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自誕生以來已走過二十多個年頭,中國民俗學及民俗學者們為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作出了巨大的努力與貢獻,這不僅僅歸因于民俗學與非遺保護之間“與生俱來”的聯系及民俗學科自身發展的需要,更是由于民俗學者無法擺脫的進入現實生活、關注當代人類社會發展、服務新時代文化建設的責任。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這一政府主導的文化運動,在民俗學的觀察研究及助推之下,逐漸成長起來。學科與學科之間,政府與學者之間,逐步形成了一套合適且有效的合作模式,為學科理論參與政策實踐,學者參與地方建設提供了借鑒意義。而民俗學在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同時,也應該積極加強自身學科建設,回歸學科本位,推動學科發展。
民俗學是研究人類傳統文化、民間習俗和傳統知識的學科,研究范圍包括但不限于口頭傳統、節日慶典、宗教儀式、民俗信仰、民間藝術、傳統技藝等,同時,也涵蓋了社會結構和個體如何通過口頭故事、儀式和其他文化形式將經驗和知識從一代傳給另一代的方式。民俗學也研究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似性和差異性,以及文化元素如何在全球化的影響下傳播和轉變。在某些情況下,民俗學研究可能與人類學、歷史學、文學研究和其他社會科學領域交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民俗學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在其具體工作開展中運用民俗學的學科理論和方法,可以更加全面地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背景、內涵和發展歷程,有助于科學地評估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推動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業性、整體性、高效性開展。因此,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引入民俗學是十分有必要及有價值的。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國際歷程
2003年10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舉辦的第三十二屆大會上,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其宗旨為“(一)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二)尊重有關社區、群體和個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三)在地方、國家和國際一級提高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相互欣賞的重要性的意識;(四)開展國際合作及提供國際援助”。
《公約》的誕生不僅表明了非物質文化遺產與世界文化、自然遺產同等重要,更為可貴的是,《公約》把世界諸多國家集結起來,共同踐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責任與義務。實際上,在《公約》產生之前,政府間組織對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懷就在逐步升溫。“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概念也在經歷了非物遺產、口頭遺產等稱呼之后,最終被穩固下來。
2001年5月,19項代表作被宣布為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中國的昆曲位列其中;2003年11月,28項代表作獲準通過,被宣布為第二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中國古琴藝術“榜上有名”。截至2011年11月29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委員會第6屆會議落幕,至此,全球共有232項代表作被納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也就是說,在非物質文化遺產進入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之前,各締約國都應遵照《公約》要求并結合本國實際,制訂出相應的法律法規及措施辦法,對本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界定、保護及管理,進而協助教科文組織“根據有關締約國的提名編輯、更新和公布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民俗學的聯系
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經歷了從基本概念釋義、官方保護措施貫徹到幾乎全民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中國式實踐歷程。自2004年獲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批準正式成為第六個《公約》國家之后,我國就積極“采取必要措施確保其領土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受到保護”;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下發了《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了我國非遺保護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并提出建立名錄體系,形成中國特色的非遺保護制度;2006年,國務院公布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年《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暫行辦法》正式實施;2007年,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代表性傳承人名單予以公布;2008年又發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此間,全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機構也相繼掛牌成立;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的頒布,標志著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逐步走上了規范化、法制化的道路。中國在求實與探索中,既踐行了《公約》對締約國的具體要求,又實現了《公約》精神從國際到國內的良好詮釋。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在我國啟動迅速并成效顯著的原因要追溯至1918年,由北京大學歌謠征集處發起的,可視為中國民俗研究開端并為民俗學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建立顯著聯系的歌謠征集運動。1922年至1925年,歌謠研究會共收到來自17個省的13339首歌謠,這些歌謠是民俗研究的重要對象,也成為后來被命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文學類項目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其采取的“收集、整理、分類”等方法和模式也被延續下來,成為對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最基礎的保護方式之一。
此外,在國家層面,也展開了一系列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前期”活動。20世紀50年代起,我國就對民間戲曲、文學、美術等各類藝術品種進行挖掘、整理和搶救,對全國范圍內各少數民族的歷史、風俗、語言等展開調查。對瀕臨失傳的民間絕技,國家一方面組織人員進行記錄、整理,另一方面對民間藝人給予資助,鼓勵他們傳承技藝,對具有重要價值的民族民間文化遺產,國家重點扶持。例如,對京劇、昆曲分別成立了振興京劇指導委員會和振興昆曲指導委員會。對民族地區文化設施建設、文藝人才培養、對外文化交流、文物保護等都實行特殊的優惠政策,各地在建立民族文化生態保護區、保護傳統工藝方面也都進行了有益嘗試。
1983年,由我國民俗學工作者自愿組成的群眾性及非營利性民俗學專業學術團體——中國民俗學會在北京成立,為之后的民俗學學科建設起到奠基作用。民俗學一直為誕生于新時代文化建設發展語境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及其學科建設提供理論及智力支持。民俗學者不僅把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視為觀察及研究的對象,亦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主要力量,他們深入“非遺”這塊田野,運用民俗學的田野調查方法,通過深入走訪和記錄當地社區的傳統習俗和生活方式,發掘瀕臨失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及相關文化傳統,在結合學科理論的基礎上,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發生、發展、演變、傳承甚至消亡機制進行探討,形成了具有啟示及借鑒意義的研究成果,實現了用實踐印證理論的有益嘗試,為官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獻計獻策,推動整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整體發展。
