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鐘歆瑤像練少林提水功一樣張著兩臂,不過練得有點頹,胳膊耷拉下來了卻還硬撐著。
拎在她手里的不是水桶,左邊是潑油閃電的一滿杯五紅湯,滴滴答答有點漏,隨時可能滴到藕粉色的裙擺上。右邊是一包廚余垃圾,臨出門又塞進去幾團紙尿褲,綁也綁不上,全憑她用手指勾著。用傘柄戳了按鍵1后,她小舒了半口氣,在電梯間的內(nèi)壁上看了看眉毛。畫得簡直太屎了!不過就這樣吧,再晚要遲到了。丟掉垃圾袋后,憋在電梯里的半口氣才徹底吐出來。
雖說是暑天,清晨的空氣還是很清新的,單元門口的草坪上正在灑水,草葉上蒙起一層水霧,鐘歆瑤聞到了久違的青草香。她貪婪地張開口鼻,溽熱真像空調(diào)廣告里演的那樣瞬間消失了,一股清涼從裙角直灌上來。鐘歆瑤挺了挺疲累的腰,像個干練白領(lǐng)那樣,把腳下的小紅磚踩得噔噔響。懷孕生產(chǎn)、坐月子、休產(chǎn)假,這一年多來,鐘歆瑤都快忘了自己是誰、愛好什么、追求什么了?!霸衅谑且粋€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候”,上中學(xué)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看來這么句話,她竟一直信了這么多年。又一陣風(fēng)灌進來,她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忙低頭察看(有一次她忘了換拖鞋就出門了)??吹紧~嘴鞋的鞋頭,她吊到嗓子眼的心又緩緩?fù)陆?。哪兒不對呢,襯衣紐扣系錯了嗎?啊……她叫了一聲,忙轉(zhuǎn)身往回跑。
鐘歆瑤忘了穿胸罩。她丁零當(dāng)啷一路跑進臥室,翻了半天也翻不到那件昂貴的哺乳內(nèi)衣,卻吵醒了寶寶。婆婆不悅地問她找什么呢,她哪好意思說,支支吾吾的。婆婆用鐘歆瑤最討厭的眼神上下掃視,之后停住,一副豁然頓悟的樣子,盯了她一眼扭臉出去了。鐘歆瑤隨即明白了,婆婆肯定以為她忘了錢包或者在哪兒藏了私房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市民!現(xiàn)在誰還用紙幣!鐘歆瑤在心里還擊得十分猛烈,嘴上卻什么也沒說。寶寶見了媽媽,哭著不讓奶奶抱,嘴里嚷著要吃奶,她既不能抱他更沒時間給他吃奶,忙不迭地抓出一件運動內(nèi)衣套上,逃跑似的關(guān)上了門。接下來是打車,為遲到一路焦慮,繼而發(fā)現(xiàn)每日必喝的下奶五紅湯落在了家里,于是為孕傻沮喪、為今天的奶水夠不夠擔(dān)心。直到和人事主管撞在電梯里,焦慮變?yōu)榘び?xùn)和道歉,還沒有坐到工位上就被外號張三瘋的女主任二次傳喚。
午飯后扔餐盒的時候,鐘歆瑤忽然想起內(nèi)衣應(yīng)該在晾衣架上,昨晚洗完澡她抓緊時間洗了內(nèi)衣,掛在窗口通風(fēng)處方便晾干。她后悔沒有咬牙再買一件,可想想紙尿褲手提袋上能融化掉一般的棉花團,她再一次認可了不買的決定。她用上臂隱蔽地碰了碰乳房,還好,暫時沒疼。運動內(nèi)衣顯然拿膨大了一倍、充盈著乳汁的右乳無計可施,任由它向下向外拖垂著,更糟糕的是,薄薄的杯罩遮不住凸起的乳頭,它就那么不害臊地頂著,純色襯衣上連個掩飾的花紋都沒有……更更糟糕的是,她一早上渾然不知,就那么昂首闊步地忙來忙去,天哪……鐘歆瑤沮喪地抓了一下額頭,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原本就沒畫好的眉毛被蹭花了一大截。
整個下午,鐘歆瑤出進都用右手揉著左肩,以遮住右邊倔強的乳頭。她嘗試給杯罩里墊過一小塊紙巾,完全是欲蓋彌彰。好的是,沒有堵奶。晚上睡前她照例將乳房細細按了一圈,確認沒有硬塊。只要不堵奶,誰愛笑笑去,關(guān)你們屁事。這樣一想,很快便睡著了。
鐘歆瑤最近一次堵奶,是半個月前去公園路做新品宣傳。原定下午五點結(jié)束的活動被一場雷陣雨攪了,一道絢爛的彩虹把窩在家里的人喚了出來,主任臨時決定活動延長兩小時?;丶乙咽钦茻魰r分,孩子吃過米糊剛剛睡著。趁著這點空檔,她洗衣擦地,之后又整理了一堆衣物,直到孩子睡醒她抱入懷中。女人真是敏感又呆笨的生物,鐘歆瑤不是因為疼痛意識到自己堵奶了,而是懷抱孩子的阻隔感最先提醒了她。平日里只要抱起孩子,就會有直抵胸膛的貼服感,但這次沒有,好像只是用雙手端著并沒有抱他。寶寶在她懷里歡實地扭著,胸口的鈍痛一陣一陣泛起,堅冰一樣的阻隔感被寶寶的扭動松動開來,成為浮冰,有了冰面下水域的柔軟和引導(dǎo),她才判斷出那阻隔感源自她的胸口。那里垛著兩塊堅硬之物,讓他們母子無法真正擁抱。鐘歆瑤用一只手側(cè)抱了孩子,騰出一只手去摸。這本該溫軟飽滿的肉身之器硬如石塊,笨重?zé)o覺,摸了一手的冰涼與漆黑。意識到她又一次堵奶的時候,疼痛才明明白白地被意識傳遞出來。渾圓的鈍痛和密密麻麻的刺痛像大刺猬滾來滾去,寶寶每動一下都是她與那刺猬的裸懷相擁。
我堵奶了堵奶了又堵奶了!
乳頭像長在了一只假乳房上,任她多番調(diào)整,都無法像往日一樣被寶寶含進口中。吮吸的熱望無法滿足,寶寶蹬著腿大哭。她一骨碌爬起來坐定,重新把他攬入懷中,將身子大幅度俯下去,孩子才含住了乳頭。一整天的分離,寶寶含過了吸出奶粉的奶嘴、吸出鈣液的鴨嘴杯、吸出溫開水的吸管杯,和什么也吸不出來的安撫奶嘴、大白兔安撫巾的長耳朵。那些似是而非的吮吸感,和那些強烈、單一、分明的味道,共同匯集成一種不滿、不安與悲傷,縱橫交錯地編織成分離的密毯,凌亂地懸掛在哭泣的門前。此刻,寶寶對吮吸的最初訴求終于得到了完整的滿足,驚喜和痛苦記憶同時降臨,他丟開乳頭放聲大哭,剛吸進去的乳汁伴著哭泣流出嘴角。她安撫著,嘗試將乳頭再塞進去,寶寶卻更加煩躁了,繃直身子踢騰著。她輕撫著,唱他喜歡的兒歌,用自己的臉貼他滿是淚水的小臉,孩子終于一點點平復(fù)下來,抽泣著,再次含住了乳頭。嗚咽被溫?zé)岬娜橹櫋⑾冢瑢殞毚罂谕萄?,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這吮吸像一根筆直的鋼釬,一點點扎進乳房的石頭里,疼痛和乳汁一起往外噴,灼燒的火星一路迸射。
她樂于接受這種疼,因為這疼是治療,只要在治療就有好起來的可能。怕的是脹疼,那種疼沒有希望,只是疼本身,除了忍受別無出路。
鐘歆瑤扳著指頭數(shù),才知道整整八個小時,她既沒有用吸奶器儲奶,也沒有躲進洗手間擠奶。鐘組長,你至少有八個小時沒想起來你還有個兒子要喂。丈夫的同情怎么聽都更像嘲諷。
去公園路的車上,她還翻出寶寶前天啃蘋果的小視頻看了三遍,就為看他把蘋果從嘴邊挪開時露出歪斜的小門牙,手機屏保是他盯著小區(qū)里的狗狗笑,她一天要看無數(shù)遍,她怎么可能想不起來兒子呢?活動的后半程,她甚至一直在擔(dān)心兒子是不是餓哭了、奶奶給他調(diào)的米糊稀稠適中嗎、小碗有沒有用開水燙過……這些雞零狗碎在她心里像十字街口的紅綠燈一樣交替了千千萬萬遍,卻沒有想起來最最重要的——乳房。鐘歆瑤自厭地想,母親是什么?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子宮和乳房嗎?她覺得委屈。可分明是自己忘了擠奶,這能怪誰呢?
