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距靈臺縣城五十里,我每年都要去幾次。幾個人開車或一個人騎車,說走就走,去看整齊、精致、漂亮的新村,看唐槐,看花木,看古跡,看綿延的山和自然流淌的河。來了外地朋友,也帶去看山看水看樹,還去酒廠看麥囤一樣,黑沉沉浸滿時光包漿的海子。
新 村
柏油路到了百里地界猛地拐向高處,一路被山勢引導著,蜿蜒西進。站在路邊遙望,達溪河在下面河灘里一扭腰,擺出S形的身姿。這里河道還沒治理,一切都是自然形態,河水任性卻被天然的河道約束著,彎彎拐拐,匆匆東去,廣闊河灘上青草萋萋。對面的南山下一柱青煙從青瓦房頂直直升起,在清晨冰冷的空氣壓迫下,很快分解成絲絲縷縷,緩緩四散而去。這些年村子里院門敞開的少了,許多人家把一院房子交給了大門上的一把鐵鎖,一家老小遠走高飛。灰白的晨煙讓一個村子有了人氣,生動活潑起來,路人激動得停下來,拿手機拍照,短短兩三分鐘,煙柱就軟下去、淡下去,被湛藍的天空吞噬了。天空空闊而謙遜,默默容納人間的一切,迅速化為烏有。顯然這是一戶常守在村子里的人家。清早出工前,往炕洞里填入細柴草和草末子,一把麥草點燃,火焰以蓬勃之勢迅速在炕洞里燃燒,煙囪一直有向天空表達的沖動,總算等到了機會。煙囪是煙火飛升到另一重境界的通道,煙火也是有雄心的,它們急于擺脫黑暗和促狹,沖向藍天與風和云會合,奔赴更加遙遠的旅程。
做飯通常用較粗的柴棒,燃燒充分,炊煙是藍色的,慢悠悠地飄在院子和房頂上。這些年因為人少,農村做飯也用上了電器,煲湯、蒸燉煮炒,摁一下開關鍋就熱了,省去了生火的麻煩,只有土炕還保留著。
過去的漫長歲月里,窯洞瓦房配熱炕,是農村生活平常而可貴的小幸福。冬天嚴寒威猛,熱炕讓屋子持久地暖和。夏天早上起來燒炕,打打潮氣,夜晚炕上余熱尚在,那種微微的溫暖會在被褥里保持到天亮。晚上洗漱過后,爬上炕,沉沉睡去,夜的清涼漫過村莊,溫暖的被窩是對疲累的身子和靈魂十分妥帖的安慰,在土炕持久的溫暖里,人會很快進入夢鄉。清早起來趁著涼快,匆匆熱饃燒水,簡單吃些早餐,趕緊下地耕作,到中午烈日當空,炎熱難當時再回家炒菜燒湯,吃飯休息。避過烈日的鋒芒,等日頭微微偏西再下地干活。說什么王權富貴,念什么善惡慈悲,貪戀的都是浮云,難得的是一夜酣睡。
這些年村莊屋頂上也很少冒煙了,難怪大家激動。
川道里,玉米地一塊連著一塊,一直延伸到一個又一個村莊。
我們來到一處新村。路北是石塘村,路南是搬遷來的梨園、曹家溝和上李三個村合成的一個新村。這里原來是石塘村的地盤,梨園、曹家溝和上李三個村原來在南邊的深溝里。近年來,進行了整村搬遷,將遠離公路散落在偏僻山溝里、房屋破舊、不符合安全要求的人家搬遷到新村,新村沿公路兩邊鋪展開來,灰瓦白墻,庭院敞亮,門前有綠化帶和花木,整齊美觀。還新建了廣場、花壇、小超市和衛生所等等。
百里最大的新村在古密須國城池所在地,緊鄰街道,位于街道向南的臺地上。原古城村在東邊,西邊是新修水庫,整村遷入的楊新莊村。新村吸納了城市的一些理念,建筑融合了古密須歷史文化元素,還建起了廣場、風情街、村史館,亭臺閣廊和各種花木,讓古城新村完全變成了可供休閑游覽的風景區,周末或節假日,縣城里的人開車來這里游玩度假,放飛心情。
黃土高原的窯居歷史長達4000多年,窯莊好處很多,只是窯莊隨地形散布在山崖之下,黃土具有疏松、濕陷及遇水崩解的特性,在安全方面很不可靠。近年來的移民新村,徹底消除了安全隱患,也從整體上改變了村莊面貌,改寫了村莊歷史,原來分散、以窯洞為主的村居歷史已成過往。在公路主干道或者鄉鎮街道附近集中連片建設的新村,統一規劃施工,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房和樓,更加堅固、安全、美觀,出行便利。在農村人口急劇減少的當下,建設移民新村,讓人安居,是振興鄉村很重要的一環。新村植入了現代化的時尚元素,古老鄉村煥發新面貌,人們的生活更加安適。