除此之外,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文件的擬定,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及代表性傳承人的評審,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律法規的制定,再到各地方保護部門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甄別、采集、整理、研究等,幾代民俗學者們都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可以說沒有民俗學的基礎性工作、學理支持及積極參與的民俗學者們,就沒有后續蓬勃發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事業。中國民俗學會也因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全過程作出的積極貢獻,被教科文組織認定為咨詢機構,獲得了為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提供咨詢的專業地位。
民俗學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區別
所謂民俗學本位,是民俗學之所以被稱為民俗學而區別并獨立于其他學科的根本,有其特有的學科理論和研究范式。民俗學最常被拿來與歷史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做比較。通常認為,歷史學是對有文字記載的過去事件的研究,而民俗學則把非文字的口傳心授的內容也作為研究對象,但隨著口述史的發展及民俗學也需要溯源的事實,逐漸模糊了民俗學與歷史學的界限。文化人類學與民俗學之間的關系,也因為民俗學從關注下層的生活到逐步聚焦社會生活中的各類文化現象而日益“高級化”且交集漸多。
國外學者如英國考古學家湯姆斯(W. J. Thoms)提出用“folklore”一詞來概括這一學科。產業革命以后,英國社會文化和風俗習慣較過去以農牧業為主的社會形態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學者們企圖從學理的角度對這一現象予以解釋。因此,他們認為民俗學的誕生是社會變革的產物,為相應而來的社會文化現象,如傳統的風俗習慣、信仰、民間故事、歌謠、諺語等的改變,作出研究和解釋。
此外,民俗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國外的學術流派中還被認為是一種年代久遠的、偏僻地區的文化,與“落后”“愚昧”“過去的”“隱匿的”等字眼相關聯,而中國民俗學也陷入過研究民間古老習俗的學術取向。但是,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中國的人文與社會科學應該把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作為認識的對象與關懷的目標,民俗學能夠在其中發揮關鍵的引領作用。與發揮這種作用相匹配,民俗學應該定位為研究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文化傳承的社會科學”。可以說,民俗學是一門更多關注于“當下”的學科,這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有重要的區別。
首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從概念、內容及保護舉措來看,是對歷史遺留文化的挖掘保護,不僅注重保護項目的實踐性操作,還包括項目的申報、傳承計劃的制訂、保護機構的管理等,更強調了其作為“遺產”的重要特質;其次,民俗學關注到沒有被納入官方保護視野的,不屬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各種形式的民間文化,這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必須具備重大歷史、文學、藝術及科學價值的要求又有所不同,可以說,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在民俗文化中優選出來的“精品”,是地方建設及發展的文化資源、文化財富甚至核心競爭力。最后,民俗學主要研究的是民俗的動態發展過程,允許及尊重民間習俗的演變,由此探索其背后的變化機制和原理,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則致力于“不變”,對其所呈現出來的現實表象研究分析,最終將轉化為理論成果及政策依據,指導相關部門如何保持非物質文化遺產“不變”。
本位的回歸與學科的發展
民俗學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的結合是新的社會語境下文化建設及發展的需要,同時也是民俗學學科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自身發展的需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為民俗學提供實踐舞臺、創新空間及研究素材,二者在相扶相持中得到成長,民俗學的學科地位及社會影響力也得到增加。但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深入,學者們意識到,包括民俗學在內的多個學科都無法解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過程中的諸多問題,于是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專業學科逐步發展起來。
先后出版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概論》(2006年)、《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教程》(2007年)、《解讀非物質文化遺產》(2009年)等書籍,為學科建設奠定了強有力的理論基礎。2021年3月,教育部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正式納入普通高等院校本科專業設置,目前,全國已有400多所大學開設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學課程,數百所中等專科學校開設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課程。
可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不能取代民俗學,民俗學絕不等同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民俗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理論背景、研究對象、目的和方法等方面有區別,特別在學科建設中也要將二者區別來。“任何形式的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研究,都不是民俗學自身的學科研究或學術研究,更不應該,也不可能用它取代民俗學的研究。”烏丙安先生指出了民俗學應有的學術本格研究,并提出民俗學需要更加關注自身學科建設,修煉內功,提升內力,才能真正實現學術水平、學術理論的提高及學科的發展。
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作為民俗學觀察研究并參與指導的非唯一對象,是民俗學理論的當下實踐,其文化現象在民俗學的視域下也應該得到同等關注。只有在多元化、多面向的時代文化建設領域下的反復實踐和總結,才能把經驗及成果轉化為學科自身源源不絕的生命動力,最終促進學科的繁榮發展。特別是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自上而下的蓬勃開展及相關學科如非物質文化遺產管理專業的設立,民俗學似乎越來越沒有“用武之地”了,有著逐步被邊緣化的趨勢,在沒有找到下一個“目標”之前,該何去何從?
也許民俗學在支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功成名就”之后,應該多思考如何回歸學科本位,葉濤指出:“民俗學者還將一如既往地參與我國的非遺保護工作,但與此前幾乎所有的民俗學者都投入其中有所不同,民俗學者將會把主要精力回歸到本學科的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中,在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辛勤耕耘、開花結果,避免出現‘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的現象。”
民俗學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背后,是學界與官方求同存異的誠意合作,民俗學立足于“現在的”學科視角,注定要在時代的變遷及社會的發展中,轉變研究思路、發掘研究對象、拓展研究領域,以積極、專業的姿態成為地方文化建設和國家文化政策執行的重要橋梁,而民俗學應如何恰當地參與社會建設,在保持學科自持的同時又不淪落為功利主義的同伙及幫兇,需要更多的思考與探索。學者不應滿足于純粹的學理研究與單向度的社會批判,而應在多元化的當代社會情境中,引導多種社會力量共同磋商,參與社會發展。時政與學術理想的結合,具備出世的冷靜與入世的情懷,才是那些最具有思辨性的學者們的追求,也是學科得以經世致用及繁榮發展的前提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