躺平了用手掌壓,能摸到乳房深處堵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大塊,寶寶吸空了乳頭附近的乳汁,硬塊摸上去更明顯了。鐘歆瑤不停地逗弄孩子,希望他能專注用力地吸上一陣子,盡快把淤堵的乳汁吸開,可孩子吃飽了只顧著玩,折騰到入睡已是十二點多了。淺表的已經(jīng)吸空,真正淤堵的乳汁在深處,吸奶器沒用。深更半夜的,總不能去醫(yī)院吧,再說通乳治療室不值夜班的。
她搖了搖周海濤,累了一天,他睡得連哼都沒哼一聲。她只得自己下床,取出凍在冰箱里的包菜葉和生土豆片,分別貼在兩只乳房上,用保鮮膜包好,再穿上哺乳胸罩兜起來。有人推薦土豆片,有人說包菜葉子更見效,她各敷一邊,哪邊消得快聽天由命吧。她這會兒只想睡覺,可翻個身碰到就疼。治療室為啥不值夜班呢?多半因為沒人會大半夜跑去按摩乳房吧,堵奶又不會有生命危險,又不是缺胳膊斷腿兒腦溢血??赡切┒履痰膵寢寕兺砩隙际窃趺催^的啊……想到有不少素不相識的人在跟她忍受一樣的疼痛,她竟不那么焦躁了,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她在超市生鮮組工作,負責(zé)用保鮮膜裹包菜,對面那人在裹土豆,一個一個碼得像鴕鳥蛋,耳邊的喇叭頭循環(huán)播著:時間緊任務(wù)重,時間緊任務(wù)重……
二
小家伙快吃飽的時候總是花樣很多,近來他喜歡翻滾過去玩一下再翻回來吃奶。眼睛還盯著手里的玩具,嘴巴卻早早張開,若能準確地含到乳頭,就頗有幾分得意,吸兩下又丟開去玩了。若是沒含到,便迅速把眼睛從玩具上收回來,認真搜尋,尋到了也會更耐心地吸一會兒。鐘歆瑤想起網(wǎng)上寫給女孩子的戀愛秘籍一類軟文里,經(jīng)常會告誡小女生說,男人總是不大會珍惜輕易得到的東西。她笑起來,周昊然同學(xué),你要不要這么小就這么“男人”???雖不知媽媽在說什么,但已經(jīng)能約略辨別語調(diào)了,于是咿呀著對媽媽笑。除了擁抱、輕吻和微笑,鐘歆瑤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與這天真純粹的笑相應(yīng)和。
婆婆在門口閃了一下,沒進來。她想起月子里閨蜜阿梅跟她說的:在身心允許的情況下,建議你堅持追奶,不僅僅因為母乳優(yōu)于奶粉,更主要的是會影響以后的親子關(guān)系。那時候?qū)殞毶砩系钠つw還有點泛紫紅,除了吃睡拉撒就是哭。親子關(guān)系?說實話,她真的不太確定,這個褲子都沒法穿的小東西也算是個“人”。她只知道剛剛過去的產(chǎn)前疼痛和眼下正在經(jīng)歷的煎熬皆是因他而來。
說起產(chǎn)前疼痛,她一直是按照所謂的十級疼痛來做心理準備的。孕婦學(xué)校里正值孕期的醫(yī)生講,生孩子到底有多痛、忍不忍得了?我以一個產(chǎn)科醫(yī)生和孕婦的雙重身份確定地告訴你們,生而為女人,具備正常生理結(jié)構(gòu)的同時就具備了完成生育的能力,不然人類早就滅絕了,對不對?影視劇里的大喊大叫都是劇情需要,你們竟信以為真了,更糟的是,會跟著學(xué)。溫馨提示各位,把體力保存到第三產(chǎn)程,用最好的狀態(tài)來配合完成寶寶的降生。臨床普遍經(jīng)驗是,叫得越兇的生得越慢,疼得越久。那些說忍不了要求剖腹的,其實不是客觀上忍不了,而是主觀上不愿意忍了。忍不了的時候怎么辦?告訴你們秘訣,再忍一下!別笑……可能就是這一下,最終決定了剖不剖。你要做那個放棄的逃兵嗎?No!我們要建立絕對的信心,配合使用拉瑪澤呼吸法減緩疼痛。如果你致力于喊疼,那就只剩下疼;如果你專心體會寶寶的每一次努力,那這將是你們母子最初的、最精彩的一次合作,你們偉大而美妙的、無可替代的作品是——誕生!
她記得當(dāng)時很多孕晚期的準媽媽都流下了眼淚,不由自主地鼓掌,她也偷偷抹眼淚??烧娴搅伺R盆時刻,她卻迷糊了,這種狂浪迎頭拍下、令人窒息的感覺,還是不是那種叫作疼痛的東西?緊、僵、脹、墜、骨裂、眼冒金星、大腦空白……咬牙、咬手指,無力咬牙、來不及咬手指,最后只剩下閉眼、被迫屏息、發(fā)抖……鐘歆瑤重新認識了時間,秒不應(yīng)該是個體所能感知的時間單位里最小的,一秒太長了,每一秒至少應(yīng)該像人們描述香水那樣,分為前調(diào)中調(diào)和后調(diào)。而這些在醫(yī)生那里只剩兩個字:忍著。在家屬那里是三個字:還沒呢、等著吧、別著急、放輕松。
沒有忍不了,只有不想忍。靠著這金句,她熬了二十個小時,宮口開到三指后紋絲不動了,宮頸水腫,羊水污染,頭盆不稱,持續(xù)性枕橫位,最后還是得剖。大半夜的,就她一臺手術(shù),醫(yī)生推著床一路開燈,像在史前隧道中穿行。又一陣劇痛襲來,腦袋失控地顫抖著,她咬破了嘴唇。醫(yī)生拍著她的臉讓她放松,不知用什么金屬器械撬開了她咬緊的牙關(guān)。
一股熱流從雙腿涌下去,麻藥生效了。手術(shù)燈一點也不冰涼,是溫?zé)岬?,她想到了蓬松的蛋糕。她的右手被主刀醫(yī)生的腿緊緊壓在手術(shù)臺的邊緣,她不想提醒她挪一下。主刀醫(yī)生有個平常的名字叫張小娟,她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因為待產(chǎn)室的醫(yī)生冷冷地鼓勵她再忍忍的時候,張小娟說,手術(shù)吧,產(chǎn)婦的綜合狀態(tài)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試產(chǎn)了。張小娟把她的手壓麻了,但她依然能感覺到她腿上的溫度,這一點點游離在手術(shù)之外的溫暖讓她格外感動。持續(xù)了二十個小時的疼痛終于消失了,她知道她們正在切割她的肚皮,但她并不覺得害怕,因為不疼。不疼真好??!
