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中的一滴水,經過十二時辰,恰好流經江蘇八座城市。以此為序,一滴江水,也能映射出日月乾坤。
子時至丑時
我是揚子江里的一滴水,來自遙遠的各拉丹冬雪山。我與千萬兄弟姐妹一起向東奔流,越過懸崖,蹚過山澗,穿越幽谷,終于在今夜,邁進了心馳神往的三吳大地。
按照水世界的規矩,初來乍到的我們,開始整理儀表、列好陣仗,準備迎接兩岸草木的檢閱。但在不知不覺中,我們被兩岸燈火吸引了目光,逐漸亂了行軍的陣腳。
這一切都情有可原——這座名叫南京的城市,有著我們從未見過的繁榮景象。在城市中央,那座名叫紫峰大廈的樓宇,如我家鄉的高山雪域一般,擁有偉岸的身姿。縱然夜色已深,我們仍能從流光溢彩的燈火中,窺見這座城市的勃勃生機。樓頂那盞明燈,將屬于這座城市的輝煌,傾灑在我們身上——它是多么慷慨。
至于江面上的粼粼波光,是它為我們寫下的詩行……
一路走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已經認定一個道理:大橋,是江水最為華麗的裝飾。所以你應該理解,從南京長江大橋下面經過時,我們為何會激動地探出身子。而大橋也知書達理,借一聲車輛的鳴笛回應了我們。
帶著滿心歡喜,我與伙伴們繼續向前。棲霞山披著夜色的蓑衣,在岸邊迎接我們。它的兩位兄長——鐘山和寶華山,性格內斂,站得稍遠一些。這場歡迎儀式沒有什么聲響。在夜里保持肅穆,是這幾座山的秉性。微風時不時吹過來,攜來它們無聲的歡迎辭。我們手挽著手,喊起響亮的號子,向它們回禮致意。
山回路轉,前面的城市名叫揚州。關于這座城市的故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早有耳聞:一千多年前,我的祖輩們,就曾載著“煙花三月下揚州”的詩句,送來詩仙李白的問候。
寅時至卯時
雖說天還未亮,但借助皎潔的月光,我仍能感受到兩岸草木的蒼翠欲滴。
微風從我們身上緩緩吹過,《泊船瓜洲》的詩意被再次刷新。幾百年過去了,瓜州與京口的距離未變,仍是一水相隔。不同的是,這里已經有了大橋,有了汽車,有了快船。如今便捷的交通方式,足以撫平王安石那些年“明月何時照我還”的小情緒。
瓜洲古渡對岸,是與山形融為一體的金山寺。時過境遷,這里的人間日新月異,只有白娘子和許仙的愛情流傳至今。我的同伴們議論說,若不是天色尚早,這里四處可見慕名而來的戀人。而現在,只有一眾草木拱衛著金山寺。在風的撩撥下,萬千草木沙沙作響,將那段愛情故事講述了一遍又一遍。
至于水漫金山的橋段,由于無跡可尋,已經成為一段遙不可及的傳說。
東方開始泛白,人間的煙火開始萌動。晨曦緩緩舒展翅膀,將地平線下的陽光驅趕出來。但此時的我們,卻無心欣賞日出,更無暇交頭接耳。眼前的北固山,已將厚重的歷史擺在了我們面前。
我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一步三回頭,從北固山腳下緩緩流過,試圖打探一些埋藏在歷史深處的秘密。青山默不作聲,早起的鳥兒卻不甘寂寞。它們在北固山之巔吟唱著唐詩宋詞,向“次北固山下”的我們,發出“千古興亡多少事”的感慨。作為這里的土著,它們對北固山的前世今生有著獨到的見解。我們聽得太過投入。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我們不是一條江水,而是一條歷史的長河。
辰時至巳時
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在東進的道路上,竟能與京杭大運河相遇。關于這位前輩的故事,我的祖輩們時常向我們提及。
我們都知道,與自然界的江河相比,這位前輩有著截然不同的身世。它體內流淌的不僅是水,更有古代勞動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多虧當地人民的保護,這條河流才沒有變成史書中枯燥的詞匯。我們與運河里的同胞逐一擊掌。之后,緊緊相擁。我們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約定攜手向前。
我們哼著輕快的小調,在鎮江和泰州之間穿行。忽有一陣晨風,在兩岸草叢中迅速鋪開,將昨夜因貪玩而攀上草尖的伙伴們逐一喚醒。頃刻之間,無數琴音被吹落水中,驚醒了好幾條還在打盹兒的魚兒。
天色已經大亮。我們這些細小的事物,心里裝著莫大的喜悅,奔跑在這一望無垠的曠野上。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伙伴傳來消息,前方就是常州了。
與之前接觸的幾座城市相比,我們與常州交流的機會并不算多。并不是我們不想了解這座城市。它的江岸線實在太短,我們還沒來得及掃上幾眼,這段江面就流過去了。走出去很遠,還有不少同伴回頭張望著后面,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其實,我本想叫上幾個伙伴沖上江岸,去城市深處一睹風采,卻聽其他伙伴講,這座城市里有一座環球恐龍城。我們又打起了退堂鼓,開始擔心那片土地看似寂靜,其實只是假寐。若我們試圖觸摸那片史前世紀的軟肋,或許會有熱血沸騰的生命,不顧一切地掀開這片寂靜,隨后,鋪天蓋地涌出來,用掛滿懸崖的利嘴,將我們前行的道路斬斷。
