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房主人發覺出租小屋兩天沒有動靜,有點異常,推開房門,發現過道上躺倒一把椅子,抬頭一看,嚇得突然大叫:“天呀!”只見椅子上方吊著一個人。
這是她家的女房客,急忙喊人來,女房客的尸體已僵硬,臉色蒼白,人說,她已死去兩天了。房東大嬸不無遺憾地嘆息道:“她的口糧還沒吃完呢,吃完再上吊也來得及啊!”鎮上的人草草將她埋葬在東山坡上,小鎮沒有引起騷動,依然如往日的平靜。
死者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俄羅斯白銀時代最杰出的詩人,鎮上的人并不認識她,更不知道她是詩人。
茨維塔耶娃出身于一個書香世家,父親任莫斯科大學教授,是普希金國家造型藝術館創辦人,還是位雕塑家。母親是一位著名的鋼琴家,家庭充滿濃郁的藝術氣息和貴族氣息,她從小就在古典的書香和音樂的旋律中長大。天資聰慧的茨維塔耶娃和兄弟姐妹們的童年是歡樂的、幸福的。
她6歲便開始寫下幼稚的兒童詩,16歲發表了第一首詩,18歲自費出版第一部詩集《黃昏紀念冊》,且在社會上產生影響,受到當時幾位著名詩人的好評。她雖有陰柔氣質,線條柔和,卻也顯露出尖銳的剛烈鋒芒。她靈魂深處的噴涌與現實格格不入,天生的隔漠和先天的距離感,冷峻,這是她悲劇的根源。她的才華和那個時代并不合拍,她的詩自由奔放,肆意和不羈,想象奇詭、任性,連破折號、問號,都有綿長的詩意。她的詩使整個俄羅斯驚艷,她是憑天賦創作的,所以《日瓦戈醫生》的作者、諾貝爾獎獲得者帕斯捷爾納克稱贊道:茨維塔耶娃一開始就是一個成熟的詩人,“她的聲音——人的,經典的聲音”,并說較之“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阿赫瑪托娃“更高層次”。她是詩歌的女兒,“她心靈里住著一個詩魔。”她是“文豹”甚至“詭異”,還有一種放蕩不羈的野性美,神秘的鬼氣和仙氣。
阿赫瑪托娃在“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是名滿天下的“皇后”詩人,她繼承了普希金的衣缽,在俄羅斯享受著無與倫比的崇高地位。茨維塔耶娃舉目皆空。有人說,她與古希臘的笛福,中國的李清照,英國的伊麗莎白·勃朗寧,二十世紀的薩克斯相匹敵。這使我想起李清照,寫出“詞論”,筆掃千軍,連歐陽修、蘇東坡、柳永等男性大家的詞章,從內容到形式統統批判,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
阿赫瑪托娃是女神。
茨維塔耶娃是女巫。
女神好學,女巫難做。
女神內斂,忴恃,靜穆。
女巫手持板斧,荑芟拓荒,獨辟蹊徑,獨步天下。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紀末的情緒籠罩在詩壇和文化界,焦慮、焦躁、動蕩、不安、悲觀、恐懼,這時茨維塔耶娃橫空出世般的、以不羈的反傳統地宣泄精神的苦悶和生活的窘迫,在大時代的悲傷基調下,尋找神秘的彼岸,追思遙遠的文化遺韻……
茨維塔耶娃一反萎靡之風,詩韻剛烈、堅毅、烈火般的激情,沒有憂郁,沒有傷感,沒有悲婉,她性格倔強、詩風高貴典雅,純正、莊重,有著男性的勾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詩歌評論家說,她的詩“是鐵匠在鐵砧上錘煉的詩句,是在冰水中淬煉出的詩句”,那鋼錠般的詩句,并沒有隨著時間而降溫,她以巨匠的氣魄震撼詩壇。她與阿赫瑪托娃同居莫斯科,一生只見過兩次面。對于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成就,阿赫瑪托娃也不免心生醋意,“既生瑜,何生亮?”她們是燦爛的星月,是“天堂的十字架”,被譽為“大地的女人”。茨維塔耶娃的詩提高了詩歌的品位,拓寬了詩歌畛域,對傳統詩歌是一種顛覆性的打擊,一股新風席卷詩壇。
她的高傲、粗野、乖戾、陰郁、叛逆、膽大妄為,她靈魂深處有顆堅硬的核,咄咄逼人的好戰性,強烈勇猛的進攻性。她是月亮,他人都是群星。布羅茨基說:“茨維塔耶娃是一位極其坦率的詩人,俄羅斯詩歌史上最坦率的詩人。”她說,她是普希金的妹妹,她只會握普希金的手,不會吻他的手;她和普希金一起“爬詩歌之山”,她無須挽著普希金的手;她說,當普希金聽到她第一句話時,就得知他的同道人是什么人!
