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晚上,年味尚濃,璀璨的煙花不時在天空營造節(jié)日的氣氛。忽然,我的手機鈴聲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胡老師的電話號碼,我以為這又是師生間過年的問候。沒想到,接通后傳來的卻是胡老師兒子小亮的聲音。他告訴我,胡老師走了。我的腦袋瞬間蒙了,心情一下子降至冰點。我知道胡老師生病,而且是重病,但我沒想到胡老師走得這么快。再也無法入眠,關于胡老師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閃現(xiàn)。我開始自責,后悔沒有再次去看望他。
胡老師叫胡茂標,是我初中時的物理老師。我讀初二時,就聽隔壁班的同學炫耀他們的物理老師牛,課上得極好。我非常羨慕,渴望我也能夠坐在胡老師的教室,聽他神采飛揚地講課。很幸運,到了初三,胡老師果然成了我的物理老師。他的課確實名不虛傳,生動幽默,深入淺出,讓人頭疼的力學、電學在他的講解下學得非常輕松。他對教材太熟了,上課從不帶教案,即使帶也是個擺設。他只需要一支粉筆,公式定理他爛熟于心,隨手拈來。聽他的課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一節(jié)課下來,意猶未盡。即便是面向全鎮(zhèn)甚至更大范圍的公開課,他也是淡定自如。教學效果更是出奇地好,他所帶的班級均名列前茅。記得我所在的初三(4)班,每次物理考試能有二十多人滿分,九十多分普遍,最少也是八十多分。在同學們眼中,胡老師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若干年后的同學聚會,我們依然會對他的課津津樂道,依然記得煦暖的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灑在胡老師的身上。
那時的胡老師三十來歲,意氣奮發(fā),走起路來帶風,對工作滿是激情。上操時,他會拎著一根小棒,對做操不認真的同學“啪”就來一下,當然,只是點到為止。學生們沒有因為他的嚴厲而憎恨他,反而很喜歡他,課余就會圍著他拉呱,他也總是笑瞇瞇地和學生胡侃。中考成績出來了,我們很多人都是憑物理高分升入了理想的學校。初中畢業(yè)后,我和胡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聽說,他提拔做了教導主任,不久調到了另一所學校任副校長。
我高中畢業(yè)讀了師專,后分配到一所中學任教,幾年后做了教導主任。也許是緣分,胡老師竟然調到我所在的學校任業(yè)務副校長,直接領導我工作。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抓教學業(yè)務還不成熟,在協(xié)調人際關系上也不是很得心應手。胡老師經常指導我,告訴我工作該怎么開展。他說學校的領導,要靠自己過硬的業(yè)務水平,讓老師們心服口服。我聽從了胡老師的建議,堅持親自帶畢業(yè)班,用事實和實力說話,教學成績非常突出。胡老師在各種場合表揚我,肯定我,給我提供表達的機會,樹立我的威信。一些認為我“太嫩”的老教師也從心里接受了我,我的工作越來越順手。在胡老師的悉心指導下,我的業(yè)務能力和管理水平迅速提升,并且獲得了組織的認可,被任命為副校長。組織考察我的時候,胡老師也是極力推薦我,認為我能夠勝任這個職務。我成為副校長后,從職務上跟他算是平級,但胡老師依然不斷幫助點撥我。他說:“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作為老師,我希望你能夠走得更遠些。”
我沒有辜負胡老師的期望,工作努力,成績突出,很快,又被組織就地提拔為校長,我成了胡老師的直接領導。起初,我的心里是有疙瘩的,畢竟他是我的老師。胡老師可能看出我的顧慮,直接跟我說:“私下里我們是師生,工作上你就是我的領導,只要你安排,我必須不折不扣落實。”胡老師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在公開場合,他都稱呼我為校長。我說:“您就直呼其名吧。”他說:“那不行,我必須維護你的威信。工作上,如果我做錯了,你直接批評,不能留情面。”有一次,我到食堂檢查,發(fā)現(xiàn)青菜很多爛葉子。我很生氣,撿起爛菜就摔在地上,并責令立即把菜退回。事后,我才知道這菜是胡老師的表叔自家種的,吃不了就賣給學校了。對此,我一無所知,事后很后悔,這等于當眾打了胡老師的臉。沒想到他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對老師們說:“盧校長對工作要求非常嚴格,連我都不買賬,希望大家好自為之。”確實,我的決策只要是對的,胡老師就會全力支持擁護。有時候,我對一些決策拿不定主意,猶豫彷徨,他就鼓勵我下定決心,不要有畏難情緒。當時,我很想推進課改,改變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但我知道改革遇到的阻力會很大,尤其農村學校,老師們已經形成固有的教育觀念,推動起來會很難。但他認為我的想法是對的,率先響應,親自帶隊到山東杜郎口等改革先進學校學習,然后根據(jù)我們自己的實際,拿出了學校教學改革方案,頂住了壓力阻力,進行推動落實,學校教育教學質量迅速提升,在老百姓中的口碑越來越好。后來,我調到別的學校當校長,但我們依然保持聯(lián)系,他也會帶一些老同事來看我,師生敘談,其樂融融。