以上,是我們靜靜流過常州,一點兒也不敢鬧騰的原因。
午時至未時
一路走來,我們曾與泰州有過短暫的接觸。分開不久,我們又一次相逢。生活其實就是這樣,指不定會在哪個路口,遇上某位相談甚歡的友人。
與第一次見面時相比,我們已經顯得更加老成持重,而泰州,也有了顯而易見的成長。城市還是那座城市,但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晌午剛過,橋梁、港口、產業園正忙得熱火朝天。沿江公路由西向東舒展臂膀,托起一片車水馬龍。隨心而動的風在汽車與輪船之間自由穿行,偶爾有廣播依偎著汽笛,呢喃細語。
我們觸景生情,也想為這座城市出些力氣。對于公路上的汽車,我們無計可施,但推動輪船卻是我們的拿手好戲。一眾兄弟姐妹們同心合力,簇擁著一只輪船緩緩駛出了碼頭。
在這安靜祥和的午后,城市工商業的氣息鋪陳江邊的每一個角落。陽光正穿過云層,降臨人間。
看遍了泰州的繁榮,我們又攜手來到江水南岸。無錫市狹長的岸堤張開了懷抱,迎接著遠道而來的我們。
岸邊那座濱江要塞,見證了一段又一段硝煙彌漫的歲月。如今,這座要塞年事已高,溝壑縱橫的肌膚上,斑駁著時光的手藝。但它沒有忘記使命,依然扼守著大江的咽喉,挺著一身耿直的骨頭。我們詳細了解著這里的歷史,逐漸開始明白,無錫這座城市,并非一介武夫:不遠處的江蘇學政衙署遺址,彰顯著它文能安邦的本事。
我們繼續向前走。有幾個嗅覺敏銳的伙伴,率先聞到了淡淡的茶香。這股茶香越來越濃郁,不一會兒,便包圍了我們。那是紫砂壺泡的茶葉特有的香氣。說起來,紫砂壺能夠功成名就,其中也有我們的一份功勞。得益于我們的沖擊訓練,這里的泥土面目一新,有了獨一無二的品質。
只是不知道,那些賞壺品茶的人們,能否從茶香中品出我們的努力?
申時至酉時
我們剛邁進蘇州的地界兒,這里的江岸便放緩了起伏的情緒。
我的祖輩們曾經講過,有一句俗語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人間流傳已久。如今,我們終于有了領略這句俗語的機會。這座城市,任誰與之接觸,都會獲得久違的放松感。我們將前行的腳步放緩,再放緩,用絲滑的小調,歌詠香山的秀麗、鳳凰山的多姿、暨陽湖的雅量。
我們是生于山野之間的孩子,看過太多的高山大河。所以最令我們憧憬的,還要數雅致考究的蘇州園林。住在園林里的水,不僅無須像我們這樣一路奔波,還有碧瓦飛甍、涼亭小橋、綠柳翠竹做伴,真是舒心快活。
這幅被上蒼遺落在人間的園林畫卷,有新詩一般的紋理,有老酒一般的底蘊。我們不知道,它到底孕育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才思,才點亮了這恍如隔世的人間仙境。
風輕云淡,陽光不多不少。在黃昏到傍晚的拐彎處,沿江公園的花開得洶涌澎湃。太安逸了,即便我們是流水,也沒有了繼續流下去的興致。
此時此刻,我們的隊伍已經徹底亂了陣型。有些兄弟姐妹脫離了江面,跳到沿江公園的護欄上,爭先恐后地向里張望。公園里的景觀繁多,它們看得眼花繚亂,急得直眨眼睛。在夕陽的幫襯下,公園釀造了香醇的晚風,輕輕捋著孩子們瘋跑的發梢。他們的父母,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此刻,正呆呆地望著他們,從孩子們的背影中辨識出曾經的自己。
遺憾的是,我們大多數水滴,都沒能跳上護欄。只好慫恿江邊的水草,時不時伸出指爪,向孩子們索取一份快樂,以抵消江水緩緩推進的波紋。是的,每一次天性的釋放,都會抹去一條憂郁的皺紋。
戌時至亥時
日已西沉,大地已經開始歇息。只有我們,還在南通市的外圍摸索,一點一點向前推進。
守護這座城市的濠河,與我們有著相同的血脈,所以一再叮囑我們:哪里有小丘需要避讓,哪里有暗坑需要注意。那些叮咚叮咚的聲響,就是它在與我們竊竊私語。有感于此,南通這座城市,點起了萬家燈火,為我們照亮夜行的道路。
就要到達崇明島這個分叉口了。我們開始收拾各自的行囊,心里有些不舍,也有些期待。對于我們而言,從此處北上,或者南下,都是最好的選擇。在這之前,我要再看一眼夜幕下的南通,還要捧走,屬于我的那顆星星。
夜幕之下,我們與江中的沙石逐一握手言和。
一路走來,我們與它們一直在暗暗較勁。如今,每一滴江水都學會了書寫自己圓潤的名字。而它們,也終于被磨平了棱角。我們在入海之前,總算懂得了彼此尊重,懂得了相互抬高自己。身邊的崇明島,便是我們合力沖積出來的作品。
已經看到入海口了。我們跟著各自的隊伍,踏上了探索海洋的征程。不遠處,港口的汽笛悠悠響起。它在祝愿我們——
入海后,大家都能抵達想要抵達的遠方。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