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危語言保護視域下的瀕危曲種保護、傳承

曲藝是中國歷史悠久的、有著鮮明民族文化符號的表演藝術之一，近年來，隨著國家文化強國戰略的提出，一系列圍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條例相繼出臺，相關部門、文藝工作者、展演平臺聯動“三改”（改戲、改制、改人），使得曲藝淬火新生。然而在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相統一的過程中，曲藝原有的保護、傳承格局與形式發生深刻變化，現代化曲藝保護與傳承機制尚未健全，純粹自然和自流自衍成為當前曲藝發展的主要特征。根據相關數據披露，目前，我國依然存活的曲藝種類為500余種，只占已知曲種的一半，而擁有專業演出團體的曲種僅占十分之一，這說明，曲藝保護與傳承在缺乏適宜的成長生態下，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其中，瀕危曲種的生存壓力尤甚。

一、何為瀕危：曲種瀕危等級選定

何為瀕危曲種？關于這一問題的解釋，學界尚未達成共識，但不少學者已提出多個論點：張建梅、袁蕊（2014）指出“資源匱乏、表演形式單一、表演難度大，對傳承人要求高。傳承鏈脆弱，幾近斷裂”①；金萌（2016）指出“劇團舉步維艱”“許多老藝人年事已高，卻無人繼承衣缽，那些古老而優美的表演技法面臨失傳的危險”②；楊冬梅（2016）指出“大量傳統曲目流失、藝人數量驟減、后備人才匱乏”③等，可以看到，致使曲種走向瀕危境地的三大關鍵因素是日益萎縮的藝人族群、日漸式微的演出規模、不同年齡層次藝人斷裂。此外，曲種自身傳唱傳承難度較大、相關扶持政策不到位等因素均會導致曲種走向瀕危。筆者借助Sue Wright（2012）語言活力度等級衡量，把如上變量整合為五大等級以說明曲種瀕危程度等級，如下：

第一級：曲藝藝人族群數量大，分布廣，有活力，曲藝演出多，宣傳力度大，并得到一定的政策資金扶持，該曲種不存在問題，會持續存在。

第二級：曲藝藝人族群數量雖不多，但有活力，年輕傳承人較多。雖然從人口統計上看，這種曲藝藝人族群數量難以保證該曲種維持，但往往會因該曲藝所在社區的文化傳統、孤立環境、身份認同等因素而生存下來。

第三級：該曲種所處的社會環境對曲種傳承的要求較小，即缺乏該曲種適用的社會環境，尤其在身份認同、宗教信仰上對曲種并無要求，年輕傳承人的數量少于老年傳承人。

第四級：曲藝藝人族群數量明顯縮小，年輕人對曲種不感興趣，曲藝傳承人的年齡明顯偏大。

第五級：曲藝傳承人微乎其微，甚至全部離世，曲種只能通過數字化，甚至僅留存名字而幸存。

如上量級僅是衡量某一曲種是否瀕危以及瀕危程度如何之先行的簡單框架探索，針對瀕危曲種的保護和傳承是亟需進行系統的普查、統計、采集與評估的大規模工作，需要對曲種的歷史價值、民族和地方特色性、音樂性、經濟價值和產業開發可能性綜合評估，因能力有限，此處暫且不表。

二、關于瀕危曲種保護傳承的三大問題

同為瀕危現象，Crystal（20 0 0）關于瀕危語言提出的三大問題：“我們是否需要關注？”“我們能為之做什么？”“我們應該做到哪些？”這些問題對于瀕危曲種的保護和傳承同樣適用。

（一）我們是否需要關注

曲藝是植根于社會生活，反映民族審美，傳統悠久深厚的藝術形式。從原始的巫靈卜祝，周朝瞽矇俳優諷諫，魏晉“轉讀”“梵唄”，隋唐“說話”“變文”，宋元“諸宮調”“鼓子詞”“散曲”，明清“敘事道情”“彈詞”“子弟書”，晚近“京韻大鼓”“北京琴書”“相聲”等，曲藝逐步成為成熟多樣的藝術形態，以諸多種類或說，或唱，或兼說兼唱，成為最具有中華民族文化表征的，最具有文化辨識性的藝術形式之一。

