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之河

我從“農村”這個原點出發，一路輾轉，最終又回到了農村這個原點。

父親看我升學無望，就拼著老命給我蓋了三間青磚小瓦房，房子才剛剛蓋好，說媒的人就腳跟腳地跑來了，說的是自己的表妹，高中畢業，聰明伶俐，知書達禮。經過長達四年的馬拉松式的戀愛，她終于成了我的妻。

就在妻過門的第二年，女兒誕生了。妻就把“吃喜面”時親戚爺兒們送來的雞蛋拾掇拾掇，留下一小部分夠“坐月子”吃的，其余大部分都賣了，賣了二百多塊錢，讓我托人買了一車煤，燒了磚，蓋起了一間硬山、兩間跨梁的三間磚木結構的海青房。

在妻的支持下，學著書上說的，俺家種了一畝多地的“洋蔥，西瓜，棉花，大白菜”復合型高產栽培試驗田，一年四熟。搞種植離了水不行。那時沒有抗旱機械，遇著天旱久不下雨，我們只好在地里打個壓水井，一桶一桶地提著從壓水井里壓出的水，用瓢一舀一舀地給菜窠澆水。往往是辛勞一天，兩只手脹得像氣肚子蛤蟆，妻也從來沒有吭一聲。有時我問妻：“苦嗎？”妻總是這樣回復我：“有你陪伴，就是苦點兒累點兒，俺也情愿。”

那年秋天，我們種的瓜菜賣了好價錢，大田里的玉米也獲得了有史以來的大豐收。過年時，俺家添置了一臺上海產的18寸的黑白電視機，那年春節，是妻邁進俺家的門檻以后，過的第一個幸福年。

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又一個新荷薔薇呈秀色的初夏，在妻的鼓勵和支持下，我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參加了屬于我人生的最后一次高考，沒有想到，在我高考落榜八年以后，我又考上了大專院校。

都說，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甘”與“苦”自來就是一條藤上結的兩顆瓜。我考上了大專，無疑是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喜上加喜，可對于妻子，卻是磨難的開始。自我離開家庭出外求學之后，家里的重擔就落在了妻的肩上。說起那個年月的麥收“雙搶”，至今還讓我不寒而栗。那時候沒有機械，完全靠人力，收莊稼就好比過鬼門關，人人都得禿嚕一層皮。每到莊稼季子下來時，農民們除了吃飯和睡覺躺下外，其余時間都像個機器人似的連軸轉。這些男人們干了一天累得躺在床上歇一夜第二天還爬不起來的體力活兒，都在一樣一樣地挑戰著本就身小力薄的妻的體能極限。

1993 年7 月，大專畢業后我參加了工作，當時我的月工資也不過二三百元，常常是入不敷出。眼看兩個孩子也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妻也不囤氣了，就在一個夜闌星稀的晚上，和我商量說：“要不，咱還干老本行吧！”仗著我是學農出身，就想了想說：“行！”于是我和妻一拍即合。

建日光溫室投資大，我和妻東拼西湊借了五六千元，從選址、進料，到施工，拉拉扯扯一個多月，到了陽歷十月份，一畝地的標準溫室總算建成了。此時，恰恰正趕越冬一大茬兒溫室黃瓜栽培的好時節。頂著壓力，拂去嘲諷，我和妻吃住在園里。育苗采用黑籽南瓜作接穗，普通黃瓜作砧木的嫁接方式，不懂了，就向書本學，向同行問。我們天天盼啊，夜夜護啊，一切都在向著預期的目標逼近。到黃瓜上市時，又逢春節前夕，每天采摘下來的黃瓜不下百余斤，少說也有100 元進賬。一季子賣下來，足有五六千元，比我一年的工資收入還要多。

菜種好了還不算好，關鍵是賣好。

那些年鄉村還沒有修水泥路，賣菜要走七八里地的泥土路，響晴天還好，要是碰上雨天，妻蹬著三輪車，泥里水里，爬里滾里，就是大冬天，蹬到集市上，時常也是大汗淋漓。有幾次，因為路滑，妻險些翻車掉進路邊的泥溝里。擇菜也是一大關，品相好，也能多賣錢。尤其到了年集，菜噴子下來時，妻和家人常常都是通宵達旦地忙碌著。有一年春節趕年集，妻從集市上回來，彎兒都沒拐，直接住進了菜棚里，從太陽偏西一直擇到第二天黎明。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看看表，已是凌晨四點，妻一夜一眼沒眨，收拾收拾又奔向了賣菜的路途上。望著妻遠去的背影，心痛得我五味雜陳，自個兒說：“再干兩年，有個寬裕錢，趕緊疊箱，說啥也不能再讓妻受這份洋罪了。”那些年冬天雪大，風也大，對溫室管理也是個考驗。如果看護不好，一旦賊風偷襲，不但大棚不保，一年的辛苦也就白費了。每到惡劣天氣，我和妻從來都沒有睡個囫圇覺。雖然我也很勞碌，但我有工作，一到點就得走人，大頭活兒自然都是妻來扛。

一連干了六年，當手里有點兒積蓄時，就匆匆結束了那段“不務正業”的時光。正當家庭一切向好地發展時，妻卻患上了罕見的惡性腸道細胞間質瘤，在妻做了四次手術，與腫瘤抗衡長達14年。如今，當女兒事業有成，兒子研究生畢業后又被招聘到國家級醫院之際，妻已油盡燈枯，最終于2023 年深秋時節的農歷九月初九，那個萬家團圓的重陽節，去到她應該去的那片竹林。

望著妻遠去的背影，我思念的淚水淌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