張小娟雙手疊合在她的胸口,踮起腳尖往下擠壓,幾次之后,她感到有四只手在她敞開的肚子里掏,掏了一會兒,四只手同時離開了。張小娟開始往外吸什么東西,羊水嗎?血嗎?我流了很多血嗎?她看不見,也不是很擔(dān)心。她想起待產(chǎn)包里備了一大捆衛(wèi)生紙,周海濤問,需要這么多嗎,用來給寶寶擦屁股嗎?她說,給我擦血。他質(zhì)疑地看著她,這么夸張嗎?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了解孕產(chǎn)知識,以減緩她對分娩的恐懼,但他覺得沒必要,肚子痛了送醫(yī)院即可。吵過幾次之后她絕望地認識到,這是她不得不付出骨肉之身去完成的事,他只是一個不甚專注的旁觀者。于是冷冷地答他,夸張嗎?人生人,嚇?biāo)廊恕贿^這個人不是你,你不用多問了。
嚇?biāo)廊藛??一點也不,和疼比起來,害怕多么無足輕重。
忽然就傳來哭聲。不是想象中的啊啊,也不是哇哇,是非常輕細的俺……俺……她有些詫異,讓她疼成這樣的緣起,怎么能如此弱小。
看看,男孩女孩?眼前懸著一個屁股,她看了一眼,失望地把頭扭向一邊說,男孩。咦,你這個媽媽,人家聽見生了兒子都高興,你還不滿意???她心想,男孩有什么好,隔著性別就隔著千山萬水,還不是跟周海濤一樣,只有女兒才能和母親真正分享悲喜。
七斤七兩,來,親一下。醫(yī)生把嬰兒的臉在她嘴唇上蹭了一下。她沒有看清楚那臉,只知道他還在啜泣,很委屈似的。她知道醫(yī)生將把他抱出去,交給又愣又懵又開心的周海濤,她竟并不關(guān)心這些。被孕產(chǎn)書里大講特講的“天使之吻”也沒有給她太大的觸動,不知是蹭到了血還是黏液,醫(yī)生用蓋在胸口的綠色手術(shù)巾擦了下她的嘴角。和手術(shù)巾相比,嬰兒的臉更綿軟一些,僅此而已。周海濤后來的講述才回到了影視劇的常識上來:他和母親在門外如何著急如何擔(dān)心,看到寶寶如何激動得流淚擁抱。有一次吵架她沒忍住,脫口而出道,你們最著急的是生了男孩還是女孩,你們更擔(dān)心的是孩子是否健康漂亮——而不是我!承認這一點真的很難嗎周海濤?
開始縫合了,她能感覺到張小娟和她對面的醫(yī)生輪流拉線,扯得肚皮左一下右一下的。
終于生完了。這就是生孩子啊……
她的手還被張小娟壓著,輪到她拉線的時候會壓得更緊些。想到縫完張小娟就會離開,她竟有些失落。張醫(yī)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要疼到什么時候去。很快就沒事了,生孩子的痛,誰生誰知道。
她輕輕點頭。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她覺得,這世上,只有張小娟知道她有多疼。
三
寶寶的哼唧把鐘歆瑤從超市生鮮組的忙碌中叫醒了,掀開衣襟才想起敷在胸口的土豆、包心菜,忙下床去洗。寶寶等不及哭起來,周海濤大聲催他,抱怨著。
鐘歆瑤忍著疼調(diào)整了好一陣子,才讓寶寶順利吸上了奶。娃止了哭,她才顧得上自己。胸口像塞進了兩個燙熱的鉛球,又脹又墜。更糟糕的是,她發(fā)燒了。堵奶加發(fā)燒,這是個乳腺炎的壞信號,她猶豫要不要吃藥。寶寶正吃得酣暢,一只圓嘟嘟的小手輕輕捂在乳房上,像守護又像霸占,鐘歆瑤低頭蹭那小手,打消了吃藥的念頭。安頓娃重新躺好后,她自己學(xué)著從乳根往乳暈按摩,痛的地方只能輕輕觸一觸。低燒讓人犯迷糊,很快就累得只想睡。她搡周海濤再取點包菜葉子,他咕噥著說爬不動,再睡五分鐘就去。
五分鐘還沒到天先亮了,手機驟然唱歌,寶寶一骨碌翻身爬在枕頭上。歆瑤,今天別遲到哈,出事兒了!她努力睜開眼睛,才看到同事發(fā)了十幾條語音,末尾附著昨天活動現(xiàn)場的照片。留言聽到第三條,鐘歆瑤的瞌睡徹底被嚇沒了。她定了定神,從照片里掃了二維碼,拉到頁面底部點了“戳我”,蹦出來下奶糖的頁面。
告訴我這是什么!我的三匹一級能效高光板材二代新品在哪里!主管把自己的手機屏拍得啪啪響,唾沫噴在鐘歆瑤臉上??纯?!這是什么,???她想把眼睛閉上,可還是聽話地看了一眼。是閨蜜推給她的下奶紫米糖,“每個寶寶都是背著口糧來的!”頁面左邊是一位額頭掛著黑線的卡通媽媽,“母乳不是催乳師揉出來的,是養(yǎng)出來的!”右邊是一只粉紅的奶牛,燙著卷發(fā),“還有什么比當(dāng)奶牛媽媽更幸福的嗎?”策劃了兩星期,整個部門戶外忙了一下午,場地、音響……后臺顯示目前有612人關(guān)注了該號,可鐘歆瑤竟然把網(wǎng)購鏈接留成了下奶糖。
預(yù)案呢,啊?鐘歆瑤本能地把頭扭開了。主管這一聲“啊”,差不多把肺泡里的氣味都吼出來了。是的,她是做了預(yù)案的,可那些預(yù)案都是多么符合生活邏輯的意外啊。和下奶糖相比,他們因太不意外而自慚形穢。主管厭惡地朝她擺手,鐘歆瑤漲紅著臉退身出來。輕合門扇的一刻,她腦子里還是那只粉紅的奶牛。她覺得自己扶著門把手的姿勢,就像一頭不擅直立行走的奶牛,被迫把兩只前蹄搭在了門把手上。
周海濤打來電話,問她有沒有去醫(yī)院做疏通。一個捅了婁子的人,還怎么敢擅離崗位、怎么敢去請假、怎么敢提堵奶的“奶”這個字。何況下午一點半還有部門會議,那么多箭繃在弦上,沒有她這個靶子,它們往哪兒落呢。鐘歆瑤自暴自棄地想,哪怕鏈接個色情網(wǎng)站,也比這強。那是一群人的尷尬,而這,是她一個人的。
會前鐘歆瑤掖著吸奶器去了衛(wèi)生間。她咬緊雙唇忍著疼,看奶水一股一股噴到透明容器的內(nèi)壁上,又跌倒一樣滑向杯底。想起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以前只理解成潔凈,此刻恍然,大概所有的液體都有無助的屬性吧。白色的乳汁、紅色的血、無色的眼淚,以及無色無味的水。鐘歆瑤第一次將乳汁倒入蹲式便池。她想著自己的一部分溫?zé)嵯蛳禄M去,迅速被污穢吞噬。一種類似報復(fù)的快感襲來,卻不知道在報復(fù)誰。一閃念間,又被背叛和內(nèi)疚包裹。她覺得做了件很對不起兒子的事,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一進家門,周海濤就問她嘴怎么了。她很累,只想睡,沒理他徑直去衛(wèi)生間洗漱,他又問的時候她擦著臉看了眼鏡子。嘴角冒出來幾個泡把嘴頂歪了,裂開的小口子結(jié)了血痂。上火了吧,怕堵奶,沒敢喝水。她現(xiàn)在只想著接下來怎么喂奶,太疼了??墒?,不喂更疼。
半夜醒來,鐘歆瑤發(fā)覺自己又發(fā)燒了。明天還得繼續(xù)收拾工作上的爛攤子,熬到周六才能去醫(yī)院。她知道這回乳腺炎是肯定的了,只希望不要化膿,那樣就得切開引流了,打麻藥、輸液自然無法避免,哺乳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想到流血流淚的追奶過程,實現(xiàn)純母乳喂養(yǎng)才不過三四個月又要斷奶,鐘歆瑤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了。周海濤在抽泣聲中坐起來,一迭聲問兒子怎么了?鐘歆瑤順手把紙巾扔過去說:“你心里就只有你兒子……我發(fā)燒了你裝不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
“知道還睡這么死,你心里沒我我是知道的,也不至于這么絕情吧!”
這回輪到周海濤委屈了:“我說去醫(yī)院,你說按摩室不值夜班、哺乳期不能吃藥,去也白去。那你要我怎么辦嗎?”
