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深夜,剛剛入睡的我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是小林母親打來的,說是母女爭吵之后,小林沖出了家門,很有可能去了學校,拜托我幫忙去學校找一找。
我馬上起身去了學校,在路燈底下,我看到了瑟瑟發抖的小林。把她帶到辦公室,她終于放聲大哭:“我受不了了!她和爸爸離婚為什么要怪我!她罵我罵得太難聽了,就好像我在她視線之外做的都是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么我的媽媽要這么對我!”小林哭到乏力,一下一下的抽泣讓她說的話斷斷續續,我勉強才能聽懂。
小林媽媽匆匆趕到,看到女兒,她長吁了一口氣。深呼吸沒有平息她的激動,她臉漲得通紅,雙眼投射出略帶疲倦的亢奮:“小林,快跟我回去,媽媽為你付出太多了,難道你一點都感覺不到嗎?”
聽著她近乎祈求的話語,我瞬間明白了,小林母親的掌控欲太強了,與其說是對孩子愛的付出,毋寧說是她已經將小林視為人生唯一的價值和依靠,她將自己的全部人生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從未覺得小林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甚至也不認為小林要依靠自己才能生活,反而將小林當成了自己的支柱。
心理分析的總結總是簡單的,但想要改變這位生活重壓下的母親卻十分困難。好說歹說,小林跟母親回到了家里。然而這一次風波的平息沒有改變母女二人的相處方式,此后一次次爭吵,孩子一次次離家出走,一點點消磨了兩人的感情。
其實,想要時刻掌控孩子一舉一動的家長又何止小林母親一人?倍覺壓抑的學生又何止小林一個?青春期是第二個斷乳期,這一時期的青少年迫切想要擺脫控制,獲得寶貴的人格獨立,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我忽然想到,我正在進行的研究課題“整體思維視域下序列化青春成長活動課研究”,不正是要找到青春期少年成長的核心要素,并組織策劃科學有效的序列化活動課嗎?為什么不邀請家長們來到學校,用一場活動式的家長會,幫助孩子們真正地實現人格獨立呢?
一系列籌備工作之后,舉辦家長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不出我所料,小林母親早早就來到教室,側坐在小林座位的邊上。她不時看一眼小林凌亂的桌面,欲言又止的神情十分明顯。小林果然又恢復了局促和緊張,與媽媽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家長會上,全班40位學生及其家長悉數到場。初中二年級,學生已經普遍比家長高出一頭,然而在家長旁邊,他們卻全然沒有往日的活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父母則都手忙腳亂地整理著孩子們的課桌,一邊整理還一邊絮叨著。看著這一場景,我越發覺得這一次家長會活動課確實是有必要了。
我首先問道:“各位家長,你們了解自己的孩子嗎?”
家長們大多神情木然,也有家長竊竊私語:“他的一切都是我料理的,問我了不了解?太可笑了。”
這個問題顯然太空泛了,對于“了解”一詞,每個家長都有自己的理解。他們的木然,表現出來的是對這個問題的不屑一顧。每個人都自信地認為:“我是最了解我們家孩子的人!”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接下來,我設置了一個小實驗,請家長在紙上寫下孩子的理想職業,看看能不能猜中孩子們提前寫好的答案。
漣漪就此產生。
大部分父母寫的與孩子的理想職業大相徑庭。
“你小的時候不是想當警察嗎?做程序員是要干什么?”
“你怎么會想當游戲主播?這種工作有什么前途?你還是應該聽我的!”
……
小林與母親所寫的果然也不一樣。小林面色平靜,倒是母親詫異地看了看小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泄氣地塌下了腰身。
我故作得意:“怎么樣,各位家長?我相信每個家庭或多或少都會安排孩子們的未來。那么,你們的規劃,孩子們認同嗎?”
接下來,我邀請了兩位家長上臺分享小時候他們的父母為他們設計的人生。毫無意外,那些父母們設計的人生在40年滄海桑田中早就面目全非了,更有甚者,父母們反對的,反而成為了首選職業。
原來,孩子們的人生從來就不是父母們設計出來的。改變家長的設定,才是人生的常態。換位思考,此刻新一代家長對孩子的設計,又有多大作用呢?
臺下竊竊私語了一陣。我又拿出一卷衛生紙,打開平鋪在講臺上,全場的目光瞬間向我集中。“各位家長休息一下。我想請同學們依次上臺,把父母每天嘮叨你、管你,讓你覺得最煩的話寫在這卷衛生紙上。”
孩子們依次上臺,卷紙一點點解開,紙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文字。有的比較溫和,如“早點起床”“別玩手機”“給我聽好”;有的也比較刺耳,如“你就是一頭笨豬”“你就是個廢物”……小林也走上臺,她最討厭的一句話竟然是:“全都是為了你好!”
