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來自北冥的魚

她穿越黑暗的地下河，停在一處洞口。

哇，好美的河流。

母親果真沒有騙她。這條河流美麗極了，像一顆珍珠，閃閃發光。

她是一尾魚，出生的地方，身后的地下河，與眼前這條河流相比，實在過于窄小，應該說是一條地下陰溝。不但空間窄小，那里還只有一種顏色。

黑色，母親告訴她。暗黑，是她故鄉的底色。但母親說，她是一尾魚，有水有食物就能好好長大，其他都不重要。

她每天在地下河水里游來蕩去，捕食，玩耍，無憂無愁。母親視她為手心里的寶，寵著愛著。

有一天，她游了很久很遠，終于看到前方那處閃著光亮的洞口。光亮的顏色與她身處的黑暗不同。她記得母親的話，走出洞口就會抵達一條河流。那是與她故鄉完全不一樣的水土。可她還小，小小的她不敢貿然獨自前往一處陌生的地方。

長到一定年齡，母親開始教她知識，莊孟之道，《三字經》《詩經》《增廣賢文》。除經典國學，母親還講天文地理，人物傳記，風土人情，讓她了解外面的世界。她最喜歡莊子的《逍遙游》中的這一段：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而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她幻想自己是一只遺落凡間的這樣的一尾魚——來自北冥，其名為鯤。在某日，化而為鳥，其羽翼在高高的天空如云朵鋪開。

天空是什么樣子的啊？她在這條暗黑的河流中出生，成長，母親說的天空，在那個洞口也可以看見。但那時，她太小，是一尾念家的小魚兒，她離不開母親。母親告訴她，不久的將來，她就可以獨自游出前面有著光亮的洞口，到那條河流里去，去看天空。

母親去過那條河流幾回。她記得，最近一次應是半年前的一天中午，母親去見了一位老朋友。回來后，又與她說起這條河流。

母親說，那是一處全新的世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陽光微笑著奔赴水面，雨滴在河面輕輕彈跳，白雪深情地躲進河水的懷里。有時，會有一艘灰暗的烏篷船在河里劃過。河岸有行人，有鳥雀，有賣板栗的父子，被母親追著責罵的小孩子……

拉回思緒，她穩穩站在洞口，極目四望。天空淺藍遼闊，白云隨處散落。遠處青山隱隱綿延天邊，金黃的油菜花潑灑到田野的邊際，河堤兩側的紅李青樟依依相訴。河水輕柔清澈，溫婉婷婷，如故人從她眼前流過。陽光落在水面，泛濫成銀色波光，像無數細小的鱗片披在赤裸的水面。

河岸淺處可見碧綠的水草，垂柳依依，有幾只鳥雀在枝間忙碌。此時，桃花灼灼，容顏富貴，無聲勝有聲，萬語千言集于一花一蕊，桃花的心事全寫在朵朵花枝，羞澀如懷春的女子。

這時，她猛然躍下，一頭扎進這條美麗的河流。她又一次想到自己是一條來自北冥名為鯤的魚。她極力伸展開尾巴，輕巧地搖擺，在河水里盡情地游蕩。蔚藍的天空，乳白的云朵，拂過水面的春風……哪一樣都是那么的新鮮。以后的每一天，在這條河里，可以看水中的落日，看晨光里的白霧，看風中的落葉，看雨中的山巒。晚上，月亮喜歡垂下長發，輕輕浸在河里，洗濯一路走來惹上的塵埃。

她游啊游，轉眼已是傍晚。落霞映紅了西邊半邊天。今天是春天里難得的好天氣，河堤上散步的人絡繹不絕。

見時間不早，她準備動身回家。朦朧中，她發現河岸水邊有不少人的倒影，灰暗的倒影。一處，兩處，三處，她數不過來，三五成群，四六而聚，每人手中握有長長的線。她不知這些人類坐在河邊做什么。也許，是河流太美麗了，像她一樣喜歡河流，正在欣賞河流。

這時，她發現有幾種熟悉的東西，靜靜地浮在水中。一點，兩點，三點，每處灰暗的倒影手中長長的線的盡頭，都有東西。

這正是她喜歡吃的美食。這一天，她只顧游玩，貪戀河流的美景，忘了找東西吃，美食誘鼻的甜香，令她頓覺饑腸轆轆。

如此多的美食，眼下都屬自己的了。

河流不光美得不可方物，還有吃不完的美味，難怪母親對這條河流念念不忘。她高興得快蹦起來。

可該先吃哪一口呢？她犯了難。

她想起莊子講的一個故事，一只很小很小的鳥，叫鷦鷯，住在一處大森林里。自由出入，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鷦鷯每天都很開心很得意。當時莊子就跟學生說，其實怎么住，就是一只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

一口就夠了。母親曾告誡她，保持最小的欲望，事事不許貪心，余下的美食，要留給更多的同伴。她對自己說。

她感到無比的開心，所見之處的一切，像食物一樣散發出陣陣清香，生機勃發。

她再次仰望了一眼天空。藍色的天空干凈溫暖，白云乖巧地、靜靜地看著她。接著，一個猛子潛到水深處，而后，轉身，輕擺尾巴，向水中灰暗的倒影游去，向懸浮在水中的一處美食游去，越來越近，五寸，三寸，一寸，她張開嘴，深深地、有力地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