她甚至嘲笑普希金“扮演紀念牌的角色”“扮演陵墓的角色”,狂妄地說:我是無人取代的人。的確,茨維塔耶娃不僅超越了前人,而且為后人橫陳一道天塹,無法復制的險峻。
有人說,茨維塔耶娃一出生就自己打碎了她的“模具”,天下不會出現第二個茨維塔耶娃。
作為詩人而生,她是天才,
作為人而生,她從未長大。
二
十月革命的風暴席卷俄羅斯大地。
無論你是多么偉大的詩人,在風暴中也是一只躲在屋檐下的麻雀。她結婚后和丈夫脾氣不合,并不幸福,他們幾乎沒有相同之處,性格不同,愛好不同,生活習慣不同,唯一相同處都是早年喪母的孤兒。雖未離婚,丈夫埃夫隆為逃避家族生活的尷尬離家參軍。自此以后茨維塔耶娃和丈夫天各一方,杳無音信。
勝利后的俄羅斯,經濟十分困難,茨維塔耶娃生活一落千丈,常常出現三餐不繼的境況。冬天的酷寒降臨,揭不開鍋,更無燃料取暖,只好將幾件舊家具送到舊貨市場。1919年的冬天,茨維塔耶娃生活到了絕境,且不說舊家具已賣光,家徒四壁,沒有米下鍋,屋里冷若冰窟,只好乞討般向鄰居要點食品,一些熟人可憐她,送點兒土豆給她。這并不是長久之計,她不得不把6歲的大女兒和兩歲的小女兒送到保育院。誰知不久大女兒患上瘧疾,無飯可食,無藥可醫,不得不接回家,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大女兒的病卻奇跡般的好轉。天無絕人之路,天也有不測風云。不久傳來噩耗,小女兒竟然餓死在保育院。她悲痛萬分,后悔不該將女兒送保育院,是她害死了小女兒。
茨維塔耶娃精神麻木了,大腦一片空白,她唯一的希望將大女兒撫養成人。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她加入了藝術宮文學會,這樣每天可領得一份食品,一個人的飯兩個人吃,勉強沒有餓死。
1921年7月終于收到丈夫的來信,說他在捷克讀大學,她帶著大女兒尋找埃夫隆,一家人歷經苦難,終于相聚于柏林。可是埃夫隆因學業緊張,不能久留,又回到布拉格,茨維塔耶娃只得留在柏林。她孤獨、寂寞、惆悵,又陷入饑餓和困厄的境地。好哉,她遇到流亡德國的俄羅斯大作家愛倫堡,在他的幫助下,加入了俄羅斯人柏林民間團體。十月革命期間,有10萬俄羅斯人逃亡國外,這些人中多是知識精英和貴族、富人,有作家、詩人、藝術家、科學家,還有新聞記者、報刊編輯。茨維塔耶娃很快融進這個溫暖的朋友圈,不再苦悶孤獨,也激起創作的熱情,這期間她一連出版了兩部詩集,創作出現了新的高潮。不久,她去布拉格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也尋找到工作,每個月有可觀的經濟收入,解決了生活之虞。
1925年秋,茨維塔耶娃與丈夫帶著女兒和出生不久的兒子遷居法國巴黎。她一家在巴黎郊區安頓下來,這是貧民區,周圍環境很差,骯臟、糟亂、蕪雜,茨維塔耶娃依然過著貧困的生活,丈夫因病找不到工作,救濟金不能按時發放,吃飯又成了問題,四人擠在一間小屋里,床鋪、箱子、洗臉盆和幾只凳子又臟又舊,鄰居送給他們一張小飯桌,女兒又要做作業,丈夫要寫博士論文,茨維塔耶娃要寫詩,小小飯桌只能輪流使用。
茨維塔耶娃確實辛苦,生活十分拮據,救濟金不能按時發放,常常出現三餐不繼的現象,更累人的是每天劈柴,生爐子,煙塵彌漫,嗆得直咳嗽,睜不開眼,還要拖地板,抹器皿,打掃房間,然后做飯。一位纖細高貴詩人的手,操弄生活卻顯得笨拙,也變得粗糙,青筋裸露。特別到了冬天,住房簡陋,無法抵御風雪的襲擊,買不起煤,也買不起木柴,小小房間寒氣逼人。
不過,在文學藝術之都巴黎,茨維塔耶娃也曾輝煌了一年,她得到巴黎俄僑文學界的歡迎,朋友們為她舉辦詩歌朗誦會,報刊評介推薦她的詩作,還有記者專訪,刊發她的照片,俄僑作家、詩人舉行豪華的聚會,也不忘邀請她“光臨”,這是她人生最幸福、最愉快的歲月。
