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之一:野孤水
好在有一群人還生活在這里——
牧羊人,在山梁上常常也被羊群放牧
耕地的人,與麥子、糜子
一起拔節、抽穗
一茬莊稼,也是一年生死
好在高速公路自村前通過
不時有汽車快速而來,又快速而去
在人們的眼里,速度
呈現出各種具象和顏色,看不見的
氣流漩渦,正改變著風的方向
好在高壓電線自村旁通過,粗獷大地
仿佛一把巨型琵琶,銀色的電線敏感
偶有幾只山鴉以爪挑彈
發出顆粒狀的雨聲,也發出
低沉悠長的風聲
——電流仿佛撒過佐料的湯汁
每一只燈泡,都發射著麻辣醇香的光芒
好在有一眼泉水從地下涌出
不間斷地傾訴著,水的語言
清澈甘洌,人們
以土壤般的干渴吸收著
草木以兒女般的饑渴吮吸著
好在牛、馬在這里還有活干,有草料吃
好在狗的自由沒有被鐵鏈拴住
好在公雞還可以發出細長、古老的叫聲
好在有一個老人,背負一百年的歲月
把一根人生的皮繩拉長、拉細
卻還沒有拉斷
書和牛肉面的味道
新華書店的隔壁
是水車園牛肉面館,書與牛肉拉面
搭配在一個十字街角,這個十字街
就顯得
文雅而又有煙火味了
其實,書是有味道的,人間的
酸甜苦辣味
背井離鄉的鄉愁味,和硝煙味、江湖味
英雄味、小人味,以及甜蜜
與苦澀的混合味……書中
應有盡有。其實,一碗牛肉拉面中
也有文學味、藝術味,比如和面
水、面粉的比例,恰好是
《紅樓夢》中黛玉和寶玉
愛情的比例,比如熬湯
可以熬出梁山的水泊味
比如拉面似弦,可煮出
音樂味,撈出戲劇味……
吃牛肉面一樣地讀書
一行一行的文字與故事,就有了
湯汁淋漓感和痛快酣暢感
讀書一樣地吃牛肉面,面條
便有了故事的柔韌性和長度,而湯汁
便有了天空的蔚藍和湖泊的波浪
母親的祭奠
從西北到西南
兩千多公里的距離,半天時間就到了
從1982年至2022年,四十年的時間
已經一天不少地度過來了,可是
同樣是四十年時間:從2022年
至1982年,怎樣返回
——回憶像火,順著一根捻子
向疼痛處燒去
雙目失明,白發蒼蒼的母親
終于來到了這面山坡
她抱住一塊墓碑——
“哎呀,我的肉啊……”
這時,山坡上整齊排列的所有墓碑
都站得端直
仿佛都恢復了
石頭年輕粗糲的相貌
車 站
馬路對面,公交車站的雨棚下
常有老人候車,這些
步行了幾十年的人
大路、小路、田埂、羊腸小道
以及沒有路的荒野……
什么路都走過了
現在,當他們并排坐著等車時
曾經走過的路,從遠方從過去
曲折地延伸而來,從他們腳下穿過
橋梁一樣向未來延伸而去
現在,當他們因不盡相同的原因
坐在一起候車時,事實上
他們是同一趟生命班車的乘客
他們曾以相同的速度活著
以相同的速度
背負沉重的生命、疾病、困苦
也以相同的速度
享受甜蜜、幸福、溫暖
此刻,當生命列車與公交車一起向前
感謝時間——沒有對誰慢過
也沒有對誰快過
在這里
巨大的風輪,如白色的鐘表
三個鐵的時針,在高空切割時間
在這里,時間仿佛陷入混亂
草木無序地野長,鳥雀舞動翅膀
仿佛為它們的飛行打著節拍……
在這里,風
一年吹一場,一場吹一年
風中會有事物因超速而提前衰老
有人因長眠于此
而成為粗獷大地的一個
避風的拐角
在這里,時間的分分秒秒
粉塵般被遺漏,如果一秒
以一粒沙表示,那么沙漠
就是逝去的先人們
為我們儲存的用之不竭的光陰
在月牙泉
在她面前
嘆息,會不會引起吹風
悲傷,會不會造成波瀾
她冷靜,矜持
但并不拒絕你從早晨出發,正午趕到
“見她,如在夜晚接受月光的照耀”
你得到的,是清冷的光芒和洗凈的心
面對你時,她從水中
推出一個仿佛剛醒來的人——
這時,你是你的對立面
一個具有水的思想的人,必有波浪
龜 城
幾棵榆樹,抵御著風
細枝揮動著葉子,在空中飛舞
讓人覺得,風和樹
因瑣事而糾纏不清。房屋低矮
泥黃的顏色,即使有新鮮的陽光照耀
也顯出歲月的陳舊感
窗子和門緊閉
不知拒絕了外來的仇怨,還是
里面關著愛情
風繼續吹,久久不變方向
空氣中彌漫著沙塵
和羊糞的混合味,牧羊人
走在前面,羊群緊跟其后
仿佛羊群驅趕著牧羊人
走出圈禁,走向廣闊的草地
土墻高、厚,形狀如龜——
天空看什么都小
而飛鳥的眼睛如滴水,看見
時間的巨浪翻卷不息
去白銀
去白銀,想法筆直
但道路彎曲
一條剛鋪好的柏油路
新鮮的黑色,反光
使距離具有液態的浪漫
平坦,沒有坎坷
這又意味著,這是一條高速路
車輪疾速轉動,如四盤老磁帶
快速清洗掉舊故事,轉錄著新故事
八十四公里的路程
如八十四公里的愛情
上坡、拐彎、限速——
“去白銀,像去你心里……”
黃河石林:飲馬溝大峽谷
是溝。它收集雨水,收集
道路上的坎坷,車輪留下的轍
收集我們臉上的皺紋和心里的波瀾
——時間與風合流,滾滾而下
滔滔不絕
也是峽谷。它接納了許多條溝壑
馴服了許多條溝壑,它用曲折
約束它們的曲折,用野性約束
它們的野性,用寬約束它們的窄
用深刻約束約束它們的淺,用大約束
它們的小
——它歸納它們,像大河里流淌著小河
峽谷里流淌著溝壑
飲馬。把蒙古騎兵和戰馬去掉
把傳說中的硝煙換成炊煙,黃河邊
讓饑渴的草原和大漠飲水
讓遠道而來的人和馬飲水
讓夕陽和彎月飲水,讓鍋碗瓢盆
和村莊飲水
讓傳說繼續傳說,一直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