正是出于曲藝植根人民的這一特性，曲藝的藝術價值以及社會價值格外凸顯。從藝術價值上說，曲藝為方便吟唱，是以“口述”和“聽覺”為主要的傳遞美的形式，一個人、一張嘴，寥寥幾把樂器，不需要繁華布景，跳進跳出間就可以完成一部作品。這種說唱藝術最早便于講經傳教，口耳間便于理解，而封建社會普通民眾較少具備書寫能力，曲藝成為史傳傳奇，故事小說等文學樣式借助曲藝化口述傳播的重要載體，自然地以其獨特的藝術形式和文化歷史功能成為“文化之舟”“戲曲之母”。此外，曲藝即興與靈活的藝術特征也能根據演出場景和演出目的作出及時的變化調整，比如單弦名家德壽山在看到譚派票友馬振卿（又名馬叫天）入席聆曲時，當場于開場詞中抓哏“嚇得我回頭一瞧，原來如今的馬兒也會把天叫”④，再如評書大家品正三播送評書時曾隨帶提說其貧病交加的鄰居，號召觀眾募捐，這種靈活多變的藝術形式是其他藝術樣式所少有的，在敘事、模擬和抒情方面具有獨特的與觀眾互動溝通的活性表演藝術特征。在社會價值上，曲藝是口語藝術、民間藝術，植根鄉土，吟說世情，具有極為龐大的群眾基礎。五四運動后，中國傳統文化碎片化、斷裂化，影響了人們對自身文化價值的認同和判斷，曲藝雖亦受影響，但賴于口耳相傳，生命力與傳承力濃厚，這種勃發的藝術形式儼然兼具了“很可以吸引人的娛樂”和“普及教育工具”⑤的雙重屬性，在“破除迷信”“刺激民族性”⑥“勸人學好、改邪歸正”⑦方面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因此曲藝不僅是傳統文化延續的力證，構成文化自信的基礎，也是我們找尋中華文化發展內在規律的鑰匙，對于發展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深有啟迪。其次，曲藝中蘊含的豐富哲學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文化內涵和時代價值可以為人們認識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啟迪，如講說評書可以“借題發揮譬喻，多方勸懲”使人“明了忠佞邪正之分”⑧，相聲則可用諧話“含有規戒之微旨，諷世勸人”⑨等，從而可以為道德建設提供有益啟發，也可以為治國理政提供有益啟示，對于傳承中華優秀文化，奠定民族之根，振興中華復興夢具有重要意義。

所以，無論是傳唱度高的“大”曲種，還是瀕危曲種，都是兼具極高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縱然，大曲種可能更具活力，但是文化雖有強弱之分，卻不分高低貴賤，文化多樣性是有益的。

此外，誠如上節所述，瀕危曲種往往傳唱范圍較小，生于某地，且限于某地，這就使得該地居民在創作該曲種時與其所在的社會生活和生存環境緊密相連，該地居民通過對該曲種改進體驗反映歷史變遷、地方風物，形成特有的身份認同和族群觀。一旦這種曲藝形式出現斷裂、消亡，與該曲種相關的遺產知識就會嚴重喪失，文化間的不可替代性會導致縱使可憑文獻資料、影音圖像去了解該曲種及曲種所承載的文化價值，也無法完全掌握。這不僅對該曲種的藝術價值保護傳承是一種損失，對于了解該曲種承載的歷史文化價值是一種損失，對文化間借鑒學習是一種損失，對學術研究亦是一種損失。

綜上，瀕危曲種與“大”曲種一樣，都蘊含著深厚的藝術價值、社會價值、學術價值，對于反映歷史變遷、地方風物，形成族群印象和身份認同都具有深刻意義。其不同點僅在于，相較于“大”曲種，瀕危曲種活力度不夠，而這并不能成為我們摒棄瀕危曲種的理由。我們有若干種方式去提升瀕危曲種的活力，因為“大”曲種緣何“大”其實也是人們選擇的結果。