福兮禍所倚。茨維塔耶娃本來性情高傲,才華出眾,情緒一來,出言不遜,也由于她的單純,在社交場合無意得罪了一些名流大家,實為莽撞失禮。以后她與俄僑文學界關系惡化,這個小圈子冷漠了她、摒棄了她,不再發表她的作品,稿費少了,丈夫又因有病,難以找到工作,生活又陷入貧困和艱辛。
這期間她卻收到大詩人里爾克贈送的詩集,茨維塔耶娃如獲至寶,像茫茫大海發現一葉拯救她的帆船,于是鴻雁不絕,書來信往,一種柏拉圖式的婚外戀如火如荼地燃燒起來。她與里爾克書信頻頻,卻不忘與帕斯捷爾納克舊情,常常同時發出兩封“情書”,一顆孤獨冰冷的心得到愛的溫暖。茨維塔耶娃孤獨并不孤零,她與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達到熱戀的程度,一日看不到他們的來信,她惘然若失,茫然、焦慮。她與他們的通信,談詩歌,談文學;談友誼,談愛情;談人生,談命運;談國家,談未來;傾心肺腑,忠誠無瑕。后來,三人通信成為偉大詩人之間溝通的一段珍貴的文史資料。
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寫信,從不用俄語,而用里爾克的母語——德語,她覺得這樣感情更親,距離更近。這種柏拉圖的愛,這種靈魂的取暖,飄泊者心靈的孤寂、孤苦,已深沉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面對生活的風霜,世俗的煙塵,她需要精神的伊甸園,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人生的困惑和無耐,人生的絕望與毀滅,迫使她尋找純凈和溫馨,這實際上是生命構成的極端表現。她為詩活著,為愛活著,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她依然筆耕不輟,詩心依然如火。她以一種貫穿始終的高亢的悲劇基調,唱出了她熾熱真摯的愛國激情,這期間她寫出許多思念祖國的詩篇,一如既往,其詩風依然鏗鏘,依然剛毅,有著雄性的大氣、浩氣和撲面而來的熱氣。
我讀過一部《白銀時代詩歌金庫·女詩人卷》,這是最具權威的選本,收錄了9位女詩人210首詩,茨維塔耶娃的詩最多,67首,而被譽為“白銀時代詩歌的月亮”的阿赫瑪托娃入選44首,茨維塔耶娃占詩集幾近三分之一之重,可見她在詩壇的重要地位。
三
1937年,茨維塔耶娃的厄運降臨,先是長成大姑娘的女兒帶著浪漫主義的理想要回國,她想憑著她畫家的才情,回國后會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女兒阿莉婭回國后,不久來信說,自己很好,莫斯科宏偉壯麗,社會安定,民眾生活也有了很大提高。茨維塔耶娃起初并不同意回國,看到女兒的親筆信,心里舒了一口氣,也想帶著兒子和丈夫回去。
茨維塔耶娃和丈夫先后回到蘇聯,三個月后丈夫埃夫隆被逮捕。女兒阿莉婭被投進北極圈之外的集中營,回來的希望很渺茫。
茨維塔耶娃到處找不到工作,她和兒子居住莫斯科埃夫隆的姐姐家,生活處境極其艱難,兒子忍受不了這種苦難和母親常常吵架,茨維塔耶娃在巨大的壓力下和家破人亡極端悲傷中,仍然堅持創作。她說,她離開俄羅斯還能過,離開稿紙不能活。她的詩在剛毅中更添悲愴和蒼茫的氣息。破碎的人生,破碎的家庭,破碎的歲月,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島,無邊無際苦難的潮水,波濤洶涌,幾經吞噬了她,她憑著意志生存著,意志的背后是堅如磐石的信仰,這信仰就是詩,就是文學。這是她心中的神,是她唯一生存的力量。