如今年輕人外出務工,村子里人煙稀如螢火,農村的建設維護和生產事務繁多,工作難度可想而知。鄉村干部、駐村工作隊員,他們為新農村的建設貢獻了力量。每次去百里,在新村的廣場和路邊總能看到一伙人在打理花木,修剪、補栽、澆水,也常常見到維修廣場和新建文化設施的工匠,他們一身泥土,揮汗勞作。近十年來,百里持續打造新村,密須古鎮的文化內涵不斷得到發掘和弘揚,古老村莊煥發了生機,村莊變得愈加美麗。
古 城
百里是春秋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封地。商周時期這里曾是一個方國,一個方圓上百里,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先后稱密須國和密國。國都就在這座背靠洞山的臺地之上,也是今天百里鎮街道所在地。三面臨河,一面靠山,城池堅固,易守難攻。百里多有白姓,據說是秦名將白起后代。這里出土過許多青銅器物,其中古城村洞山西周墓出土的饕餮紋銅鼎屬國家一級文物,見證了百里曾經的輝煌。
達溪河由西向東開辟的川道,綿延上百公里,這是主川道,向南有幾條窄窄的溝壑,綿延幾十里,這里有古王朝時代的牧馬場。這些年,農村城鎮化發展日新月異,古城池一變再變,變成了新農村的廣場、樓房、街道,舊貌換新顏,古老的底色上呈現出了新氣象。
二十年前的一個深秋,在這里出差一星期,那時候,古密須國的土城墻仍依稀可見。我們在某個黃昏登上了臨近達溪河的一個土墩,據說那便是密須國時期黃土夯筑的城墻遺跡,古城墻周圍七零八落簇擁著一些院落。夕陽在西邊山脊上回眸一瞥,東西貫穿的一條街便沉浸在昏黃透亮的溫暖之中。那時候,這條街上最大的飯館是狗球食堂,另一個大企業是榨油旅社。
走進那家飯館,一個光頭老漢過來招呼,我們中一位年長的同事與老漢閑扯起來,老漢十分豪爽。同事說,聽說你們這個食堂還有個雅號呢,老漢嘿嘿笑著直率地說,我大名白狗球,小時候老人寵愛取了這么個名字,飯館也就有了狗球食堂的雅號。隴東鄉下,過去那些吃穿不愁的富人家生了男孩,實在金貴得不得了,就給取個很賤的名字,以示無限喜愛,這孩子便是誰也惹不起的寶貝疙瘩。對一個飯館這樣稱呼分明帶有很強的戲謔意味,老漢卻毫不避諱,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跟大家逗趣,引得一片笑聲。老漢提來一瓶密須大曲,先自干三杯,然后給在座的六七人每人敬三杯,自己還陪飲一杯。已經七十歲了,老漢仍反應敏捷,談笑風生,碰巧同行的幾位年長者也擅長說笑逗趣,便和老漢你來我往斗嘴說笑,言語機智,妙趣橫生,笑聲不斷。老漢真是海量,連飲數杯仍面不改色。毫無疑問,老人的樂觀風趣來自艱苦勞作與生活磨煉。他黝黑的面皮總是蕩漾著笑的波瀾,已經謝頂的頭顱里儲滿了智慧。他反應靈敏,接話迅速,對答機智有趣。這個飯館以面食著稱,有炒面、燴面、生汆面、油潑面等,也做菜,有時令野菜和野味,過去運氣好的話,還能碰巧趕上獾肉、野兔和野豬肉。這些年,野味沒有了,飯菜還是那么可口。
