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蘇舊局》是王邪新近的一部短篇小說,以“尋親”為線索,上演了一場精彩的眾生戲,戲中的主角是李育民,配角們站在舞臺的不同位置上,以不同的姿態和聲音共同演繹了這場戲。這是一部講述血脈親情,也關乎歷史記憶的多幕劇,隱喻隨處可見,充斥著現在與過去的巧妙疊合。她把目光聚焦在一個垂暮老人的身上,以家庭成員的種種面向為骨架,組合出“尋親”故事的全部,投射出現實生活的種種:有記憶的背負與脫卸、有親情的濃烈和淡薄、有執念的圓滿與殘缺,矛盾遍布,沖突縱橫。這部小說突顯出王邪對語言與虛構的自信,通過對現代人生存處境的深度描寫,編織出種種無力突圍的困局。
開幕戲就在同福里36號院兒中,李育民老爺子要過喜壽宴的早晨,眾人——李育民的大兒子李文化和二兒子李科學以及他們各自的家小,正在為老爺子的壽辰奔忙,36號院兒的熱鬧氣勢呼之欲出,坐在正堂圈椅里的李育民卻突然提出要尋親。
讓我們細看這里的李育民,他“披著嶄新的唐裝外套坐在正堂的圈椅里,象棋般大的團福紋樣像段曲折迂回的舊歲月,在棗紅色的綢緞上幽暗地閃著眼睛。他仿佛看不見子孫們的驚愕神色,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回憶是一間牢籠,鎖著放不下的過去,不論時間如何流逝,都無法將其帶走。
關于回憶,作者用極短的敘述作了交代,讀者看到的卻是節奏極快的兩幕戲,第一幕的時間是“某年某月某日”,地點是“在地里”,上演的是骨肉分離的一場苦戲,大哥被過村的兵帶走,從此音訊隔絕,父母大病一場,大嫂隨之改嫁;第二幕的時間是“不出半年”,地點是“在村后的城隍廟里”,年幼的弟弟在躲避日本鬼子的時候,因為餓得跑不動,就藏在廟后的破席筒里,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戳成了血葫蘆。
一時間,天地昏暗,硝煙遮蔽整個舞臺,李育民命硬,在戰火中僥幸存活,輾轉逃亡時見到了“我們的大部隊”,穿上了軍裝,漸漸識文斷字。每讀懂杜甫的《春望》,就想到失去的親人,“一串熱淚就滾下來”。
這里敘述場景頻繁轉換,卻轉換得了然無痕。時間線多條鋪開,借此引出追憶的故事,這些故事引發的巨大創傷隨著時間還在擴展。小說在講述著普通人應對創傷的方式,對于作者而言,用輕盈之筆書寫沉重的記憶,這也是她應對歷史創傷的方式。兩段內容,寥寥數語,就將李育民的一生與其哥哥弟弟的命運起伏全盤托出。
風雨流年,時隔如許,李育民早已說服自己安享晚年,但暗夜中關于父母的一場夢魘,卻讓他的平淡生活再起波瀾,骨肉離散的痛苦再度折返:“人到暮年,擱在心上的事越來越少,能擱在心上的事也越來越重,李育民心里存了事,就像壓上了磨盤,這磨盤一圈一圈日夜不停地轉動,就把他磨得郁痛難當。”
李育民是一個有威望的父輩,因為即便兒子們對去向不明的大伯不抱任何健在于人世的希望,即便誰也沒有把老父親的話放在心上,他們也沒有直接拒絕李育民的要求。李育民負氣“把大茶缸往八仙桌上一放,板著臉說一聲尋親,尋不到他死不瞑目。”更是讓兒子們心如刀扎。兒媳們為這壽宴已經付出很多,馬上就要拉開帷幕讓街坊親朋們看“子孫賢孝、家庭和睦”的大戲了,怎能允許突然間的父子相爭?她們心領神會,力勸老爺子明日再議。李育民更是一個識大局、知退讓的父輩,他“能對兒子們橫眉立目,卻不會輕易拂了兒媳們的面子”。顧念兒媳們相夫教子、孝敬老人的功勞,暫時擱下了尋親的念頭。
壽宴大戲正式開始,李育民穿上鮮亮喜慶的新衣服,再被孫女們抹上大坨的面霜,打扮得“滋滋潤潤、精精神神的”才出場。賓客們拱手拜壽,院內外滿座高朋,貓狗們循味而去,孩子們熱鬧歡騰。出了這眾生云集的同福里36號院兒,李育才的壽宴還有分舞臺,兒女們請了縣戲劇團來唱戲祝壽,唱的是李育民親選的《卷席筒》,一樣是卷席筒,戲中人死而復活,李育民的弟弟卻永恒死去了,想到這里,他坐在臺下,“正大光明地抹了一把辛酸淚”。現實世界中人的悲歡,往往還要靠戲來揮灑。可見這辛酸淚,平日里都是隱忍的,確實讓他郁痛難當。《卷席筒》是李育民的選擇,也是作者的安排,以此點明李育民渴望骨肉團圓,好人得報的心愿。