“不能怎么辦你就睡覺嗎?那我怎么辦啊……”鐘歆瑤說著哭出聲來。
兒子倒是沒吵醒,婆婆推門進來了,嚷著是不是寶寶墜床了,鐘歆瑤不管不顧還是哭。
“乳腺炎了?喲,那怎么還給娃喂奶啊?”周海濤解釋說,吸通了就不痛、不發(fā)燒了。
“那也不能光顧大人不顧孩子吧?發(fā)炎了是不是奶都臟了?喲……臟奶怎么能給娃吃呢!”婆婆說著就要把娃抱到她那屋去睡。
鐘歆瑤像斷電一樣止了哭,她扭臉看著婆婆,眼睛里汪著淚?!霸趺淳团K——奶了?”原本是憤怒的質(zhì)問,話到“臟”字上卻成了哀傷欲絕的哽咽。
“哎,小鐘,你怎么跟長輩說話的……”周海濤喊鐘歆瑤閉嘴,又討好地推搡母親回屋睡覺。“我好心提醒別給寶寶吃壞了肚子,哎,好嘛,還怪上我了!”
等周海濤再進屋,鐘歆瑤已經(jīng)收了淚,他為母親和自己準備的辯詞也沒了用處。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又出去浸了涼水毛巾,試探著往她額頭放。鐘歆瑤沒有把毛巾抓下來扔向他,他松了口氣。
“實在不行,我?guī)湍阄伞!彼读算?,扭頭看他。這個剛剛被她徹底從心里放棄的男人,像爬上泳池那樣又冒出了頭。
他不知道她的不戀戰(zhàn)是因為厭棄,而她自然也不知道他鼓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么一句來。被她一看,他羞了個大紅臉。“我沒別的意思我給你說——真的……賀濤以前跟我說過這個辦法?!彼麚现^,“我絕對沒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哎不說了,我臊得慌!”
鐘歆瑤想起她坐月子那會兒,他發(fā)小賀濤打來電話約麻將,他訴苦說媳婦堵奶,動不動發(fā)脾氣。賀濤說話很氣人,她至今還記得他的原話:“誰跟你開玩笑,我媳婦那會兒也堵。告訴你經(jīng)驗,下死勁兒嘬,嘬出血來就通了!女人一生孩子,一個個都像打下了萬古江山,你好好歷練吧哥們,男人都是這么熬過來的!”
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不然還能怎樣。他湊過來的時候倒是她難為情了,一把拉過毛巾蓋住臉。等真的開始吸了,她只剩護疼,兩只手推搡他碩大的腦袋。她換了好幾個動詞,打了好幾種比方,他也無法領(lǐng)會寶寶的吮吸到底是怎樣的。她的希望慢慢涼下來了,他還愿意試。他用蠻力鼓起腮幫子,像被石頭砸到腳一樣長吸氣,吸幾下便夸張地往紙巾上吐口水。他憨實地叫怨說,沒想到會這么難,不知道他小時候是怎么吸的。低燒和疲憊讓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再醒來時他也睡著了,卻還保持著入睡前的姿勢。她動一下發(fā)麻的胳膊,他又開始吮吸,但很快又睡著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學(xué)會了。就像對寶寶那樣,她過一會兒就用手提一提他的耳朵,促他繼續(xù)。漸漸地,她聽到了下咽的聲響。觸到他額頭潮濕的汗氣,她一開始的惡作劇心態(tài)慢慢消失了,也不再感到難為情。她平靜,泰然,甚至還有些莊嚴。兒子會一天天長大,同樣忘記了如何吮吸;丈夫也曾是個嬰兒,在母親的懷中嫻熟地吮吸,滿足地吞咽;對面屋里睡著的婆婆,她不曾吸過她一口奶水,卻要以母相稱。她永遠無法回到他的源頭,去重寫他的一點一滴,那里只屬于婆婆。這太像是一種較量,卻遠不是輸贏能說得清的。女人的一切,始于肉身,又終于肉身,而男人像是果實,始于樹母,卻終將脫落,獨自成為自己。她感受到一種別樣的孤獨和沉重。
天亮的時候,她一側(cè)的乳房柔軟了許多。他在昏睡中疏浚了那深處的淤堵,老人們管那叫石頭奶。從孕到生再到養(yǎng),她第一次切實感受到他的“分擔(dān)”,雖然這與她想象中建立在理解之上的分擔(dān)大相徑庭。但為著這唯一的一次“分擔(dān)”,她心里還是泛起些酸酸熱熱的東西。
四
兒子的小腿一天比一天蹬得有力,要開始練習(xí)扶站了。起初,他稚嫩的膝蓋總會打彎,但又重新站立,很快就本能地摸索到了屈膝跳躍的樂趣,揮動雙手咿呀著表達歡欣。人類對自由掌握身體擁有原始的熱情啊,直立算是第一次關(guān)鍵性成功吧!鐘歆瑤每次在床邊扶站,都分享著兒子的熱情和喜悅。有一天寶寶站著,自己掀開了哺乳衣的開口,鐘歆瑤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兒子已經(jīng)含住了乳頭,無需引導(dǎo)就將小腦袋靠在了她的胳膊上,一只小手花朵般拍打她的胸脯。
鐘歆瑤不知道她笑出了聲,引來了婆婆?!鞍ミ习ミ?,還有這么吃奶的人吶!小流氓小痞子嘛我的小乖乖喲……濤濤,海濤——你快點來看你兒子在搞什么花樣!快點快點……”鐘歆瑤的笑像熱皮凍冷在了臉上。她很反感婆婆動輒用成人世界星星點點的丑陋來比附兒子的表現(xiàn),她知道這是在表達寵愛,但總覺得孩子水晶般的世界就這樣一點一點被她抹臟了。周海濤身上的壞習(xí)慣十有八九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想到這一點,她的厭惡又翻倍了。
成長像風(fēng)一樣了無痕跡,寶寶用不斷翻新的花式吃奶記錄著這風(fēng)。躺著吃的時候兩只腳抵住媽媽的肚皮,像蹬踏板一樣腳尖腳跟交替著用力,或者把一只腳搭在自己的小膝蓋上,蹺著二郎腿。或者一骨碌坐起來,盯著看剛剛吐出的乳頭,用手指戳一戳、捏一捏,再重新含進嘴里。鐘歆瑤在心里感嘆,原來孩子對世界的觀察是從母親的乳頭開始的。
終于熬到周六,鐘歆瑤一路擔(dān)心男醫(yī)生會不會摸胸檢查,結(jié)果他根本就沒正眼看她這個病人,只顧開檢查。周海濤回應(yīng)她的抱怨:“你好像很失望啊?!辩婌К幍梢谎郏丫驮\卡戳過去讓他排隊。周海濤彈著卡,補道:“別人不摸你生氣,我摸了你也生氣,唉,男人好難??!”。鐘歆瑤知道他憋了很久,今天終于找到抱怨的機會。有次看到媽咪群里討論產(chǎn)后性冷淡,才想起她好像也拒絕過周海濤幾次。大部分姐妹都說帶娃太累,沒有心情,也有人說她有心理陰影了,做什么措施都怕懷孕。一位講到她難產(chǎn),最后用了產(chǎn)鉗?!皠e說夫妻生活,我現(xiàn)在看見廚房的烤箱夾子和長柄漏勺都會緊張?!辩婌К幍谝淮斡悬c慶幸自己是剖腹產(chǎn),真要再熬下去,還不知道后面要受什么苦呢。別說產(chǎn)鉗,光是那十多次內(nèi)檢,她至今想起來全身都在拒絕。她不知道宮口有多遠,但每次都覺得護士好像把整個小臂都伸進了她的身體里。尤其是那個實習(xí)生,沒過多一會兒就喊她去內(nèi)檢,看著那另一只示意她不要喊的大胖手,她覺得伸進來的更像是一只帶毛的牛蹄。
媽咪群里又有人在傾訴側(cè)切縫合,說她側(cè)切后沒護理好,傷口化膿不愈合,回醫(yī)院重新剪齊了二次縫合?!凹酏R”一說引得群里一陣哀嘆,那人補道:“比疼痛更讓人心痛的是我老公,人家說這是不是相當(dāng)于做了一次陰道緊縮術(shù)。我當(dāng)時要能自己坐起來,真想一刀廢了他。唉,說不成,人家祖祖輩輩都沒生過孩子,跟他說有多疼都是白費唇舌。不過我寶兒真的超可愛,看到寶寶的一刻,覺得受再多苦都值得?!辩婌К幒芊锤羞@種結(jié)論,艾特她說:“姐們,我不覺得女人在這事兒上應(yīng)該和別人一起催眠自己,痛苦就是痛苦,值不值得是另一碼事兒。女人只是沒有辦法而已。如果男人能完成生育,有多少女人會繼續(xù)選擇這種值得、又有多少女人會選擇讓老公去完成這份‘值得’?”下面一串叫好,發(fā)誓說后半輩子一定好好對老公,也有人說愿意跟老公一人生一個?!拔依瞎f,如果他能生娃,壓根就不會娶我!”馬上就有人艾特這個哭了一屏的女人說:“提醒你那欠揍的老公,卵子依然只屬于女人,就像精子只屬于男人一樣!”鐘歆瑤正欲點贊,周海濤打個響指示意B超室在呼叫她的號碼,她邊走邊發(fā)了句:“生下來男人還得接著哺乳!讓他們領(lǐng)教一下什么叫堵奶了!”