西街有一家寬闊的雙扇大門,左門扇寫著榨油,右門扇寫著旅社。兩扇門時常關得嚴嚴實實,門框上榨油和旅社四個大字,赫然在目,連起來念,意思便復雜起來。推門進去,正對門是主家的廚房、客廳和兩間住房;院內東邊是磨坊,西邊是旅社。一個家庭企業,既開來料加工的油坊,又經營旅館,門上的招牌和大門內的布局,多少有點江湖氣。嚴冬有一次出差,一行六人住在這個榨油旅社里。整個院子從早到晚籠罩在轟隆隆的聲音里。旅館的每個房子里都有很長的土炕。我們三人一間房子,就睡在土炕上,半夜里北風呼嘯,房子里空氣冰冷,炕卻滾熱燙人,被窩里是另一番天地。真是房子里數九,被窩里入伏。剛睡下不大習慣,烙餅子一樣,輾轉反側,許久才勉強入睡。
如今街道整修一新。柏油街面,滲水磚鋪就的人行道?;涓羧滓恢辏诿爸鴫汛T的新芽。一條街是櫻花,另一條街是國槐。十字街道,店鋪一家挨著一家。
古 槐
百里古槐,據說在唐代的某個春天落地生根,在那里足足站立了1500年,它是百里古老歷史長卷里的一個疑慮重重的驚嘆號,也是這塊土地上年事最高的主人。無數次為了看一眼古槐而去百里,無數次路過百里都要去看一眼古槐。被無數目光打量過,如同被漫長時光的砂紙打磨過,古槐愈加堅定地站在那里,沉靜地注視著山川和遠道而來的一個個過客。
二十年前的某個深秋,第一次來到百里,古槐就在百里中學校園的臺地上。百里中學的院子分上下兩層,下面是教學區,上面一半是操場,一半是學生宿舍,古槐站在臺地邊上。校長是個挺拔的中年籃球健將,他領我在校園里轉了一圈,每一棟房子和校園的角角落落在我們的眼里過了一遍。這既是工作也是游覽,印象最深的是古槐枝葉茂盛,郁郁蔥蔥。旁邊一座民國時期的老校門依然巍峨挺立。
歲月過于蒼老,作為密須古國的百里,那里的過往紛繁無比,一些細節我們已經無法說清,見于史書的記載也掛一漏萬,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粗線條的,后世的種種拉扯應用,往往在虛妄的深淵里輾轉。那個從唐代一路走來的古槐,無疑是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它顯然早已不僅僅是一棵樹的樣貌了,樹高丈許,不知是自然的力量,還是人為的因素,主干只有一個剖面,連樹心也不見了,年輪不在,年歲記在心里。剩下凹進去的部分灰黑色,坑坑洼洼,有玄武巖的質感。外面半圈樹皮撐在地上,呈龍鱗狀。樹頂稀疏的枝干上,葉子鮮綠而蓬勃,像被裝飾上去的一樣。路從樹前繞過,一路盯著看,景致在變換。從一側看像一條龍,龍頭、龍角和龍須栩栩如生,轉到另一側,樹上的枝椏像鳳凰展翅,活靈活現。沿那條小路繞樹過去,一卷龍鳳呈祥的圖景徐徐展開,這無疑是一棵神樹,一棵吉祥樹。
繞過古槐,小路通向青磚砌成的民國老校門,門上邊巍峨的高墻上鑲嵌著幾塊石碑,正中間是“靈臺縣第五中學”門牌,還依次鑲嵌著修建校門的時任縣長和其他官員的題字,全是“業精于勤”“尊師重道”“敬業樂群”等勵志之詞。雙扇木門的兩側是一副對聯,上聯“莫等閑空白了少年頭”,下聯“須認真講求些名教事”。我們穿過大門,進入曾是民國第五中學的院子,兩排平房用作學生宿舍,正南邊大禮堂是磚墩土木結構,雕梁畫棟,可以想見當年是怎樣的富麗堂皇,只是在時光的重壓下,房頂不再堅固,有坑洼,還坍塌了一個斗大的窟窿。人是房屋的柱子,沒人居住,房子失去功用,長時間閉門關窗,屋瓦松動脫落,接不上茬,雨水滲漏,下面的椽、檁、梁淋雨后腐朽,得不到及時修繕,腐蝕和坍塌不斷擴大。每年到百里去,我都要去看看古槐,看看大禮堂,后來學生不斷減少,學生宿舍徹底搬離了臺上的老院落,蒿草便瘋長起來,包圍了大禮堂,只有石刻的“大禮堂”朱紅大字仍十分清晰,這三個大字,由時任教育廳廳長鄭通和題,落款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