李育民不僅在尋找大哥,也在尋找朋友,冰雪消融的廣場是插敘在故事中的一個場景。“復出”的李育民到處尋棋友老張不得,才知他已經“老”了,離開這個世界,被閻王爺召去。廣場上的多數人已經徹底忘記了老張曾經存在的痕跡。盡管老張有大名(張鳴槐),有社會屬性(毛紡廠退休的張會計),有詳細的體貌特征(個子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眼神不好,戴了個老花鏡,還老戴著一塊勞力士金手表),他“有美國女兒女婿孝敬,在廣場上也屬于頭一等的人物,按道理不該不被記得。”但他確實已經被人們忘記,“廣場上一天來往多少人,背著木劍的、甩著鋼鞭的、大音響放著勁歌扭胯的、拄著拖把一樣長的海綿毛筆寫大字的,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忙碌。”這里的“廣場”,是人世間的象喻,生命的誕生與消亡,對個人而言,沉重而響亮,對整個世間來說,又是何等的輕飄與微茫。人在時光的洪流中被裹挾,被吞沒。老張的死去讓李育民洞見了自己的人生結局,這應和了作者的敘述用心,即通過老張來隱喻這個急速前進的時代里,漸漸消失的個體。
李育民的尋親,也是在尋找愛妻。關于妻子的回憶戲,充滿著浪漫與溫情。他們攜手共度半生,鴻案相莊,相敬如賓。老伴兒先赴黃泉后,他靠著回憶填補生活。妻子的與眾不同,從名字上就可以窺見,文中的姓名大都中規中矩,凸顯出濃濃的時代感,但是妻子王貽芪的名字卻充滿古意、蘊含詩意,且妻子“自小聰明能干,跟著當坐堂郎中的父親學了好幾年,能辨藥材,會開方子,大人小兒的常見病都能說出幾分門道。”這在舊社會中是很難得的,又因家人珍愛,帶她學了制香的手藝,并以此掙著花銷,也可獨當一面。二人如何一見傾心,如何同甘共苦,又如何舉案齊眉,這里作者都是極舍得花費筆墨的。甚至借老張之眼,展示他們的幸福美滿。也借孫子孫女們的叛逆言論,以新時代新青年的價值觀,進一步襯托他們的相濡以沫、夫妻相得。
如此完美的妻子,卻在一個菊花燦燦的秋日毫無征兆地離世,留下李育民一人住在天地歲月間,他的眼淚常流,他的清冷常駐。“只是房子里真是冷清啊,偶然間咳嗽一聲,聲音大得嚇住自己,從電視里看到一個好笑的片段,笑兩聲總感覺怪突兀的。兒子們要接他去城里住,他也不肯,樓房那樣高,接不著地氣,住著懸心。再說三代人生活習慣不一樣,住一起各不方便。他就一個人住著,老院子里人氣一少,就顯得家里時刻都是黑洞洞的,孤獨如此稠密,長在了房梁間枯敗的蛛網上,落在了冬天的燕子巢里。”
二蘇舊局是一劑香方,是蘇軾蘇轍兄弟情誼的紀念品,是妻子桃花源式的精神空間的象喻,也是李育民兄弟情誼的比擬。
李育民和老張是朋友關系,也是主角和配角的關系,他們的命運渾然交錯。老張的人生越是殘缺,李育民的婚姻就越顯得完美。他們二人的婚姻既互相映照,又彼此分裂。張鳴槐中年喪偶,他賢良的妻子生前將自己土氣的名字“大妞”改成了“秋蟬”,與“鳴槐”異常般配。但蟬不是長壽康寧的象征,妻子死于產褥熱,后來老張給女兒起了四個名字——柏年、松齡、椿壽、鶴同,個個都是生命長青的好兆頭。
“快走快走,回家睡覺,貽芪她不讓我喝酒。”
“我們大妞說了,不讓我和你湊堆兒。”
兩個老頭宛如稚童,互相炫耀著妻子充滿愛意的管控。
回憶漫漫,穿插其間,成為小說的一條暗線。孤獨的李育民失去了日夜相守的妻子,也失去了談詩下棋的朋友,他獨立在時光之中,對越來越多的失去無能為力。寂寞時燃艾,青煙繚繞中,艾草的氣味喚醒記憶,喚醒記憶中團圓的童年。這里是高妙的通感,經由氣味看到畫面,眼耳口鼻在某個維度互通無礙。生與死原本相互對立,不可通約,卻在一味香的繚繞中,倏然縱深通融成一個幽邈的空間。