“血象確實顯示你發(fā)炎了,但是——”男醫(yī)生扶一下金邊眼鏡,“其余參考數(shù)值提示,炎癥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了。你的意見呢?”
“啊?”鐘歆瑤愣著,不知道這事兒她能有什么意見。
“吃藥還是不吃?!辈坏人卮穑终f:“我給你開點頭孢類抗生素,你自己根據(jù)情況再考慮。運氣好的話可以扛過去,不過我無法保證。”
“頭孢類對母乳絕對沒有影響嗎?”鐘歆瑤緊追著問了一句。她的表情像個對病情一無所知又急切想知道自己會不會隨時會死掉的病人。
“醫(yī)生永遠無法告訴你絕對會怎樣?!?/p>
“那是不是說頭孢類藥品不會進入乳汁?或者嬰兒吃了少量含有頭孢的乳汁也沒什么影響?”
“我只能告訴你,國際母乳協(xié)會列了一個長長的名單,是醫(yī)學(xué)上普遍認為哺乳期可以使用的藥物,有興趣可以自己去查。”那醫(yī)生聚攏了一下目光盯住她說,“剖腹產(chǎn)術(shù)后你肯定輸液至少三天,有沒有擔(dān)心過那些藥物的影響?如果你這么焦慮就別吃藥了,碰運氣試試看。提醒你,焦慮本身也會引起內(nèi)分泌的變化,你的乳汁會隨著發(fā)生變化。下一位——”
鐘歆瑤本來還想問他目前的發(fā)炎程度有沒有影響到乳汁、是否應(yīng)該暫停哺乳,一則他冷漠的目光讓她閉了嘴,二則她又想起了婆婆的“臟奶”之說。出了診室她氣咻咻地跟周海濤抱怨,他抬一下眉毛,說她是一個輸不起的杠精?!搬t(yī)生說吃藥就吃藥唄,老是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聽醫(yī)生的話不就行了?!?/p>
“你從來都不關(guān)注濫用藥品對孩子造成的傷害,拿無知當(dāng)無畏???所以你就聽那個產(chǎn)科小妖精護士的話,讓我白白疼了二十個小時最終還是剖了是不是?‘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鼓勵你媳婦別太嬌了,堅持堅持就過去了!’醫(yī)院現(xiàn)在剖腹產(chǎn)有指標(biāo)的,熬不到手術(shù)指征就是不給剖,你知道這內(nèi)情嗎你就瞎幫腔。別人說啥信啥你就是不信我,要不是張小娟主任……”周海濤將這段斥為陳芝麻爛谷子,而鐘歆瑤堅信是他的無知導(dǎo)致她忍受了不必要的疼痛。疼痛是一回事,不必要是另一回事。她越說越激動,隨手將廣告折頁扔過去。他認真看了看,才明白盆底肌修復(fù)是怎么回事,瞬間變身成一只斗雞。
“你拿什么東西砸我心里有點數(shù)兒沒!”
鐘歆瑤沒有想到爭吵會以此為界劇烈升級,但她知道,他對此的禁忌來源于母親的說教。她原本以為,這類愚昧又邪惡的禁忌最早該是男人炮制的,而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這必定源自女人。哦,不,應(yīng)該表述為:一個曾是女人的婆婆。因為,只有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羞恥與緘默,而取悅丈夫或兒子的最佳途徑,就是以他們的心意打理好他們無從打理的。
越是看到自己必敗無疑,她越是驍勇,不依不饒背面的哀絕無從表達。他說她越來越像個潑婦,她大聲回應(yīng)說:“是!我就是!我從一開始就是的!”
五
她側(cè)臥哺喂,兒子一邊吃奶,一邊體會著雙腳用力便能挪移屁股的喜悅。他最終把自己挪到了幾乎與媽媽垂直的位置上,嘴巴卻還能噙著乳頭。咦,寶寶去哪兒了?她疑問的語氣引來兒子的目光,她眨眨眼笑了,兒子也朝她笑。
鐘歆瑤稱這個新的吃奶姿勢為:夏加爾式。第一次看到《生日》,她就愛上了那幅畫。據(jù)說畫家生日這天,新婚妻子貝拉正要將一束鮮花插到窗前的花瓶里去,他輕輕縱身一躍,飛了起來,在空中吻了妻子?!昂芏嗳苏f我的畫是幻想的,這是不對的。我的繪畫是寫實的。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一切都是現(xiàn)實的,恐怕比我們目睹的世界還現(xiàn)實?!?/p>
她渴望有人也能為她畫下此刻。在少女時代的想象中,這樣的場景本該就是夏加爾那樣色彩明麗的。而現(xiàn)在,她希望畫作是黑白的。母親的輪廓沒入正在降臨的夜色中,面容模糊,愛的微笑像湖水一樣蕩漾,掩飾湖底的孤獨與沉默。唯有寶寶望向母親的眼睛明亮如一豆燈火,平衡著一種傾斜和下墜,讓整幅畫作有了目光可停駐的地方。
鐘歆瑤撫摸著兒子毛發(fā)柔軟的小腦袋,不知道該跟誰去分享這無比珍貴的瞬間。她輕聲模仿寶寶含混的語音,作為回應(yīng)、講述和傾訴。
母子的哺乳機會,今生唯此一次。她險些與這樣的瞬間失之交臂。
因為鐘歆瑤體力透支,周昊然一出生就低血糖,護士送來了葡萄糖水。這突然出現(xiàn)的情況,將婆媳之間的第一場哺育之爭消弭于無形。婆婆堅持第一口要喝甘草水,寓意娃一輩子不吃苦,而鐘歆瑤篤信孕婦學(xué)校講的:沒有特殊情況,不要給新生兒喝紅糖水、甘草水,以免刺激、撐壞只有珠子大的嬌嫩的胃。鐘歆瑤剛從手術(shù)室回到病房,護士就督促家屬抱喂,周海濤豪情萬丈卻不得法,婆婆得意地接過嬰兒。她還沒來得及害羞,就被婆婆一把掀掉了蓋在身上的病號服。她睜開眼睛卻累得說不出一句話,護士捏住乳暈部分,像大廚擺弄一團面那樣反復(fù)揪著,示范怎樣幫助寶寶含進乳頭。隨后,鐘歆瑤就感覺到濕潤溫?zé)岬男∽彀唾N了上來,試探了幾下便開始吮吸。
這是鐘歆瑤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袒胸露乳。氧氣管、監(jiān)護儀和輸液器纏繞在她身體的不同地方,腰部以下還在麻醉狀態(tài)。婆婆嘖嘖感嘆,笑尖了聲指點周海濤看兒子的這兒那兒,“會吸啊,你看吸得多好!”同病房另外兩床的女家屬也湊過來看。鐘歆瑤開合著眼皮,看到藍色的圍簾從房頂垂下來。她想喊周海濤幫他活動一下水泥澆筑一般僵麻的雙腿,動了動嘴卻沒說出什么來。胸口有點癢,她看不見,但聽見她們說,娃太小了,吸兩口就累得睡著了。鐘歆瑤也只想睡,除了乳房在場,身體的其余部分好像與她相隔千山萬水,全都失去了知覺。
護士換藥時提醒說:“前三天一有時間就抱喂,錯過這幾天下奶就難了?!闭l也沒當(dāng)回事兒,娃都生了,奶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么。從鐘歆瑤的雙腿開始恢復(fù)知覺,傷口也同時蘇醒了,護士每隔幾個小時就要按壓肚子,促進子宮收縮。在里里外外割了七層的傷口上直接下手揉,從第一床的慘叫開始,鐘歆瑤就開始緊張。出血量還是很大,婆婆頂著一腦門子的禁忌扯出她身下浸透血污的衛(wèi)生紙。她看不下那個臉色,偷偷讓周海濤幫她換,這一次他倒愿意背著母親幫她,但一抬手就扯得她大叫。第二天要求下地活動以防血栓,她默認他肯定知道得慢慢扶起,結(jié)果他鉚足了勁兒,呼啦一下就扶她坐了起來,她叫都沒顧上叫只是本能地捂住了傷口,怎么倒回床上的都不知道。周海濤呆立著說對不起,“我怕扶不起來……想著越慢疼得越久。”婆婆替兒子開脫說他是一片好心。鐘歆瑤疼得半天不敢喘氣,哪兒顧得怪誰,只擠出句“我疼。”