十年前,在小城鎮建設的風潮中,臺上院子里的房子全被拆除,改建成了一個大廣場,大門樓和古槐一直保留著,大禮堂的門牌被鑲在了廣場下邊的長墻上,成了長墻的一部分。失去了大禮堂,這個題名石壁在歲月的叢林里逐漸迷失了自己。那道矮墻顯然不是它的注腳。變成了廣場的民國的老校園,不斷修繕,已經沒有了校園的影子,廣場的一角筑起了密須鼓,古密須的風采和文化內涵,得到了彰顯,這里成了人們游覽的一個去處。
寒假的一天,帶孩子去百里玩,落光了葉子的古槐更加蒼老,樹枝鐵鑄一般,真擔心它會沉睡下去,一去不回。人活臉,樹活皮。春夏之交,再去百里,在那半圈樹皮支撐著的古樹軀體上,又抽出了新枝。春暖融融,樹葉愈加繁茂,入伏最炎熱的時候,居然滿樹繁花,淡黃的槐花燦若繁星,古槐煥發了青春。它呈現給世人的從來都不是老態龍鐘和岌岌可危,而是蒼勁有力的軀干和蔥綠的枝葉,它永遠踏著四季的步子,堅定地走過一年又一年。
百里香
百里東街有個老酒坊,幾十年來不斷提升改造建成了百里香酒廠。在走向繁盛的時代,酒也成了社會的潤滑劑,一年喝倒一個牌子。百里香卻一直堅挺著,不跟風,不隨波逐流,避免了大起大落,顧客相對穩定,喝過的人,過一段時間還會找回來,常客就是熟客,知根知底,喝著放心。
那年到百里,干完當天的工作,晚上幾個人聚在一起,做幾道下酒菜,推杯換盞,高談闊論,熱火朝天。酒是糧食精,越喝越精神。漸漸喝高了,有人推托說,沒酒了還喝啥,不敢再喝了。有人說,酒通海子,你放開喝就是了。不知道海子是什么,旁邊的一位拍拍我肩膀說,明天領你去看看。第二天下午,我們到了酒廠,許多人在那里忙碌,一大片酒糟晾在院子里,散發著略帶酸味的酒香。燒酒坊剛剛蒸餾出來的白酒沿竹管汩汩流淌。在儲酒間,排列了許多麥草垛一樣兩三米高的海子。海子是儲酒的容器,跟過去農村儲存糧食的糧囤一個樣子,海子也是用山里的藤條編制而成,藤條之間存在縫隙,如何兜得住酒水?辦法比較離奇,用十分廉價的麻紙貼在內壁上,奇怪的是,酒汁浸不透麻紙,而這樣的儲酒方式,能讓酒經年發酵,激發更加醇厚的酒香。爬上梯子揭開蓋子,頓時酒香撲鼻,如此好酒哪有不醉之理,站在海子旁連飲數杯,直喝得飄飄欲仙,暈暈乎乎。
許多人喝酒看牌子,一些酒的名氣是花巨資宣傳的結果,酒的品質只是一方面。在浮躁喧囂的時代,好酒更怕巷子深,不斷的廣告煽動,讓某個品牌的酒風行一時,大家都跟風購買。喝死人的假酒,多半都是宣傳造就的。百里香不跟風造勢,而是穩妥而踏實地讓糧食經歷歲月的浸潤,烈火的淬煉,成為最美的瓊漿。你喝與不喝,它就在那里,永遠不受潮流的裹挾。不緊不慢地釀造,長達數年地儲存,等待尋找它的人。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反而遠近聞名,越來越多的人慕名前來,許多人來了一次還來。到酒廠看看,順便買些酒,買了酒也順便休閑娛樂,舒緩心情。酒廠有個菜園子,西紅柿、地黃瓜、辣椒、蘿卜、大蔥、蒜苗等等,就地取材做幾盤菜,從海子里舀一瓢酒,在樹陰下擺一張桌子喝起來,酒香菜鮮,劃拳行令,那才叫痛快。
百里香是高粱酒。在海子里醞釀許多年的原漿酒,灑在地上或者淋在手上沾人手腳,喝進肚里也會把人的靈魂牢牢拴住。
歷史風云,跟天際線一樣遼遠而飄渺,密須往事卻始終在目光的盡頭閃耀著光芒。綿長的酒香,跟大海般深沉的蒼莽林海一樣歷久彌新。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溝壑道道,密林裊裊,酒香百里,久久不絕。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