尋親的大戲再度上演,沒有姓名、沒有樣貌特征,一則無視時空茫茫,只講團圓希望的尋人啟事寫出來了。但時間過去,未收得半點佳音,李育民失去了希望,變得頹唐,家人都為此焦慮惆悵,無法可解時,將尋親危機轉移到孫子李帥和孫女李靜的身上。
兩位“不務正業”的年輕人思路清奇,懶得講邏輯,也不做等待的無用功,直接花錢雇了一個演員去糊弄失落的爺爺。群眾演員劉仁義受命于危難,一為賺錢,二為打磨自身的表演,作為一個底層的群演,他時刻都在自我修煉,盼著出人頭地的一天,對于突如其來的主角機會,拼命爭取。故事在這一瞬,由悲劇變成了喜劇。看似嚴肅的事情,突然間娛樂化了,年輕人的松弛感隨處可見——
“點兵點將,就你吧。”
“正所謂是東方不亮西方亮,三個裨將咚咚鏘。”
討論了半天的人設,隨他去吧,兄妹倆一合計,“別商量了,干脆趕鴨子硬上架吧。”接著一路跳脫、沸反盈天地就將假冒的“大佬”帶到了李育民跟前。劉仁義把“認親”當成重頭戲來演,“還很注意人場地之間的多角度互動”。“忙中偷閑,瞅著機會朝李帥擠了擠眼。”
“這天熱鬧得堪比過年。”兒子兒媳們又張羅吃喝,歡慶李育民的得償所愿,他們著實為老爺子開心并寬慰著。“李文化哥倆打算的好,為了老父親,大伯在的這段時間,怎么也要接待得周周到到,就暫時舍了城里的小家,兩家人都搬回同福里老院子,東廂房留給大伯住,他們就住在了西廂房和前面的街房,登時這老院子就喧嘩起來有了人氣。”
劉仁義在冒充大哥的日子里,漸漸從李育民身上,看到太多自己所沒有的圓滿。“這家雖然是平常人家,但子孫是真孝順,老爺子得的實惠都在里子里,單看這入口甘醇、千金不換的明前茶,就可見一斑。”這個瞬間他也是生活的觀眾,在自己主演的戲劇中看到一些珍貴的情感。這使得劉仁義從單純地為賺錢、為鍛煉,變得為李育民家考慮,甚至于再聯想到他的宏圖大志,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有內在的沖突,正是這種沖突推動著故事向前發展,李文化與李科學,一邊敷衍一邊成全,兒媳婦們一邊規勸一邊拖延,李帥李靜一邊任性一邊乖覺,而劉仁義,一邊計算得失一邊又感念恩情。正如作者所說:“這場認親大戲,先天不足、后天失調,注定該落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的結局。”
這種因謊言終有破綻的深刻焦慮推動著故事進入高潮,結局與高潮攜手同來,李育民主動提出讓大哥回家,夜晚仍翻來覆去地講述童年往事,早起還細致安排送行的飯菜。幾日的相處讓劉仁義重新認識了生活與理想,也認真反思了親情的重量,他原本依靠技術而揮發的眼淚,此時卻充滿了真情實意。
更關鍵的推進,來自送走了劉仁義轉回臥房的李育民,“從小爹娘喜的是頭生子、愛的是幺兒郎,他夾在中間從來沒有洗過頭道的洗澡水。”原來李育民才是演員,他自導自演著重逢的大戲,“多少憾事都該塵歸塵土歸土。如果他大哥真的回來了,想必和現在也一樣吧。”他絲毫沒有追究兩個小猢猻的謊言,認為他們未經血淚坎坷,不懂離散之苦,才至于上當受騙,對于那個騙子,他也將其看作圓夢的恩人,當作夢中的親人。
王邪的敘事非常從容,熟稔的敘事策略實現了時間和空間的悠然過渡,輕盈地撬動了現實與歷史的沉重,過去與現在的要素不停切換。她很注重視覺元素的運用。“一棵高大挺拔的雪松張開傘蓋,寶塔一樣佇立在廣場東北角,四季蒼翠不改,似乎能屹立千年的樣子。繞著雪松扎了一圈休閑椅,三三兩兩坐了幾堆人。”這段話拉開一個鏡頭,展示出一個冰雪融化后的都市廣場的樣貌。“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白花花地照著,風里還帶著一絲早春的清冽,世界如同琉璃般透脆。”明日與清風,就讓料峭春寒變得具體起來。“這片鄉土上常見的草根在地底下相互串聯糾纏,野酸棗樹東一叢西一叢地肆意生長,刮幾場風淋幾場雨,幾個枯榮季節輪回過去,墳頭在地面上起伏的曲線更加溫柔,漸漸已經看不出新墳舊墳的區別,也分不清誰是誰。”墓園憑吊,告慰雙親,這是李育民找到大哥后的重要決定。