晚上夜班護士才將她扶坐起來,只覺得頭暈,臉上發(fā)麻。她不敢再讓周海濤扶了,自己掙扎著扶住窗臺,腳往下踩傷口就撕著疼。因為改變了姿勢,血像尿失禁一樣往出涌。她咬牙扶住窗臺站了站,又央請護士扶她躺回去。這一番動作,費的勁是平日里無法想象的。病號服在腰下揉成了一團,她也不敢喊誰來幫她撫平,因為汗如水洗,已經(jīng)疼得不敢動了。捱到第三天晚上,她能自己下地了,腸子也通氣了,可是便秘了,孕晚期的內(nèi)痔外痔一齊發(fā)作。不坐馬桶蹲不住,坐上馬桶臃腫的肚子壓得傷口疼。再也顧不上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的,她用一只手扶住馬桶邊沿,另一只手扶著便盆,用一種難以描述的姿勢任由血和尿流出來。婆婆和丈夫會在衛(wèi)生間門外問她還要不要紙,她疼得憋住氣不能回答的時候,他們會接連問?!暗纫幌隆币驗楸餁?,她的回答聽起來很溫柔,也有點像哀求。她最討厭聽見自己用哀求的語調(diào)。此刻,在只有她一個人的產(chǎn)科衛(wèi)生間,她幾乎想要跪下來哀求她的糞便和肛門,放過我吧……
大便是第五天才排出來的,她覺得臉都憋腫了,同時也對排便一次又一次地喪失了信心。但那一次,她明明知道馬上就要成功了它們卻停了下來。她像個佝僂的老嫗,四下里看看,沒有什么可以拿來做工具,也沒有誰能幫她。鐘歆瑤頓了頓,伸出了食指。她摸到自己的肛門張著,有一個壯碩的玉米棒子那么粗,里面塞著的東西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水分,像一堆碎石子。猶豫再三,鐘歆瑤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食指。她的手指白皙修長,初三就考過了鋼琴八級,那是十根被鋼琴老師盛贊過的手指。指甲很靈巧,每摳出一粒掉進馬桶,敲出一點水聲的時候,鐘歆瑤都會吸著氣笑一下。她成功了,像一只靈長類動物終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臨床住進來一個胎位不正只得剖腹產(chǎn)的,鐘歆瑤這才知道了她前三天在經(jīng)歷什么。不同的是,他們家請了月嫂。那月嫂極和善,好幾次幫鐘歆瑤起床下地,婆婆不在的時候會輕聲叮囑她,吃飯不能叭在窗臺上,石面窗臺涼了胳膊肘,出了月子會手肘疼;下地走路要把鞋跟提起來,不然后半輩子都覺得腳后跟發(fā)涼;睡衣里塞條干毛巾,濕了就換,免得后背鉆進濕氣。知道她第五天了還沒什么奶水,她征得雇主同意,給她做了乳房按摩,說是開奶?!澳憧茨闾摵固实?,湯湯水水的多吃點,把自己補起來才能有奶水。”鐘歆瑤感激地握著那月嫂的手。她不是沒想過請月嫂,只是婆婆那關(guān)沒過去。“一個月萬把塊錢,搶呀?不就做做飯洗洗尿布嘛,以為自己是搞互聯(lián)網(wǎng)的嗎?再說了,我半輩子盼來個寶貝孫子,在外人懷里抱來抱去的,像什么話?!?/p>
自己這邊倒還能忍,可看到月嫂嫻熟地將嬰兒翻成側(cè)臥換紙尿褲,而婆婆和周海濤一人拎起娃的一只腳,大呼小叫擦屁股的時候,鐘歆瑤就在一邊生悶氣。每次用奶瓶喂奶,娃都嗆得直咳嗽,或者剛吃完就吐奶,直到親見了月嫂喂完怎樣認真地拍嗝,婆婆才噤了聲,不再理直氣壯地說小娃娃吐奶再正常不過了。出院那天,本來有點凱旋而歸的意思,不料給娃捂太厚,第二天就起了一身紅斑,慌慌地又抱回醫(yī)院看急診。
周海濤的陪產(chǎn)假要滿了,兒子的黃疸指數(shù)卻升上來了,小眼珠都是黃的,每天又送醫(yī)院照藍光。一來一去怎么也得三四個小時,兩天下來婆婆就大喊吃不消,鐘歆瑤也沒法按時吃飯了,只能自己熱一點剩飯。她恨周海濤裝修的時候非要把微波爐掛在墻上,她傷口疼得不敢直腰,手腳并用地爬上椅子才能將碗取出來,虛汗冒得像剛蒸完桑拿。
鐘歆瑤的奶水沒有增多,反倒越來越少了。婆婆問她有沒有奶陣,她愣愣地說不知道。婆婆湊過來,幾乎要把自己的耳朵貼到鐘歆瑤的乳房上了。她要聽聽孫子有沒有在咽奶。周海濤屏息立在一旁,仿佛他媽在做一場嚴肅的法事。每次聽完,婆婆都垂下眼皮快速搖晃著腦袋說:“沒有!一點都聽不到!”接下來的紅糖荷包蛋里又多了五六個紅棗,鐘歆瑤搜了菜譜截圖給周海濤,讓他用“恰當(dāng)?shù)姆绞健比ジ约旱哪赣H溝通,每天做點下奶湯。鯽魚絲瓜湯腥得難以下咽,黃豆豬蹄湯有股豬毛燒焦的味道,她告訴自己就當(dāng)是喝中藥了。黃芪鴿子湯喝到碗底浮出了兩顆玉米粒,她沒來得及往衛(wèi)生間走直接又吐回了碗里。奶水沒下來,鐘歆瑤卻被補上火了,口舌生瘡,眼睜睜地看著牙齦腫得半邊臉都鼓了起來。她知道即便去了醫(yī)院也沒什么好辦法,因為她還想母乳喂養(yǎng),藥不能隨便吃。熱敷冷敷不過都是自我安慰,牙齦最終還是化膿了。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時間好像失去了日夜的界限,只有哪里疼和哪里疼痛緩解了像結(jié)繩記事一樣區(qū)隔著時間。醫(yī)生說,泌乳素是一種神秘又害羞的激素,在夜間的分泌要比白天旺盛得多,媽媽們一定要不辭辛苦,堅持夜間哺乳。所以,在兩個小時喂一次奶粉的間隙,鐘歆瑤還要讓兒子多吮吸,一側(cè)半個小時,兩側(cè)吸完一個小時過去了,她換完紙尿褲還沒躺穩(wěn)又該喂奶粉了。
婆婆晚上睡不好會頭暈,丈夫工作一天疲累難捱,叫醒了也幫不上什么忙,還要罵罵咧咧地抱怨。生氣會迅速回奶,為避免生氣,她夜里不再叫醒誰來幫忙了。周海濤拿捏著分寸,從臥室轉(zhuǎn)移到沙發(fā),最終轉(zhuǎn)移到他母親那屋的床上整夜酣眠了。鐘歆瑤怕昏睡過去會壓到寶寶,一再提醒自己只能淺睡。有幾次她側(cè)臥凝視著身邊的嬰兒,覺得母愛離她其實很遙遠?!扒f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中學(xué)念《鄭伯克段于鄢》時,她無法理解母親“惡”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有一點懂了。鐘歆瑤不覺得她愛這個嬰兒,她還沒有建立起明明白白的母子關(guān)系,只知道她對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因為,他源自她,并因此只對她一個人抱有訴求,以及相伴而生的依賴和信任。正是因為他完全不懂得訴求、依賴和信任為何物,卻一股腦兒地都給了她,才更讓她覺得不可辜負。
六
元旦將至,看著醫(yī)院門廳里大紅的燈籠,鐘歆瑤有種重返人間的感覺。她來不及感慨,匆匆擠進電梯。
這是第四次做催乳按摩了,還是沒有明顯的效果。一個療程五次,她懷著明明白白的絕望給自己最后一次希望。她請護士把按摩儀的強度再調(diào)高一點,她咬緊下唇忍著電流一遍遍從乳根到乳頭的強刺激。沒有忍不了,只有不想忍,除了這俗白的金句,鐘歆瑤腦袋空空,已經(jīng)想不起別的什么了。醫(yī)師安慰說情緒至關(guān)重要,越焦慮越?jīng)]奶。臨床一位接過話頭詛天咒地:“都說婆婆是回奶神器,我婆婆真不是浪得虛名,每次來,三天之內(nèi)保準把我氣堵奶!我對老公說,你媽再來我就帶著娃和育兒嫂住酒店去,我一個活人不能讓奶憋死吧!”