文化領域并非自然界，“適者生存”法則的泛濫只會讓人產生錯覺。如果人們想要保護瀕危曲種于水火，“適者生存”法則是極不適用的，勢必需要人力的干預。

（二）我們能為之做什么

既然瀕危曲種是一種難得且無法代替的文化資源，是可以通過人力干預的，那么，對于人們根據該曲種對族群的意義、族群未來定位、對于瀕危曲種將產生以下三種選擇的可能：

一是不采取任何措施，把瀕危曲種視為文化衍變進程中自然地新生消亡的一部分。

二是求助專家學者，將即將瀕危的曲種進行記載、錄制保留更多資料，以確保即使該曲種已消亡而無法表演實踐，也能作為一種歷史記憶和知識繼續在文化資料保存的層次上存在。

三是對該瀕危曲種實施搶救、復興以及保持，其中就包括制定相關搶救復興保持的政策，維護與該曲種相關的社會文化傳統，加大對該曲團的投入，形成系統的培養體系，營造產業環境等。

但正如上文所述，瀕危曲種是一種難得的文化資源，其藝術價值、歷史價值以及社會價值都難以代替，因此對瀕危曲種不采取任何措施是不可取的。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瀕危曲種的瀕危程度其實是有等級的，對于已經消亡或者瀕臨消亡的曲種，人力干預恐怕不能使其復興，所以采取調查、采集、收錄，通過紙質化、數字化的方式加以留存幾乎是唯一途徑。而對于尚有一些劇團演出，尚有一些藝人傳唱、學習的曲種，是我們特別注意和急需探討的。我們除了將其錄入數據庫外，還可以加以搶救、復興、保持，我們可以參照愛德華茲（1992）關于語言復興和語言保持的最佳情景進行討論：

1.人口統計學上是安全的，即該曲種的觀眾與該曲種的表演人員可以得到一定的數量保證。

2.政治上得到承認，即該曲種獲得了國家、地方等不同層級的重視認可，并得到一定的政策扶持。

3.功能上有文化凝聚力，即該曲種能夠與其所依附的族群文化中的社會實踐活動保持很強關聯。

4.形制上標準化現代化，即該曲種有利于作品創作創新、教育傳承、媒體宣傳、藝術交流及學術研究。

5.具有代際傳承性，即該曲種在不同的年齡層次，尤其在年輕一代有一定量的學習者，且家庭和學校都為學習該曲種提供支持。

其中，筆者認為，復興瀕危曲種的首要因素在于獲取國家的認可和支持。由于源自政府的力量是強大的且強制的，因此這種自上而下的支持對其他變量因素起到統領作用。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自上而下也需要自下而上的民眾、社會團體的支持。因為曲藝的本質是人民的，人民既是曲藝的創作者，也是曲藝的消費者，亦是曲藝的推動者，脫離了人民的支持，就缺乏曲藝衍生的根基，脫離了人民的支持，曲藝就不再是曲藝。

（三）我們應該做什么

既然復興瀕危曲種的首要因素是國家認可，同時還需要得到自上而下的支持，那么具體來說，我們應該做什么，語言規劃的三層次理論為我們進行瀕危曲種的規劃提供了啟迪。

地位規劃即確立某個曲種在社會中地位和作用。由于我國曲種眾多，涉及不同地域、不同族群、不同社會文化等，我們無法也沒必要更不能像確立普通話為官方語言、主要工作語言和教學語言一樣去確定某一種或者幾種曲種的“國家”地位，但是在地方上，可以適當地選擇一種或若干種曲種作為代表性曲種向外推介，而相較于一些大曲種，瀕危曲種的地方性更為濃郁，更適合作為地域文化的代表向外傳播。在包括瀕危曲種在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繼承相關法規已然逐步健全：2005年3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明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工作目標為通過全社會的努力，逐步建立起比較完備的、有中國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制度，使我國珍貴、瀕危并具有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有效保護，并得以傳承和發揚；2006年《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暫行辦法》、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相繼發布實施，將列入國務院批準公布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的所有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進行保護，至2022年已經有5批，共計213個曲藝類項目，207位曲藝類代表性傳承人位列其中。不過，就整體而言，尚有很多珍貴的曲種尚未得到應有的保護，以天津為例，《中國曲藝志 天津卷》共收錄曲種33項，而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僅有7項，列入天津市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有19項，許多諸如西城板之類的瀕危曲種仍需得到進一步重視。此外，雖然文化和旅游部印發了《曲藝傳承發展計劃》助推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發展，但是其中不少項目以國際級非遺代表性項目為重點，對瀕危曲種所涉相對較少。