講臺下的家長們有些坐立難安,當自家孩子上臺寫字時,家長們想要暗示孩子不要什么話都往紙上寫。可是又害怕動靜太大,引起別人注意,于是進退兩難。我作為旁觀者看著,倒是饒有趣味。最后一位學生寫完,一卷紙竟然用去了三分之二。
看著這么一長條“我最討厭的話”,我心生感慨:一個孩子的成長,究竟要受到多少語言的沖擊?臺下的家長們這時也不再說話了。
“接下來的活動也許會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但是,我還是想請一位家長上臺,我們一起完成這樣一個活動:把這些紙巾纏在這名家長的身上,再請他談談感受。”
不出意外,家長們沒有反應。
“那么,我想邀請小林媽媽,你來幫我救救場吧!”
小林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上講臺。我看了一眼小林,她此時也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媽媽。
兩位學生的母親也上臺幫忙,從頭開始,一點一點地將寫滿字的紙巾纏到了小林母親的身上。一圈一圈,從上到下,紙巾纏到腳部,竟然還要倒回來再往上纏。纏繞結束,小林母親僵硬地站在講臺上,竟然像極了“木乃伊”。
隔著紙巾,我問小林母親此時的感覺,她的回答是:“我喘不過氣了!”
是的,臺下近百名學生和家長的注視,厚厚的衛生紙纏繞,紙上那些讓人無法承受的管教與鉗制,壓迫、窒息、羞恥、惱怒,種種心情在這一刻凝聚——“我喘不過氣了!”
而我們的孩子在聽到自己最親近的人說這些話時,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只想控制他們人生時,他們的心情不也是這樣壓抑、窒息、羞恥、惱怒嗎?
“小林媽媽,如果你覺得難受的話,你現在想怎么辦?大膽行動吧!”
不需要我過多引導,小林媽媽稍稍用力,本就柔軟的紙巾應聲破裂,她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走出紙堆,她“破繭成蝶”。
在家長們熱烈的掌聲中,小林母親走回了座位。看到媽媽頭上還有一點紙巾的碎屑,小林偷偷幫媽媽拿了下去。
強力的鉗制讓人絕望,可是為什么我們要這么急切地去掌控孩子們的人生呢?我想,那也許是因為,父母以愛為名,在不斷地刺穿與孩子之間的邊界。于是,我問家長們:“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續!”
“我的女兒總為我爭光,她是我的驕傲!”
……
我特意找到了小林母親:“您呢?小林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她是我的一切。”也許是因為剛剛的公開表演,她激動的情緒還沒有緩和,說完這句話,她竟然就開始掩面哭泣了。或許是聽媽媽這么說的次數太多了,小林紅著眼眶,卻還是不愿意與媽媽對視。
為人父母,愛子心切,把孩子當成自己全部的世界似乎無可厚非,可是父母將自己對整個世界的期待和要求,放到一顆還未成熟的心靈上,這樣的重擔,恐怕無人能承受得起。父母對孩子過分的掌控欲,表現出來的絕對不是對孩子的愛,而是父母無法脫離孩子而自立,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懇求孩子回報自己以愛。
但是,孩子不應該是父母生活的全部,也不是父母人生的投射,更不是父母人生的延續。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父母與孩子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邊界,這個邊界需要的是父母的尊重,父母也必須接受自己的孩子終將走出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而我的學生也一定要明白,從現在開始,他們要試著走出父母的影子,走出自己的人生!
最后,我邀請家長們一起共讀龍應臺的《目送》一文:“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
活動課結束,小林與媽媽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她們的爭吵與冷戰也許還將繼續,但是,水滴石穿,我相信這對母女一定會在生活這片汪洋大海中相扶相攜,自由自在地遨游。
這一次的家長會讓我這個班主任也獲益匪淺。它不僅幫助我解決了學生的實際問題,也讓我開始反思,作為老師,我同樣與學生存在邊界。我對學生的管理應該從有效性出發,而不能放縱自己對學生的掌控欲。除此之外,對于這一場真正有效的家長會,我總結了以下幾點經驗。
第一,學生有自己的人生軌跡。學生的成長成才有自己的發展軌跡,他們的發展往往會與老師、家長的期待背道而馳,父母和老師應該有明確的分寸感。我們當然應該對孩子抱有期待,但是我們更要尊重孩子,無論我們是否愿意,他們人生的控制權和決定權都應該在自己手上。
第二,家庭才是學生人生的最大影響因素。對于小林來說,我曾經寄希望于學校相對寬松的生活可以抵消母親對她的管制,但是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并不科學。家庭才是學生人生的起跑點,只有在良好的家庭環境中,孩子才能成長為健全的成年人。
第三,家長是家長會的主角。傳統家長會往往會流變為班主任個人的宣講會,無法體現實際意義。將家長作為家長會的主角,引導他們參與活動,更能讓家長會真正影響到家長對于孩子的認知。這次家長會,寫職業、纏紙巾、共讀《目送》三個活動連貫舉行,家長們迅速理解了班主任的意圖,實現了家長會的前期預設。