沒結(jié)婚的時候,鐘歆瑤最看不起雞零狗碎、不講理的女人,此刻她竟一點也不反感這女人,倒覺得她有幾分豪氣。她特想學(xué)著她的樣子,在這個全是陌生人的地方,疾風(fēng)驟雨式地痛說婆婆如何在她堵奶的時候幾次三番要她吃下奶藥,從背后攛掇兒子到當(dāng)面冷嘲熱諷:“昊昊喲,你媽胸前吊著倆罐罐,罐罐里沒有飯飯。咦,真想不通,看著那么大倆肉疙瘩,竟然沒奶!”婆婆說這話時的神情,她想忘都忘不掉;“你到底有奶沒奶???沒奶咱就吃奶粉,可你別哄我娃呀,白天黑夜地讓娃吸,這么多天娃就沒怎么長肉,你看著不著急嗎!”周海濤說這話時,一臉生而為爹的浩然正氣……鐘歆瑤最終還是略過了這些,只是淡淡地說:“在我婆婆和老公眼里,沒奶的我就是個陽痿早泄的男人。”大家都笑,說她幽默。
“你婆婆也是生過娃喂過奶的人,她知道奶水不是自己說了算的?!贬t(yī)師說的沒錯,鐘歆瑤苦笑無言。婆婆喪夫二十多年了,沒有女兒只有獨子,她對生育的概念永遠定格在三十三年前她在麥地里破水的那個黃昏,小米雞蛋若能加點紅糖,便是坐月子的頂配。她永遠有資格嘲笑現(xiàn)在的女人生個娃都不能讓娃走正道,還得剖腹產(chǎn),殊不知三四十年前新生兒的平均體重差不多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以前的女人懷個娃,啥活不干?人前還得遮著點兒肚子,哪兒像現(xiàn)在的人,沒羞沒臊的,恨不得把肚子挺出二里地,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懷娃?!眿寢寕儼。荒芤驗槟銈?yōu)樯冻鲞^更沉重的代價,就一定要否定我們依然在為此遭受痛苦啊。
鐘歆瑤嘆口氣說:“喊起來都是媽,不過,婆婆是這世上的另一種媽?!?/p>
零點的時候,鐘歆瑤也發(fā)了一條新年朋友圈,配圖是威倫道夫的維納斯。那脫垂的扁乳房和松垮的肚皮,讓人感慨原始藝術(shù)的真誠。她懷著石料一般粗糲的心情寫道,我的新年愿望:有奶。
鐘歆瑤沒想到外婆說來就來了,帶著鄉(xiāng)間自產(chǎn)的小米、雞蛋和老母雞,還有她央人縫制的虎頭鞋,顏色和花式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鐘歆瑤的手被外婆攥在溫暖的手心,她像小時候那樣撫摸著外婆手背上凸起的血管?!伴_花結(jié)籽長一半,我瑤瑤生娃娃后,猛長了一截子呢!胳膊腿兒也圓乎了,好!好!”她被外婆的話逗笑了。一笑,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受寵的外孫女?!拔椰幀幾杂咨眢w就弱,聽說你有了,我是又歡喜又惆悵。肚子里揣十個月,不容易。你那大肚子照片,看得我直淌眼淚,咋生得出來呢!女人生娃娃,抽腸拔肚啊,一只腳在陰間一只腳在陽間,拿命換命著哩……”
拿命換命的話,讓鐘歆瑤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若有母親在世,她經(jīng)歷的這一場生命交換,會有所不同嗎?外婆綿軟的手在她臉上摩挲著,她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烊齻€月了,她經(jīng)歷了各種疼痛,所有人都告訴她要忍、要堅強,她也是這么跟自己說的。疼了哭怕是不堅強,委屈了哭會覺得自己窩囊。這一次,她什么都沒想,索性把臉埋進外婆的懷里,有聲有淚地哭了一場。
“花兒開了結(jié)籽籽,桃木梳子梳奶哩……”外婆一邊念誦,一邊掏出隨身帶著的桃木梳子通乳。小時候但凡頭疼腦熱,外婆總有一套不吃藥不打針的好法子,也總有歌謠一般好聽的念誦相和,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蔥白荷包蛋湯捂汗治好了感冒,還是被外婆好聽的念誦唱走了嗓子痛?!叭A佗撒一把王不留,家家的婦人乳長流……”從肩膀、腋窩一路往乳房附近梳過來,外婆用手帕子蓋住了乳暈,開始梳乳房。在外婆面前,她是不怕羞的。怕不怕羞是她的事,遮不遮羞,是外婆給的疼愛?!笆崛欤崛?。青不要青,紅不要紅,你若再敢腫起來,燒紅錐子攮一圈……”鐘歆瑤撲哧笑出來。外婆講經(jīng)一樣說,她們那個年代,堵奶疼得沒辦法,頭朝炕旮旯里頭,拿錐子尖對著奶轉(zhuǎn)圈,邊哭邊自己禳治,嚇唬說再堵就扎一錐子。
“能嚇通不?”鐘歆瑤憋著笑。
“咋不能,一嚇一個準兒!”外婆說得認真,她竟真有點信了。
那天晚上,周昊然睡在鐘歆瑤和外婆中間,稍有動靜外婆就上下?lián)崤?,還教她用薄毯裹緊嬰兒,果然大大緩解了驚跳,孩子竟睡得極安穩(wěn)。外婆講了很多她年輕時候女人們生孩子的往事,還講了姨媽、舅媽生表弟表妹的趣事,鐘歆瑤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那些故事像一條古老的大河,嗚咽著、歡唱著,每一圈波紋都似曾相識又決然不同,它們拍打河床,蜿蜒而去。
那一夜,是鐘歆瑤生育以來睡得最放心、最甜的一夜。
外婆還帶來一瓶膏藥,說專治產(chǎn)后體虛,對下奶也有幫助,都是黃芪、黨參、穿山甲一類的藥,喂奶也不妨事的。鐘歆瑤舔了一下,甜甜的,沒有一點藥味兒。
七
不知道從哪天起,奶水漸漸多起來了。鐘歆瑤試著減少奶粉,奶水果然越吃越多。擠一下,會有奶液噴射出來,那心情有點像看絢爛的煙花滿天綻放。不對,應(yīng)該是放煙花,比看煙花更多一層的快樂。一星期后,鐘歆瑤停了奶粉。她拍拍奶粉罐,將它放進了冰箱的最深處。
周昊然慢慢知曉了吃奶的規(guī)律,媽媽開始解扣子時,他就揮舞著手腳,發(fā)出急切又含混的呼喚。鐘歆瑤故意停下動作,他便喚得更加急切,待要開始哺喂了,哭腔里又帶出笑來,真正是哭笑不得。老人管這叫喚奶,何其恰當(dāng)。有時周昊然吃著奶睡著了,腦袋歪向一邊,白色的乳汁從嘴角流出來,像醉過去一般。鐘歆瑤笑著,竟想起“吳姬壓酒勸客嘗”的詩句來。她擠出一股又一股奶水,給寶寶洗臉,或者浸潤一下眉心、額邊的干屑。反正有的是奶,她像一個地主婆守著大糧倉。
不過也只算個小地主婆,她至今還沒有過奶陣。群里奶水豐沛的媽媽們曬出冰箱里擺滿儲奶袋的圖片,訴說水都不敢多喝的苦惱,還有人不想浪費,送去做奶酪和寶寶沐浴香皂。她上網(wǎng)查了又查,還是不能想象奶陣來臨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酥癢。三個月來,乳頭破了無數(shù)次,又結(jié)痂無數(shù)次。每一次,鐘歆瑤都咬著嘴唇忍痛往孩子嘴里塞,有時候剛挑完膿痂,孩子吸不出奶便哭,一張嘴小舌頭上全是血。回想那個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堪比天堂了。產(chǎn)后百天追奶成功,她成了按摩室和媽咪群里的追奶模范。再也不用每天面對那個鞭笞靈魂和肉身的問題了:“今天有奶沒?”