本體規劃即對曲種本身進行改造完善，使其標準化、現代化，維護其健康發展，主要包括該曲種的推廣宣傳、曲目內容規范和曲種藝術標準制定與推行、相關工具書編纂等。對于瀕危曲種而言，涉及到瀕危曲種本體規劃的有對瀕危曲種進行調研、收集、錄制并建立數據庫，將一些瀕危曲種非文字化作品文字化以便于留存傳播，為瀕危曲種瀕危程度建立細致科學的；評測體系以分等級地加以保護保存、傳承復興，在保證曲種特色的同時為一些傳承程度難，形制復雜的曲種“瘦身”以助其培養傳承人，編制全國瀕危曲種地圖并建立瀕危曲種詞典等。

習得規劃即有組織有計劃地促進某個曲種的學習，一般在教學領域。對于瀕危曲種而言，推動其學習推廣的渠道有：一是開展曲藝普及，擴大曲藝受眾。定期組織開展曲藝進校園、進社區、進鄉村等活動，普及曲藝知識，推廣曲藝項目，培養曲藝受眾。鼓勵對曲藝及其相關環境開展整體性保護，維護和培育曲藝傳承發展的文化生態環境，有條件的地方鼓勵設立文化生態保護區。二是擴大傳承隊伍，提高傳承能力。指導曲藝類非遺代表性項目保護單位制定年度傳承人才培養計劃，定期招收學員，組織授徒傳藝，不斷壯大青年傳承隊伍。三是維護文化傳統，夯實文化土壤。鼓勵各級各地政府挖掘本地曲藝與本地文化習俗結合范例，將曲藝與民風民俗、節慶禮儀聯系在一起，加深曲藝的族群凝聚力和文化向心力。

此外，就曲藝工作者而言，筆者還注意到，當前關于“瀕危曲種”的研究還不算充分，在“中國知網”以“瀕危曲種”為主題檢索，所涉曲種的種類都十分匱乏，故急需曲藝工作者投入大量精力展開研究。2021年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發布的《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對藝術學進行調整，并新增“戲曲與曲藝”學科。2022年9月13 日，新版《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2022年）》藝術學門類中，設“戲曲與曲藝”專業學位。筆者相信，雖然目前對于瀕危曲種的研究仍很薄弱，但高等教育將在瀕危曲種的保護和傳承中發揮更大作用，未來一定十分光明。

瀕危曲種曲藝演出日益減少，曲種傳承人日益凋零，導致瀕危曲種在當前現代傳媒和現代文化的空間受到巨大擠壓，瀕危曲種走向消亡并非不可挽回，這要求我們必須進行自上而下的扶持以及自下而上的支撐。珍視瀕危曲種的價值，就是維護我國文化資源的多元性，就是守衛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園和知識寶庫。

注釋：

①張建梅、袁蕊：《天津瀕危民間藝術鼓曲西城板的保護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14年，第27卷，第2期，第77—84頁。

②金萌，《論河南省瀕危曲種的價值與開發》，《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1卷，第4期，第93—96頁。

③楊冬梅：《試論河南瀕危曲種聲腔發展的特點》，《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6，第35卷，第12期，第94—96頁。

④素聲：《記德壽山之單弦》，《天風報》，1933年2月19日，第2版。

⑤了了：《談劉寶全》，《天聲報》，1936年4月16日，第3版。

⑥胤真：《白云鵬之<哭祖廟>》，《天風報》，1937年4月27日，第2版。

⑦善庭：《聆曹寶祿感想》，《天聲報》，1921年10月1日，第3版。

⑧趙英頗：《師柳堂雜綴 評書起源（續）》，《戲劇報》，1940年11月29日，第4版。

⑨《諷世勸人 相聲含蓄不盡（上） 萬人迷個中翹楚后起乏人》，《庸報》，1941年8月12日，第6版。

參考文獻：

[1]Edwards，John：Language and Ident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2]Crystal， David：Language deat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3]吉布森·佛格森著、張天偉譯：《語言規劃與語言教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8年。

（作者：南開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生）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