小說寫得假。如果讀者相信故事是真的,作家會以此為榮。每當有人問,“你寫的是真的嗎?”作家本人內心充滿驕傲,洋洋自得,盡管向同行們講述此事時,總會裝出無奈又委屈的樣子,就像受到了傷害——作家的真誠與虛偽,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很微妙。肖江虹的短篇小說《九三年》,發表于《天涯》2023年第1期,讀來真實感十足,值得拿來做例子,談一談虛構的問題,具體來說,就是怎么把小說寫得像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一樣。
小說題目的現實指向
這篇小說與雨果的名作同名,故事當然很不一樣,不用做對比。雨果的故事發生在1793年的法國,而肖江虹的故事發生在1993年的中國,相距整整二百年。那么,為什么要用這個題目呢?我覺得,還是為了現實感。1993年,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熱潮如火如荼,勢不可當,國人的生活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讀者一看,腦中會浮現出那個火熱年代的影子。如果將題目改為“那一年”,將年份模糊,讀者不知道你所指的是哪一年,代入感幾乎為零。所以,小說的題目,如果使用“現實指向”強的詞組,其實更能刺激到讀者,甚至能打開讀者的感官和想象。
補充一句:正因有雨果的經典名作的加持,“九三年”這三個字就有了些滄桑與厚重,與小說中主人公的命運相契合。
生活細節如此重要
《九三年》這篇小說的故事,概括講來,是這樣的:“我”的父親是小學校長,好容易搞到一筆錢,要建新學校,請來一支四川的建筑隊,隊上有個人叫盧開智,有知識、有文化,與眾不同。在建校過程中,盧開智成了我的老師,影響了我的一生。這樣的概括,省略了很多情節,下面的分析中會加以補充。
小說第一句,“一九九三年,四川內江來的建筑隊開進了我們無雙中學。”注意,這是故事的典型開頭,關鍵是故事的每個主要元素,都非常具體。時間是1993年,建筑隊呢,是四川內江的,而不是成都或廣元的。有過撒謊經驗的人都知道,謊言中細節越多,越能讓人相信,虛構是一樣的道理。
《九三年》的敘事雖然時間跨度很大,情節也有突兀之處,但生活細節足夠豐富,讓讀者有親臨現場的感覺。例如,小說中的建筑隊工人每人隨身攜帶蛇皮袋,袋子里有什么,作家也寫出來了,“鋪蓋卷、飯盆、衛生紙、瓦刀、麻繩、灰鏟……”而主人公盧開智的蛇皮袋里,裝著“鋪蓋卷、一個包子、兩套換洗衣服和幾本書”。每提到書,肖江虹必要把書名寫出來,全文提到的書有《罪與罰》《幾何原理》《清宮十三朝演義》《愛彌兒》《魯濱孫漂流記》《瓦爾登湖》《貴州草藥》和《我的世界觀》。書名真是太多了,你可能會覺得沒必要,擔心讀者會煩。假設不提書名,只是概括地說外國小說、古代小說,或幾何學、中藥學方面的書,讀者會是什么感覺?我想應該是毫無感覺。每個書名的背后,都是一個故事,都能在讀者腦中開啟一個空間。
莫要忽略生活中的窘態
更重要的是,小說中出彩的細節都來自因物資匱乏而造成的窘態。嘲諷或自嘲式的描寫,更顯獨特,也更真實。例如,父親手腕上戴的是“掉了秒針的上海牌手表”;盧開智的眼鏡“右邊的架子骨折過,用黑色的棉線實施了包扎”,而“斷腿眼鏡”,也成了盧開智的代稱;我家的黑白電視上“加了紅黃藍三色卡片”;主人公看電視時,“脖子不伸長,連包青天和展大俠都分不清楚”。這些細節看似普通,卻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忽略了它們,就相當于忽略了真實的生活。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個事:某些作家并不愛寫生活的窘態,而是熱衷于展示生活中光鮮的部分,他們筆下總會出現某些奢侈品大牌的名字,甚至不惜在整篇漢語中塞入英文單詞。這樣好不好?我覺得取決于敘事者的態度,如果敘事者表現得沉醉于其中,我就覺得很沒意思,對這位作家的作品質量表示懷疑。
小說中寫到新教學樓的地點,說那里以前是個“知青點”,現在是老師們的菜園子,老師們摘菜還得偷偷摸摸的,怕被人看見后笑話。從這一段似乎無關緊要的敘述中,我感受到的是不光是生活的窘態,同時還有歷史的重要。也就是說,當寫到某個東西時,順帶著寫寫它的過去,是不是顯得更加真實?一樣東西有了來歷,就不會顯得平平無奇,也沒人會懷疑它只是你編出來的。
對,他就是個農民工,但很特別
《九三年》中有三個主要人物,分別是盧開智、“我”和父親。毫無疑問,主人公是盧開智,也是作者著墨最多的人物,所有的敘事都圍繞著他而展開。小說中,盧開智接受過大學教育,聰明絕頂,見識過人,這樣的人怎么會是農民工呢?所以,塑造這個人物的難度又落到真實性上,如果讀者不相信,感覺他只是個普通的農民工,或是個假農民工,那就白寫了。
小說中呈現出來的方法是寫盧開智的一舉一動,抓住特點,把特點寫到位,讀者自然會對他產生信任。首先是外貌的特點,盧開智戴斷腿的破眼鏡,身材很瘦,似乎會被北風吹倒;再就是寫他的所有物,和所有的農民工一樣,盧開智也有一個蛇皮袋,袋子里卻裝有書;更重要的是行動,寫他干活兒時的樣子,只能挑灰漿,“一擔灰漿從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的距離,他能給你走出西天取經的九死一生來”。這些都是盧開智外在的特點,可以讓讀者感知到,他是一個不那么典型的農民工。
人物的內在是書寫的重點。小說首先展現盧開智驚人的知識儲備,寫他為我解題,竟然找出五種解法。還要深入他的靈魂里面,寫他對美的熱愛。大雪天,他不怕冷,在雪地里走出一朵玫瑰花。他找父親借書,談論《愛彌兒》,表達出自己的見解。他與父親下棋,棋藝非凡。他替父親上課,談論文學,指出“文學必須強調真實性和人民性”。
就這樣,盧開智的形象立了起來,我們熟悉了他的一切,也都相信了他就是那個很特別的農民工。
坐在你對面講故事
《九三年》的敘述視角是人物內部視角。敘事者是一個孩子,他既是整個故事的見證者,更是參與者。從敘事的口吻來看,就像是這個孩子就坐在對面,向你講述他的故事。相對于外部視角,這樣的視角更能讓讀者相信故事的真實性。
也正因是人物的內部視角,故事可以不用交代得太過完整。小說中盧開智被槍殺的事件,就是有頭無尾,顯得很突兀。而從敘事視角來看,小說講的本來就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生活中的事,有時就會發生得非常突然,也不見得會有個什么結尾。所以說,選對視角可以掩蓋情節的缺憾,同時讓故事顯得更真實,簡直一舉多得。
在這篇小說中,敘事者總會跳出當下的時間,站在將來的某個時間點上回望當下的場景。比如,在學校完工后,父親特別高興,喝完酒后,在月光下送建筑工們回宿舍,而后,敘事者跳到寫作這篇小說的時間點上,“現在我時常會想起父親……”這不光是一種淡淡的抒情,更是對故事真實性的絕佳暗示。
小說的結尾,是補記,為區別于正文的宋體,特別使用了楷體。這感覺就像,小說本來已經寫完了,可現實中又有新的事情發生,不得不再記上一筆。有了這個補記,誰還會覺得這篇小說是作家的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