茨維塔耶娃居無所,食無米,她給蘇聯作家協會負責人法捷耶夫寫信,希望讓她取回扣押在海關的手稿和書籍、資料,并希望解決她和兒子的住處。法捷耶夫很久才回信,回答連一平方米的房子也沒有。直到1939年底,才在戈里岑諾村創作之家附近找到一處住宅,一間農家小屋,破舊低矮,陰暗潮濕,外面冰天雪地,但茨維塔耶娃的詩心卻如烈火,創作的欲望越燒越旺。她過慣了苦日子,沒有電燈,茨維塔耶娃只好點著煤油燈寫作。她一顆富有少女氣質的心,永遠充滿詩的夢幻,詩的浪漫,詩的激情,詩的芬芳和美感。
她兒子不時生病,感冒嚴重引起肺炎,久治不愈,茨維塔耶娃稿費收入很少,很多刊物不發表她的詩作。
且不說小屋連她的書籍、手稿、資料都盛不下,何況房租又漲,生活陷入絕境,1944年初,茨維塔耶娃兒子應征入伍,同年七月戰死在沙場。噩運連連,她唯一的希望也沒有了,一家5口人中,有3人慘遭非正常死亡,只剩下大女兒阿莉婭一人在勞改營中。在國外生活艱難,回到祖國無法生存。她絕望了,她感到生命已走到盡頭。
8月31日,星期天,房東夫婦出門了,茨維塔耶娃一個人坐在家里,匆匆寫了幾封信,便走向了不歸路。
茨維塔耶娃致兒子穆爾的遺言誰讀后能不潸然淚下:
原諒我,但以后會變得更糟。我病得很重。這已經不是我。請轉告爸爸和阿莉婭——如果你能見到他們——我愛他們直到最后一刻,并向他們解釋,我已陷入絕境。
20年后——1961年8月,前蘇聯為她平反,茨維塔耶娃的詩集被允許出版,立刻在全社會產生轟動,整個俄羅斯噙著眼淚在讀“茨維塔耶娃”。1992年俄羅斯為紀念詩人茨維塔耶娃100周年誕辰,特發一枚郵票,印有她的頭像。
茨維塔耶娃生前說過:“我足以活過一億五千萬條生命。”茨維塔娃不僅活過前人,也活過后人。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中說道:“我平生見過許多詩人,我知道一個藝術家的酷愛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還沒有一個比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更為悲慘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評意見,一個人的悲劇——除了詩歌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虛妄的。”
作為一位詩人,她是一顆成熟的蘋果,亮艷動人;
作為一個女人,她是荊莽叢中一棵苦澀的艾蒿。
四
我們不可能去莫斯科郊區卡馬河畔葉布加鎮憑吊這位天才的女詩人,聽導游說,她的小屋還保留著。茨維塔耶娃活著時曾說,她死后,愿人們在她的墓碑上寫上:“大寫存在的速記員。”沒有,在她被埋葬遺體的地方,村人們草草地為她立了一個簡單的十字架,上面寫著茨維塔耶娃的姓名、出生和死亡日期。
在她生前 (1914年——1924)曾居住在莫斯科阿爾巴特街盡頭一座二層小樓,在她誕辰100周年時改造為詩人博物館。現在詩人故居已成旅游景點,游客很多,一年四季,絡繹不絕。博物館下層曾是她和孩子的臥室,上層是她的書房,陳列著她的詩集,照片、手稿,還有信札,她與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并結集出版,那是一個時代的情感記錄。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照片,是茨維塔耶娃殉難處,葉拉布加的住處,這是一所普通的農家小院,兩座木制的房屋,一座高大的正房,一座矮小的側房,平頂,她就是在這小小的耳房自縊的。不,那是俄羅斯白銀時代一輪月亮燦爛的凝固在天空。那銀白的月輝穿過時空,仍然詩意地照耀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