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國演義》

我大約是從小學(xué)四年開始接觸《三國》的。首先接觸的是《三國》連環(huán)畫。不知從哪兒借得幾本沒看夠，就跑去十里開外的小鎮(zhèn)供銷社去買。一兩毛一本。但一兩毛錢絕非小數(shù)，要攢好久才能湊夠。估計差不多夠買一本了，趕緊奔去供銷社，進(jìn)門直撲書本柜臺，一頭趴在玻璃罩上急切切尋找《三國》。興沖沖買得一本，又眼巴巴盯視下一本：《千里走單騎》，瞧關(guān)公關(guān)云長那雄赳赳氣昂昂躍馬橫刀的高大形象，嘖嘖！遺憾的是錢沒了。好在街頭大樹陰下有個小人書攤，一分錢租一本。書攤常有幾本《三國》擺在沙土地上。若碰巧口袋里還能扣出一分硬幣，就遞給坐在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立馬抄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樹下翻看。想看完又怕看完，怕看完又想看完。看完字看圖，看完圖看字。老伯還好，隨我看多長時間。只一次忽然睜開眼睛：“孩子，差不多了吧？我得回家吃飯嘍！你不餓？書可是不頂飯吃的喲！”

問題是，借也好買也好租也好，都沒能把六十集湊齊看完。于是趁父親不在家時翻他的書箱，把壓在最底層的《三國》找出來，然后抱書爬上西山坡松樹林，靠樹坐在軟綿綿的落葉上翻動書頁。身傍毛茸茸的金達(dá)萊花，樹梢撲愣愣的山雀，時而掠過鼻尖的甜絲絲的山風(fēng)。乖乖！一時快活得要死。如今想來，半個多世紀(jì)前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教育水平相當(dāng)了得，竟然使得四年級小學(xué)生看原版《三國》看得一路過關(guān)斬將勢不可擋。

上初一時又把原版《三國》看了一遍。這回看得仔細(xì)了，開始注意文章本身了。說來也怪，較之《水滸》，即使就文章而言也覺得還是《三國》更合自己的脾性。按理，《水滸》接近白話更容易懂，而《三國》屬于文言文較為生澀，但我還是偏愛《三國》。不僅“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那樣擲地有聲的“金句”，而且一路鋪排的隆中對也讓我讀來樂在其中：“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而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相比于內(nèi)容，吸引我的，更是其行文的節(jié)奏——風(fēng)逐浪起，日落霞飛，而又前呼后應(yīng)，一氣縱橫。這種行文的節(jié)奏感或音樂性，使得我覺得十分好玩兒，偶爾朗讀，不由得搖頭晃腦，自鳴得意。

如此這般，《三國》不僅培養(yǎng)了我日后包括翻譯在內(nèi)的行文節(jié)奏，而且似乎激活了我生命的節(jié)奏，使得我在庸常的生活中終究不失浩然之氣，在艱難的人生低谷也沒敢完全忘記對信義星空的仰望。是的，漫長的人生中，奠定我的精神底色和文章底色的書一時難以盡數(shù)，但《三國》無疑是最重要的一種。別人從《三國》中看出了什么我不知曉，我看出的主要是行文的節(jié)奏，生命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