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面對19世紀末洶涌而來的現代化浪潮與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齊美爾從個人生命體驗出發,通過描摹微妙的心理感受與互動形式,探究現代文化性的深層運行機制。本文從社會文化角度分析齊美爾的現代文化理論的內核,提出其對現代人面對文化高速發展沖擊的啟示。
[關鍵詞]齊美爾;現代文化;貨幣哲學;主客體文化
一、導言:玫瑰的隱喻意義
格奧爾格·齊美爾(1858—1918年)出生于富裕的猶太商人家庭,是偉大的社會學家、哲學家。齊美爾社會思想的獨到之處在于對現代性的獨到見解。他超越了經典社會研究關注宏觀結構的研究視角,將現代性落實于具體而微的現代生活風格與精神氣象,尤其是步入工業時代以來人類社會發展的現代化進程及其影響下的現代人的心靈圖景。
“現代性的玫瑰”這一隱喻出自齊美爾1897年所撰的短文《玫瑰:一個社會性假設》,其中以童話的形式勾勒出了一個玫瑰王國,托寓其基本思想。在這個虛構的國度中,玫瑰是少部分人的私有物,大部分人安于不平等的現狀,認為這是某種自然狀態的體現。直到“蒙昧的無欲時代”過去,人們認為擁有玫瑰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與合理欲求。最終,“玫瑰”開放在每個人的園圃。但表面的平等之下仍有不平等的種子隱隱醞釀,自然使得玫瑰的分配不可能完全均等,真正決定人們幸福感的不在于自身擁有玫瑰時的喜悅與滿足,而在于他人是否擁有玫瑰,玫瑰本身反而成為一具空殼,“玫瑰公民”們在西西弗斯式的辛勞幻象中迷失自我。
這篇微言大義的社會學童話映照出了齊美爾思想體系的多重面向。理性主義思潮在啟蒙之后高唱凱歌,自然科學與工業生產技術迅猛發展、貨幣經濟高速流通、大都市空前繁華……這些十八、十九世紀的現代化成果讓人引以為豪,卻無不在法國十九世紀末經歷了一場精神文化領域的危機,而吊詭之處在于,現代性危機的根源正是其發端的原動力,文化悲劇早在啟幕時就已注定。人際關系的團結與疏離、外在物質的富足與內在精神的空虛、對平等化的渴求與個性自由發展的需要、恒久不易的穩定性與變動不居的流動性均構成了現代性的辯證法。“玫瑰”這一社會學隱喻同時具有經濟、審美、價值意義等多重屬性,也反映了齊美爾以文化為基本出發點、多維視角切入現代性癥候的研究范式。
二、現代文化:靈光的消逝與日常生活中的英雄主義
(一)客體文化與主體文化的分離
齊美爾在《貨幣與現代生活風格》一文中對現代文化的辯證法做出了詳盡闡釋。他首先將文化定義為生活的精致化形式、生活的精神化形式、內在勞動和外在勞動在生活身上的成果[1]。之所以采取這種定義方式,是因為齊美爾在此試圖探究的領域“超出了純粹自然性質的發展、豐富和分化所能達到的程度”。也就是說,齊美爾的文化研究并非聚焦于廣義的與人類社會相關的自然萬物,而是聚焦于現代分工體系下的勞動制品,同時特別關注藝術領域。
齊美爾對于現代文化最獨到的見解在于洞悉了主客體文化的分離。在他看來,現代性本身如一朵帶刺的玫瑰一般,是一種矛盾的存在,而種種矛盾在文化層面的集中體現便在于主體文化與客體文化的雙重發展路徑。由于現代文明中,客體與主體愈發彼此割裂,且客體相對于主體明顯占據上風,現代文化的本質特征便是客體文化對主體文化的優勢——客體文化成果豐碩,主體文化卻日漸式微。主體在語言表達、精神生活與社會交往等主觀領域顯得空虛乏力。齊美爾指出個人只有在畢生事業中才能體驗自我的完整與自足,而事業成就的直接載體便是具體的產品。然而,與之相對的藝術創作過程從根本上拒絕碎片化的勞動分工,要求藝術家呈現最完整、最真實的自我,于是藝術作品通過其客觀形式完美反映了藝術家的主體性,實現了主客體文化的合一。
令人扼腕的是,高速運行的現代文明并未給藝術與個體創造力留下自由發展的一方凈土,因為現代消費體系恰恰需要的是沒有個性的產品,以便同時滿足更多消費者的需求。而需求的精細化與精致化又轉而進一步促使勞動分工體系不斷蔓生枝節,因為只有對生產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進行嚴格分化,才能滿足大量廉價的產品需求。一方面,在精細化、專業化、技術化的現代勞動分工體系下,生產資料、工具與產品等客觀材料一一與勞動者脫節,直到勞動者與整個勞動過程發生分離,自身勞動技能日漸衰弱,職業歸屬感與從天職中獲得自我救贖的可能消失殆盡。另一方面,消費產品與經濟世界同樣與消費者分離,消費者在面對看似繁復、實則單調的商品陳列時反而喪失了自主選擇權。
