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嗜

上世紀60 年代，很多的人家還沒有從溫飽中掙脫出來。而我，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地從母親的肚子里出來了，母親的肚子更癟了。此后，弟妹又相繼出生，讓這架元氣不足的獨輪車在泥濘中行進更加艱難，需要消耗父親——這個推車人更多的體力。為了確保父親能夠將載有一家人的這架獨輪車推動起來，母親規定，父親一人三餐吃干飯，其他人早、中兩頓喝粥。晚上，因為怕尿床，后來改讓我們兄妹吃一頓干飯。這一決策，最不樂意的是弟弟，他是幼子，父親就依著他，他成了享有勞動力待遇的特權者。

每天，母親照例是起床最早的一個。天剛放白，屋內依然需要盞燈。她將煤油燈擱在灶臺上，從土墻角拿出一截精肉一樣棗紅的松木，用柴刀劈下一小塊，取出一根火根，火紅的火柴頭，在火柴盒黑色的側邊輕輕一擦，就開啟了我們家一天的人間煙火。半鍋水煮沸，母親把洗好的米倒進鍋里，每隔一小會兒，就用鍋鏟扒動一下。等到米八分熟，用篾制的撈飯箕將飯粒撈出來，濾干，另盛，用來蒸飯。此時的灶膛里火力依然很猛，剩存的飯粒在濃稠的米湯里盡情地翻滾。那些飯粒借助灶膛里的火力，躥上躥下，直到像一朵朵盛開的茉莉，潔白而芳香。母親將它舀到唯一內側沒有破損的搪瓷臉盆里。

剛剛起床的我，一手搓著惺忪的雙眼，一手從菜櫥的碗格上取來了青花瓷。一股股香糯絲滑伴隨著微燙，“唏里索啰”地由食道傳遞到胃里，再由胃發散到全身，仿佛一只空癟的皮球，不一會兒就重新打足了氣，背上書包，開始了我的求學之路。

兩泡尿之后，我很快就陷入饑餓狀態。但中午回來，還是抵御不了粥的色香糯滑的誘惑，一口小菜、兩大碗粥是我的享受，我可不管讓我喝粥是不是為了省糧。歷史的車輪正準備跨入上世紀80 年的大門，改革開放拉開了序幕，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父親從小就跟爺爺學木工，幾乎沒有干過農活兒，從生產隊分回來的早稻和晚稻種子分不清，打早稻秧時二選一，結果手氣又太差，別人家的稻子日益成熟，飽滿的顆粒在低垂的稻穗上發出金光，農民幾千年的溫飽問題即將在火熱的陽光中宣告徹底解決。而我家的水稻，好像對春天有著某種特殊的依賴，正綠意盎然，最終只能成了那頭老牛的美食。

親戚和左鄰右舍送來的谷粒是有限的。為了能夠讓全家人的肚子支撐到二晚成熟，母親想到了一種新的煮粥方式，將米粒在磨盤上碾碎來再煮。這當然騙不了精明的胃，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還得用實實在在的東西來填補。菜的生長周期要比水稻短得多，于是，她更加發奮地在地里種菜，所有的地邊地角都被她開發利用。這樣還不行，她又發動我們兄妹，放學回來就提起小竹籃奔向曠野、河灘、山坡。高低起伏的原野都成了我們家的菜園子，水蕨、水芹、野苦麻、苦萰草、魚腥草……成堆地進入我們家的廚房。

晚餐后，母親細致地將嫩的擇選出來，老的斬給豬吃。母親的大鍋沒有停，水燒開，她將這些被優選出來的“山珍”倒進鍋里，焯水，過濾，用清水漂著；還要斫豬草，煮豬食，喂豬。低分貝的某些聲音是最好的催眠曲，而當母親完成這些規定程序的時候，廚房里突然安靜下來，反而會讓我從睡夢中醒來。她枯黃的身影與枯黃的油燈相互映照著，使灶臺甚至整個廚房有了熱氣騰騰的生機。

第二天一早起來，再漂。那些苦澀味被母親清除干凈，而特有的野氣和清香還在。母親將它們切碎，拌上米粉、鹽、姜蒜，滴上幾滴珍貴的菜籽油，在蒸籠里鋪平，加大火力，十分鐘，野性十足的香氣便隨著蒸氣彌漫到全家的每個角落。此時，開飯的時間到了。母親將蒸菜裝盤，撒上蔥花。

我們已經盛好了碎米煮成的粥。粥雖稀，但有實誠的煮菜，為我們全家堅實地撐過了那年的饑荒。那大口的粥、大口的蒸菜，也成了我對美食最原始最永恒的記憶。

也許是母親將自己的勤勞發揮到了極限。第二年（1981 年），我跨過了十三歲，而母親卻倒在了三十五歲的門檻上。我們全家再度陷入了窘境。

本該卸下重擔的奶奶，不得不重新擔負起家庭主婦的重任。父親也逐步從沒落的手工業者成功地轉型到農田好手，糧食已經不用愁了，閣樓上的糧倉總是滿滿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家的粥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粥里有了百合。這才明白，奶奶占用了一塊地角，種上百合不僅是為了賞花。奶奶有很大的興趣在各種花上，桂花、玫瑰，還有那盆被她養了多年的茉莉。茉莉是一種嬌貴的小灌木，奶奶將它養在一個陶瓷花缽里。夏天，她把它放在陰涼的屋檐下，按時按量澆水，捉蟲。

冬天更麻煩，天晴，要搬出去曬太陽，雨雪天氣則放在屋檐下用塑料膜罩著，晚上還得搬回室內以免凍傷。奶奶細致地伺候著，就等那枝頭白米粒綻放開來，如同滿缽的白米粥。奶奶一小朵一小朵地摘下來，放在篩子里，曬個半干，然后用白糖腌漬。

桂花、玫瑰、茉莉，三個擦洗得很干凈的瓶子整齊地放在菜櫥的最上層，紅、黃、白不同顏色的花瓣被白糖凝結在一起，略帶透明，仿佛三個碩大的翡翠瑪瑙。

奶奶用這些香甜的翡翠瑪瑙和各式糕點，為我們裝點著一年四季的各種節日。山藥粥就著茉莉花餅，蓮子粥配上桂花糕，海鮮粥搭上玫瑰酥。肥嫩的海蟹，稠香的米粥，望之便讓你口舌生津了；玫瑰酥的爽口、濃香更是讓人久久不能忘懷。當然，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待遇，但足以讓我們家的各種節日有了儀式感。

平常的早晨，是用樸實的劈柴，煮出的不稀不稠的白米粥，那端上來時的熱氣騰騰，驅走了一半的夜寒。細細品來口感稠潤，大喝一口，從唇齒間一直燙到心窩，真是暢快不已呀！

后讀到一首陸游的詩：“粥香可愛貧方覺，睡味無窮老始知。要識放翁真受用，大冠長劍只成癡。”原來，食粥的根本在于自甘淡泊。淡泊才能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