生命中總是有意外不期而至。去年九月份,我忽然接到電話,說胡老師生病了,是胰腺癌。聽說這個病是“癌中之王”,特別難治,康復率極低。他剛退休兩年,正是含飴弄孫盡享天倫的時候,怎么噩運就降臨到他的身上呢!胡老師的家境一般,他的愛人沒有工作,父母在老家種地,育有兩個孩子,早年的生活非常不容易,這剛剛熬出了頭,可以享享清福,結果身體又出問題了。我不禁扼腕嘆息,立即去看望他。
見到我,他趕忙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瘦削的臉綻開笑容,深陷的眼窩里閃出光芒。我緊握住他骨瘦嶙峋的手,努力向他傳送溫暖和力量。他本來就身體消瘦,化療后幾乎不能進食,吃點東西就會吐出來,所以瘦得有些變形。還好,他的精神狀態(tài)尚可,也許是見到我的緣故,還很健談。他給我講了發(fā)病的前前后后,表示自己已經對生死看淡。他非常清楚,患了這種病,離世只是時間問題。他最擔心的,就是患病后期,身體扛不住病痛,做出有損尊嚴的事。他希望子女一定要維護他最后的尊嚴,生命垂危時不要搶救,讓他自然死去。胡老師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平靜,好像是說別人的事。但我知道,他一定經歷了撕心裂肺的陣痛,他一定有很多的不舍和無奈。我安慰他,沒事,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非常先進,也許會發(fā)生奇跡,并叮囑他,在市區(qū)住院的時候如果需要我,就打電話給我,我盡力給他協(xié)調。他卻說我工作忙,盡量不麻煩我,事實上他也一次沒有找過我。考慮到他需要多休息,我沒有久留,并承諾會再次去看望他,他也欣然答應。
然而,自從那次見面,我再也沒有去見他。工作忙也許是借口吧,或許我的心底存在僥幸,認為他暫時不會有事。人生就是這樣,不經意間,一個轉身就是永別,再也沒有了彌補的機會。聽師母講,胡老師在臨終前親自安排了后事,包括他去世后的人員安排,要求盡量縮小知曉范圍,喪禮從簡。他甚至沒有交代把他離世的消息告訴我。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傷痛。也許胡老師在心里責怪我了,也許他不想驚擾自己的學生們。好在,他的兒子小亮子知道我和他之間特殊的師生情,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我。我迅速驅車到了他的老家,在那座斑駁老舊的小樓里,他靜靜地躺著。在外漂泊一生的他倦了累了,他的青春和生命都給了他所熱愛的教育事業(yè),此時,他終于可以安心地躺在老家的懷抱里,可以心無旁騖地休息了。他的遺容雖然很安詳,但他的身體已經被病痛抽空,瘦弱如柴。我的心不禁抽搐起來,難以抑制的酸楚油然向眼眶蔓延。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淚水,但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握著師母的手,想傳遞一些溫暖給她,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師母反而安慰我不要太難過。
胡老師出殯的日子,漫天飛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城市鄉(xiāng)村,積雪深厚,加之冰凍,路滑難行,車開起來非常吃力。從宿遷市區(qū)到胡老師的老家有幾十公里,但我還是不顧風險,執(zhí)意去送他最后一程。胡老師的遺像平和安靜,斯人已逝,而音容笑貌不斷在我的腦海浮現(xiàn)。
沒有再次去看望胡老師,沒有再次跟他聊聊師生之情,成了我無法解開的心結和遺憾。有時幻想,如果胡老師還活著,我的心愿就可以實現(xiàn)了。轉而一想,胡老師并沒有走,我還會在夢里見到他。閑暇時,他的身影也會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我恍然明白,他還活著,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