由于主體文化落后于客體文化、生產關系落后于生產力,主體在現代世界中往往感到無所適從。但這并不意味著齊美爾在現代性的旋渦中陷入了虛無主義,而是相反,仍在日常生活領域捕捉到了主體性自我救贖的可能。誠然,冗雜的物質世界與空虛的內心世界、完美精確的客觀觀念與炙熱的生命力量、理智與靈魂已經深陷矛盾的泥潭,但以個人英雄主義對抗文明進步的日常生活實踐絕非無意義的徒勞,因為只有永葆對微小事物的感知力、內在靈魂的創造力,以及人格的完整與獨特,才能保持對主客體分離這一事實的清醒自覺,終其一生不斷琢磨自身個性與宏大的客觀性及漫長歷史之間的辯證關系,并以此重審自身行為,才不至于完全被現代性的巨浪吞沒,成為20世紀偉大現代派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筆下“沒有個性的人”。
(二)時尚:調和矛盾的實例
作為現代文明的獨特產物,“時尚”是融合與調節現代性悖論的一個具體實例。齊美爾認為,時尚將持久與變化、普遍性與特殊性、集體性與個體性完美地整合為一體,也體現出其理論關注點之豐富多樣。
齊美爾最為關注的是時尚的“模仿性”特質。模仿這一行動本身不要求創造性,而是滿足于一般性與平均性,使個體不假思索地奉行既定的行動方式,在群體中獲得認可感,在不確定性中獲得穩定性,緩解現代性的孤獨與焦慮,減輕了社會成員的倫理責任與審美責任。一方面,時尚調和了平等化與個性化之間的矛盾。群體中的較高階層引領時尚,較低階層跟風模仿,兩者都能從中同時滿足發展個性與服從集體的需要。與此同時,“時尚英雄”這一群體應運而生,社會欲望與個人欲望、擁有特殊物的個人情感與負載起大眾精神的社會情感在他們身上得以相互平衡與整合。另一方面,極端抵抗社會榜樣的特立獨行者同樣能夠體驗兩種心態的調和,與極端順從者分別代表非現代性與現代性的兩種途式,因而“順流而下”與“逆流而上”也不再彼此沖突,而是在本質上具有一致的心理機制。從另一個維度來看,時尚也彌合了永恒與短暫之間的鴻溝。盡管時尚追求的具體對象時時變遷,但“作為一般概念的時尚是不朽的”,而正是變遷本身的持恒給具體對象籠罩上了一層光暈。
時尚這一日常生活追求也在社會學意義上成為匯集平等化和個性化沖動、模仿與特立獨行、確定性與流動性的矛盾統一體,也在多重層面上構成了以貨幣流通與理性主義為主導的現代人精神氣象的具象化載體,亦即現代性在精神層面的映照。
三、現代性的悖謬與現代人的焦慮
(一)非人格性的貨幣之流
貨幣經濟研究是齊美爾整體理論架構中的一個關鍵個案,是現代文化作用于現代人生活方式的直接受力點。齊美爾在《現代文化中的金錢》一文中指出,自然經濟體制下,人身權利與物權彼此依附,土地所有制具有人身性,人身權利亦取決于對土地的占有。步入貨幣經濟時代以來,貨幣則成為橫亙在人與物之間的普世客觀媒介,其非人格、無色彩的性質造成了悖謬的雙重后果:一方面,貨幣作為廣泛存在的中介,不考慮個性與特點而將個體連結起來,也就是說,共同體的聯合不再以情感紐帶或共同的價值追求等主觀認知為前提條件,而是具有“純技術性”特征,將金錢利益奉為唯一的金科玉律,其各項運行程序因此得以完全“就事論事”。另一方面,這種本身剝離了人格性的聯合方式反而使得個性在每一個作為共同體成員的個體身上自由蔓生。勞動分工的特征也與此類似。在彼此整合的迫切性日益上升的同時,每一顆“螺絲釘”的內在獨立感也在膨脹,因為人們在整個分工體系中依賴的不再是具體的人及其人格,而是匿名的他人,只關注其整體存在中與自身產生經濟利益關聯的碎片,自然便將精神層面上的焦點置于自身。齊美爾據此點明了貨幣經濟下現代文明的第一重矛盾在于個體性在社會互動中的消亡與在私人領域的自由。他指出,現代性的一大特征在于客觀經濟活動與主觀個性情感之間的分離:個體將真實的自我抽離于社會關系之外。這種自我割裂的現代性愈演愈烈,在帶來物質文明空前繁榮的同時,也造成了精神世界的全面淪陷。
貨幣經濟正是通過這種方式進一步塑造了現代人的生活方式,物質文明推動著人們實現目標的手段不斷向著繁雜化、精細化的方向無限增生,而最終價值反而被埋沒在浮華的表象之下。金錢作為通行的手段看似成為與幸福之間的唯一距離,但實際上,一旦金錢成為人們所追求的幸福本身,就會導致欲望無限膨脹,現代人因而陷入了對手段永無止境的追求之中,雙腳在逐利的滾輪上無止歇地狂奔,心靈被西西弗斯式無意義的辛勞腐蝕,長期生活在欲望不被滿足的饑渴與焦躁中。
