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秘密

中秋節的前兩個星期，楊爺爺病逝了，享年93 歲。

楊爺爺出生于1930 年，他的父母在老城的東門街上靠賣自制糕點、炸洋芋為生，養活他們兄妹五人。他是家里的長子，只上過三年學就輟學在家幫助父母打理生意。十七歲那年，楊爺爺報名參軍，跟著部隊南征北戰，經歷多次戰役。1950 年10月，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楊爺爺所在的部隊奉命開赴朝鮮戰場。戰爭勝利后，楊爺爺回到故鄉，投入到家鄉的建設中來，多次參加地方鐵路修建、水庫建設等工作。后來分配到縣農業銀行保衛處擔任安保工作直至1990 年退休。

在縣殯儀館，縣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工作人員念了楊爺爺長達三頁紙的生平。從參加革命到逝世，所有子女及家屬，只知道楊爺爺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和修水庫，其中的細節一概不知。2018 年“兩會”召開后，國務院成立了退役軍人事務部，地方上也成立了退役軍人事務局。各地方對退伍老兵工作非常重視，展開細致的摸排、調查。工作人員在縣檔案館找到一批老舊檔案，才弄清楚楊爺爺的履歷。他很早就參加革命了，在他參加過的戰斗中，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兩次，集體嘉獎兩次，其中二等功是在朝鮮戰場，職務是機槍連副排長。

告別儀式結束，楊叔緊緊拉住事務局工作人員的手說：“謝謝你們，辛苦你們了。關于老父親的一生，我們做兒女的慚愧啊！我們子女不孝啊！”“楊大哥，你們也不要太難過、太自責，楊老爺子是我們事務局參與料理后事的軍人當中，最平凡、最感人的一個老戰士、老英雄。九十三歲高齡，歷經那么多磨難，有困難或者別的問題，從來沒有找過組織。你們有一個好父親，小輩們有一個好爺爺、好外公。”楊爺爺火化后，定好日子九天后下葬，子女們就在老宅搭了個簡易靈堂。

我們到達后，來到靈堂前，祭拜過楊爺爺后，坐在他們家老宅前喝茶。楊叔說，父親就是一個憨憨老實的人，吃得簡單，穿得普通。老人家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走得非常安詳，九十三歲，可以說很圓滿了。前三個月，在縣醫院住了幾天，醫生說，那么大年紀了，住這幾天就只能調理一下，精神還不錯，就出院吧。一直到老人家去世前三天，都還自己洗臉、刷牙、上廁所等。前來吊唁的親朋，都拿個小凳坐下聊著、抽煙、喝茶。一晃時間到了下午五點，我起身和楊叔說，第二天還要上班，就先回家了。楊叔說什么也不答應，硬是要留我們一起吃晚飯。楊嬸說，來的親朋多，我們一起到老街下面的土菜館吃頓便飯。

席間，楊叔和我們講起，楊爺爺生前唯一提過一次的戰爭經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中秋節，兄妹四人在外工作回家團聚。那天，楊爺爺老早就和老伴做好飯菜，一大家子滿滿地坐了兩桌，于是從里屋抱出一大罐酒，給會喝酒的子子孫孫全部倒滿。一家人非常開心，杯中的酒不知道加了幾次。楊爺爺喝醉了，將桌上的小碗打翻在地。楊叔和弟弟將老父親扶到沙發上坐下。

楊奶奶泡了一大杯濃茶，剝了兩個大橘子放在茶幾上，嘴里念著：“這老頭子，多少年不喝酒了，今兒還醉了。”楊叔扶著楊爺爺說：“爸，你喝杯茶醒醒酒，喝多啦！”“哪里多啊，你爸我酒量大得很，再給我倒一杯。”楊叔把茶杯湊到楊爺爺嘴邊，他大大地喝了一口。“沒事，沒事，和你哥倆說個事。”“朝鮮戰場，激烈啊……有一回，我和兩個小戰士在戰壕里，打了三箱子彈，槍口打紅了，右邊小戰士的左耳都流血……”楊叔想接著問問楊爺爺，可是聽不清楊爺爺嘴里說的什么了。他就端來熱水，幫楊爺爺洗了臉腳，扶上床睡了。第二天，楊叔又問楊爺爺，楊爺爺說了一句：“以后誰也不許再問，不許再說。”

楊爺爺沒有太多的愛好，退休后侍弄一下花花草草，散散步，偶爾幾個老友出去爬爬山什么的。十二年前，八十一歲高齡的楊爺爺因尿急尿頻腹部劇痛住進了縣醫院，經過檢查，確定是前列腺癌。所有的子女將病情隱瞞下來，連楊奶奶都不讓知道。楊叔遵照醫囑，在鄉下尋了幾方中草藥，在楊爺爺疼痛的時候才熬制服用。

我告訴楊叔，我的小爺爺呀，就是我爺爺的親弟弟，也是一名志愿軍戰士。到現在已經去世五十多年了，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參加戰斗的事跡，我爸、大伯等等都沒有聽過。現在能夠看到的是小爺爺留下來的幾枚紀念章。

楊叔聽我一說，像是想起什么來。“哎，我老父親的那些紀念章，我們也從來沒有見到。事務局的工作人員說，不會弄丟，應該在什么地方藏著。前兩天兒子打電話才說，他爺爺在他上大學那年，把那個裝紀念章的箱子交給他保管，并且交代，不準告訴別人。”

楊爺爺下葬幾天后，他的孫子小松回到了老家，在老屋的一個暗角里翻出了一只布滿灰塵的黑箱子。里面的紀念章、兵役證等等擺放得整整齊齊，有解放東北紀念章、修南昆鐵路紀念章、軍需物品領取單、革命軍人證書……料單上寫著：軍帽一頂、棉衣一件、軍服一套、被子一套、水壺一個。看著發黃的單子，小松再也忍不住淚水。他記得上小學三年級時，語文課上學了《我的戰友邱少云》，他拉著楊爺爺的衣服問：“聽我爹說，你參加過抗美援朝，爺爺你認識邱少云嗎？你給我講個戰斗故事吧！”楊爺爺一句話也沒有說，只見他把冬帽扶了扶，猛地吸了一口旱煙，把煙桿緊緊握在右手，掄起就朝小松的屁股打來，小松動作快，楊爺爺的煙桿只打到小松的小腿。

楊爺爺是個英雄，他把很多秘密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