想起孕晚期洗澡,她迷惑地搓洗著愈來愈黑的乳暈,第一次擠出了無色液體,驚得大叫起來。周海濤以為她滑倒了,踩著一只拖鞋沖進洗澡間。她坐在馬桶蓋子上,抬頭說:“奶!我擠出奶了!”周海濤騰一下紅了臉,扭頭關(guān)門出去了?!鞍l(fā)神經(jīng)??!我以為你摔倒了……”
“竟然這么早就出奶啊,啊啊啊……”她夸張地嚷著,眼淚忽然就漾滿了雙眼。
一旦開啟生育,女人的全部身體都變成了一個神秘的通道,連女人自己都覺得陌生。鐘歆瑤甚至在待產(chǎn)包里備了防溢乳墊,生怕自己大如祖國的乳房會像自流泉那樣,乳汁長流不息,打濕衣襟,遠遠地就散發(fā)出哺乳期婦女的氣息?!白鲆粋€精致優(yōu)雅的媽媽不好嗎?我才不想跟她們那些女人一樣呢!”她往上托了托雙乳,堅信它們履行完天職后,依然會挺拔傲人。那時的她哪里知道,孕吐、抽筋和浮腫只是馬拉松賽前的熱身。如今想來,動輒就喊疼掉眼淚的她,確實很矯情,甚至,飽含著她關(guān)于孕生痛苦的浪漫主義自洽。
一日午間,閨蜜阿梅忽然發(fā)來消息說,她又懷孕了。鐘歆瑤好不容易夾起來的咖喱土豆塊又掉回了盤中,在她腦中絞纏了一早上的文案瞬間消失無蹤。
從小縣城打拼進一線城市落戶定居的阿梅高挑纖瘦,念書時像一只白玉瓷瓶,說起她們喜歡的歌星曾遭受校園霸凌,眼淚都會成串往下掉。畢業(yè)后她拉著箱子南下,很快把自己歷練成了總監(jiān)。說起往事,她淡淡地笑了:“現(xiàn)在很少哭。最近一次,是寶寶斷奶——哭完覺得自己很矯情?!?/p>
“想想都覺得會很傷感啊,為什么要這么說自己——”那時的鐘歆瑤還沒有結(jié)婚。阿梅輕笑一聲說:“你懂什么呀,少女!”她這樣說的時候,三兩朵合歡在她身后拖著降落傘一般的粉紅花絲,正緩緩墜落。此后彼此忙碌,至今沒有再見過面,以至于鐘歆瑤每次想念阿梅,都會想起那幾朵合歡,它們?nèi)彳浫缭菩?,平穩(wěn)得像背負著無法示人的沉重宿命,卻勉力展示著一種輕盈。
如今的鐘歆瑤不再少女了。她不會像第一次聽說她懷孕了那樣,一個視頻打過去,站在街邊大呼小叫地向她道喜,激動得好像她才是那孩子的親爹。她用筷子穩(wěn)穩(wěn)地扎住那塊不規(guī)則的土豆,想了想阿梅正在上升期的事業(yè)和一線城市的壓力,又想了想她愛孩子的天性和三十九歲的年齡,也想了想自己一路孕生的悲喜。她發(fā)來的信息沒有配任何表情,她能猜到她的糾結(jié)。鐘歆瑤抿了口水,回復(fù)說:“這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你需要清楚地權(quán)衡得失,再做決定。或許怎么選都難免遺憾,但我希望,未來你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卑l(fā)過去之后,又補充道:“無論你怎么選,我都支持你。”她鄭重地點了擁抱的圖標(biāo),隔著千山萬水,將悲喜、理解和分擔(dān)送給她。
奶水像一種被強加的執(zhí)念,又像一種終于降臨的自由,而所有為此受過的苦到此刻忽然都沒了蹤跡。但她心里卻破了個洞,怎么堵也堵不上,只有她自己看得見。
雨還沒有徹底停,天空就顯出晴亮之色,倒讓還在滴落的雨有了幾分特別的明媚。三五只喜鵲在林間的草地上跳躍著,鳴叫著,抖抖身上的雨水。它們黑白分明的毛色不像天生,倒像被洗出來的。鐘歆瑤知道喜鵲是卵生,但看著肚子圓滾滾的它們仔細覓食,她還是想到了孕生的自己。
出門時婆婆嘖嘖親著周昊然的臉,說娃長得結(jié)實?!岸际悄隳趟玫木壒拾。 ?/p>
正收拾床鋪的鐘歆瑤一愣,半天才直起腰。婆婆自語似的說:“海濤從一生下來就拉肚子,一直拉到一歲斷奶才止住。我這才知道不是娃肚子有病,是我的奶寒,越吃小娃肚子越?jīng)觥!?/p>
鐘歆瑤站著,仿佛從一場地震或日全食中重新清醒過來。半年來她第一次正臉看向婆婆。
她想用九死一生的獲勝者眼神射穿婆婆,將她這么久以來的驕傲擊個粉碎。因為你的驕傲和嘲諷,我經(jīng)受了比沒奶本身更大更多的痛苦,有奶的你竟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你竟然也有不如我的時候!鐘歆瑤真想像京劇花臉那樣縱聲大笑。胸中確有萬馬在奔騰,她生怕一張嘴那咆哮連自己都會炸碎。
“就是啊……我奶寒。隨我媽了,她的奶就寒。”婆婆支不住腦袋一樣點著頭,顯出不可遏制的老態(tài)來。
鐘歆瑤驚愕地發(fā)現(xiàn),婆婆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硝煙,甚至沒有半點情緒,像一潭雨后的濁水。
戰(zhàn)斗了這么久,婆婆竟不知道她是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是所向披靡的斗士?鐘歆瑤一時間竟不知所措,床鋪沒收拾完就退出了臥室。
喜鵲又多了幾只。鐘歆瑤收了傘,抬頭看看天,破開的云層中射下燦然的光。想起出門前的那一幕,她敏悟到,或許那雙眼睛就是周海濤眼中母親的眼睛。而她,是第一次看見。
那晚,鐘歆瑤做了個夢。她擠了一下右乳,噴出透亮的奶柱。再擠,奶柱揚起來高過頭頂,迎著太陽的一面泛出柔和而飽滿的光澤,背光面落下銀灰色的影子。仰頭看著粗壯的奶柱劃過眼前,她笑著喊:“??!我終于有奶陣了!”隨著這聲感嘆,奶雨落下來,淋濕了她前額的頭發(fā)。人們紛紛撐起傘,嘖嘖感嘆說這么大的雨,怎么出門哪!人們說的雨正是她的奶,白花花地從行人的傘面上往下流。公交車激起乳汁的水花,過往的人急忙躲避。靜待出行的下一班公交車被乳汁的大雨沖洗得異常干凈,散發(fā)著奶香?!短鞖忸A(yù)報》的出鏡記者穿著雨衣,現(xiàn)場報道這場奶雨,說如果是普通雨水而不是奶雨的話,氣象局將會發(fā)布橙色預(yù)警,以提醒人們注意可能引發(fā)的災(zāi)害。
她擁有一個看雨的好地方,不高不低,不遠不近。臉上帶著做過一回母親的微笑,靜默注視這乳汁之雨豐沛纏綿,嘩嘩沖洗著世界,溫和、從容、香甜。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