齊美爾在此基礎上洞悉了貨幣流通與文化的關系。在“永不間歇的交換之流”中,認識、行動與理想變動不居,絕對的、永恒的真理被廢黜,經驗之物的發展與進化則受到推崇,無論是微觀粒子、時代精神還是人類個性,都在持續的流動中匯入了統攝一切的貨幣之流,金錢成為超越所有生活維度之外的絕對客觀性。
(二)現代競爭與理智的沒落
齊美爾從“理智”作為最終文化手段的地位出發,強調現代文明中萬事萬物都是理智的客體,而非情感的載體,都是相互關聯的純粹手段,而非自足的目的。理性判斷成為一切行動的動因,金錢實際上根本無力承載任何神圣意義,只能提供直接的、短暫的刺激。這也使得一切人類行動帶上了商人般的投機性,人人自愿放棄個性,以求經濟活動中的確定性,無論具體手段是卑劣還是高尚,只有經濟利益才是最終價值判斷的標準。“無特性”成為新的時代特征,理性、金錢、職業活動均以絕對客觀中立的面目將情感文化與道德文化拒之門外。
齊美爾在《競爭社會學》一文中對“競爭”這一概念做出了詳盡闡釋,他并未否定競爭的積極意義,認為此消彼長的相互抗衡有助于維系社會的活力與統一性,而不必成為一潭死水的“天堂玫瑰園”。他將競爭分為兩種類型,分別為聚焦于自身進步的平行式競爭和聚焦于戰勝對手的摩擦式競爭。而現代競爭的悲劇則在于其本質上是“對人的競爭”,是一切人對一切人的競爭,也是一切人以一切人為代價的競爭,競爭雙方將全部精力用于揣摩競爭對象的隱秘心思戰勝對方,無法在總體上提升客觀社會價值,而是對資源與力量的浪費,無法實現主觀目標的滿足,而是使得整個社會陷入人人自危的困局。這種競爭形式不留情面,只講結果,其本身的目的和最終裁決勝負的標準都由金錢定奪,其造就的互動關系也具有客觀性,競爭雙方不再關注彼此的責任心等道德品質,而是僅僅以經濟潛能來評斷人格,并在純粹理性行為中達成和解。這種競爭中的互動關系進一步擴張至更廣義的交換關系之中,甚至可以說,一切社會關系都帶有客觀性色彩,超越了利己或利他的主觀動機,只以客觀正確性和公正性為行動依據。
四、人格的物化與女性文化的崛起
長久以來,女性都處于弱勢的一方,身心均受到嚴重剝削。但齊美爾卻以現代女性運動為引,指出女性文化的崛起正代表著主體文化面對客體文化的侵略時自由發展的潛力。
齊美爾將客觀性與主觀性、破碎與完整等相互對立的概念分別對應于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正如《性別問題中的相對和絕對》一文中指出的,男性的優勢地位不僅體現在性別關系中,還隨著男性將權力轉化為法律,將心理優勢轉化為邏輯優勢而超越了性別關系,在一切人類生活領域成為普遍意義上絕對的“人”,而女性則不得不時刻被其性別身份捆縛。當前占據主導地位的客體文化大多是由男性創造的,而現代女性運動則意味著女性對主客體的分離產生了自覺意識,不再試圖一味模仿男性氣質以求容身于現代文明,而是將目光從客觀之物轉向主體,以其人格完整的主體性戰勝男性文化的支離破碎,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絕對的“人”。這種“女性文化”事實上暗合了齊美爾此前論及的“日常生活中的英雄主義”[2]。
結束語
從文化定位與現實意義方面縱觀齊美爾整體思想脈絡與行文風格,他最具獨創性的文化社會學研究對日后的法蘭克福學派與早期芝加哥學派均產生了深遠影響。齊美爾的整體理論洞見具有視角革新的重大思想史意義,時至今日,仍在現代文明發展中一一應驗,也啟發著現代人面對宏大的文明進程如何自處、在靈光消逝的時代何以“詩意地棲居”。
參考文獻
[1]齊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M].顧仁明,譯.劉小楓,編.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
[2]陳戎女,耿開君.齊美爾.貨幣哲學(修訂第三版)[M].文聘元,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殷娟(1979— ),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中醫藥大學,講師,碩士。
研究方向:英語教育、語言文學。
陳雨亭(2003— ),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本科。
研究方向:語言文學、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