同時她也擅長對他鄉的書寫,她的落筆點總在蘭州,離開故鄉熟悉的土壤,在異鄉展開調查與寫作,這是富有挑戰的。從她寫作的知覺方式,感受到一種都市性的創作傾向,這與她長期的蘭州生活經驗有關,但其中蘊含的悲憫感激與情感認同,又隱約傾向于內在的鄉土性,這又追溯到她的故鄉生活體驗。
小說中隨處可見創作者的詩性追求,既有詩意敘述的可讀性、人性描寫的深刻性,也有鮮明的現實感和當代性,這是當下現實主義小說寫作的新氣象。老張是小說詩意的切口,許多散發著古意的引用,都是借著老張的談論出現的,搖首念詞,與稚童辯論,講蘇軾與其妻、與其弟,再到講《隨園詩話》,每一段都是完整細致的,甚至精確到作者的生卒年,故事的背景月,這詳細的論證水準高于老張會計的身份。也有一些對話來自李育民的妻子與孫子,不論是舊時女子還是新時兒孫,都顯得過于全知。多重的介入也使敘事出現輕微的裂痕,產生一種距離,在知覺糾纏的詩歌體驗中,所提純的人生態度與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急速的戲劇沖突難以高度匹配,流動出迥然不同的情感質地。因此,由作者自己直抒的,才是流暢動人且富有感染力的——“站在時光之中,一個人最后只能看見自己失去的越來越多,掌心留住的屈指可數。一首歌唱到了末尾,就算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可是終究也要‘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臺’,茶杯一端,送客散場的時候到了!”共鳴之后,向何處去?如何將她內蘊的詩性自然外化,且歸并整合為最想傳遞的寓意,彌補由身份割裂和語意轉換帶來的不安,或許是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
回頭來看,二蘇是一個隱喻,點燃二蘇舊局,方覺人生如戲。手足之情、夫妻之義、子孫之愛、友朋之誼,均在人生的舞臺上鋪展開來,拙劣的扮演者和高妙的配合者,在彼此的人生中扮演主角,比對方更像演員,他們相互觀察,互相試探,終于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著演完整幕戲。尋親故事的外殼下,是團圓的短暫幸福之后投下的深長的暗影、是代際之間的情感連接。這幕戲,也是多重的象喻,象征著一個家族的時代命運和境遇。李育民困在精神世界里,故而一直在尋找,尋找大哥、尋找老張、尋找“真正”的妻子。
“尋親”是敘事的起點,“告別”是終點,在含淚的擁抱中,抻展出意料之外的親情維度。李育民該如何適應暮年時期日漸孤獨的生活,如何與生命中的失去與遺憾相和解,子女們如何處理與老人的關系,這大概是寫作的一個初衷。小說展現出的,是臻于理想、近似完美的家庭關系,盡管李靜李帥時常被揍,但從他們依舊松弛無畏的性格中,可以看到代際之間的脈脈溫情。《二蘇舊局》依然在思考代際之間的結構性關系,認同傳統文化中孝敬的美德,不同年代的人對待感情,已經有了不同的敘述話語,通過“尋親”這一件事,讓隱藏于無意識層面的創傷在意識層面得到解決。
李育民和眾人喧嘩著登上舞臺,又在安靜中完成謝幕,“這世間又開始從枝頭墜落,隨手拋撒下落英繽紛。”這一幕令人想到《漫長的季節》中,緩緩降落的一場大雪,宣告了秋天的結束,讓每個人的價值觀也隨著雪花落地,普通人的生活的辛酸與精神的高貴盡在其中,人們終會走出那個漫長的季節,“而所有人的最后,不過是一場隨風之旅。”命運的巨輪碾過李育民這樣的普通人的生活,他選擇仰面接受一生的悲歡離合,接受命運的起落,他終將與過去告別,實現與歷史、與未來以及與生命的和解。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